但这孩子常常谨慎过头,到底比不得薛岚因那样大胆强势,在许多生活方方面面的事情上,都显得有些照料不来。
——其中,就比如今日晨时,晏欺光着双脚,一人毫无意识地踏向深雪地里,甚至还执着于往深处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程避有时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外彻底弄丢了魂儿,还是单纯存心地想要找死。
眼下没有任何办法,他将晏欺一路小心翼翼地推进屋子里,双手端着药碗,无奈道:“师叔你老这样,以后病了总得难受的……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晏欺没说话,隔着屋内飘满雾气的纸窗缝隙,远望院外层层叠叠的积雪。
然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程避以为一直就要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晏欺忽然偏过头来,淡声问道:“易上闲呢?”
他居然说话了!
程避心里“咯噔”一下,登时不知要如何做出回答。过了半晌,才手足无措地道:“师父他近来有些忙的,据说在璧云城外看中了一块地,等着搭新院子呢……”
要说起来,当时他们住的地方,距沽离镇不远,因着晏欺伤重难愈,易上闲不得不在这混乱不堪的小镇边境,驻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这糟老头子本性清高,自打与聆台一剑派撕破脸皮之后,便不愿在此地产生过多的牵扯,于是年初正月,家家户户忙着赶年夜饭的那些时候,他易上闲还在想着如何给自己搭建新屋。
提到璧云城,晏欺眼底似又稍稍黯了一些,但他向来将情绪收敛的很好,待得隔了一阵,才向程避道:“原来那块地方,他不要了?”
程避道:“师父说不要了,不然成天暴民群乱,谁又受得了呢?”
晏欺木然点了点头,算是勉强做了应答。
程避却在旁小心问道:“师叔一起过去住么?璧云城那边人多热闹,有名气药铺医馆不少,届时请大夫过来给您治病,还是挺方便的。”
“不必。”
晏欺微微起身走到窗前,似是不以为意地道:“易上闲那副性子,怎可能容忍与我同吃同住?”
程避亦是上前,好声在后劝解道:“师叔该是明白的,师父每次指责您的不是,也就只是说说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我知道。”晏欺眼神低淡,犹是平缓无波地道,“近来我病得糊涂,常常不怎么记事……倒多亏他有心照料,且留我一条性命在世。”
程避一愣,随即满脸堆笑道:“是啊是啊,师叔你……”
“只不过,他有他的追求,我……也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晏欺轻轻将他打断,枯冷的双眼再一次从窗外移向室内,继而无声注视着程避僵硬的面庞。
“麻烦你,把薛小矛……把他,带过来吧。”
程避双眼瞪圆,倏而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晏欺神色淡薄,眼底甚至没有任何起伏波澜。
他说:“……把薛小矛,带过来。”
第180章 回家了,徒弟
两人面前, 横着一只半人宽的木制方箱。质地厚重, 伸手摸上去的时候,难免有种极为封闭压抑的触感。
程避默默站在晏欺身旁,有些不安地揣测他的神色。
但晏欺却目光沉静, 眼睑微微下垂着, 一丝不苟注视着眼前那只方箱,也不知在一人想些什么。
人在面临情绪极端崩溃的时候——可能会哭,可能会笑,亦或是, 呈现出各类形式的扭曲模样。
然而晏欺偏是不同,他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安静沉缓,不曾有过太多的悲伤或是痛苦。
——好像这样一副死状凄惨的遗骨, 只是躺倒在箱子里睡着了一样。
晏欺一言不发,低头在边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半晌,忽然探出指节,似乎想要揭开方箱的木盖。
“师……师叔!”程避忙道, “最好别……别用手碰。”
晏欺手下一顿, 随即明白过来——活剑族人体质特殊,即便死后入土, 其骨骼亦含带有极为强劲的腐蚀作用。
“师父说,装人骨的箱子都换好几个了……每每搁这儿两三天,就能将箱底烫出一个洞来……”程避有些苦恼,同时带有几分尴尬地道,“师叔你看, 这……这要怎么办才好?”
晏欺沉默一阵,仍是轻轻伸手,摩挲在木箱盖上,片晌方道:“再换个厚实些的箱子吧。”
“呃……?”
“等雪彻底停了,我便直接带他回去。”晏欺目光温缓,继而不咸不淡地道,“届时旅途遥远,普通的木箱,恐怕撑不住那样长的时间。”
程避心下一惊:“回去?师叔打算回哪里去?”
晏欺道:“芳山古城。”
“这么远?”一听到这里,程避整个人差点跳了起来,“以师叔的身体,哪又能经得起这般颠簸?”
晏欺看也不看他,只道:“死不了。”
程避还想说点什么,忽又听得晏欺道:“总一直待在沽离镇外,对谁都没有好处。”
“可是师叔……”
“好了。”晏欺轻声将他打断,“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待会儿。”
程避无言以对,再回头对上晏欺双眼之时,见他面上虽无任何起伏,却终归是种灰白枯冷的神色,直叫人看了心底生出寒意。
程避不敢在旁继续叨扰,于是匆匆推门出去,偌大一间光线晦暗的空房,顷刻便只留得晏欺一人在原地站定。
室外还在飘着雪点,也不知何时才是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