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啊师叔,您……您再等等,再等等!”程避仰着脖子,焦急呐喊道,“一会儿师父回来了,让他和您一起去找,路上也好有照应!”
可任他在后怎般劝解,晏欺面色冷硬,压根听不进去人话,后时干脆直接将人无视,再一挥鞭,又狠又准抽在马屁/股上,但听那黑马仰头发出一阵长嘶,直将院里两位姑娘吓得连连惊叫。
程避也是骇得不轻,眼看着面前四只有力的马蹄在雪地里踢踏不断,不多时便载着晏欺跑得远了,模模糊糊没了半点影子。
云盼和云翘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半晌过后,又听得程避大喊一声,哭丧着脸一把扶上了院门的围栏,直红着眼睛道:“这下完了……全都完了,师叔也要出事了……”
“——这可怎么办啊!”
同一时间,正值傍晚,残阳如血,夜色将近。
晏欺死命拽着手里的缰绳,几乎是毫不停歇地驾马疾行了一路。可眼下一口气没稳住停了下来,再回头看这铺天盖地的树影与积雪,忽然又有些不可抑制的迷茫与不解。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人必然是往窗户边上走的。即便偷棺材那混账有意没发出任何声响,但棺材木边在窗台雪渍上留下的两行轨迹,是决计不可能作假的。
房间笼统就两大出口,一门一窗——他要从房门出逃,途中还会惊动院外一圈极窄的围栏,其风险自是不言而喻。
而他若是跳窗离开,确是可以做到卡人视角,顺势隐匿行踪不让人察觉。只不过窗后连通的一条路口极其有限,要想带着一口巨大的棺材猛奔出去,恐怕还是有些困难。
所以晏欺当时想到这一点,便毫不犹豫地上马追了出去。但这顺路一连奔出十来里远的距离,再稍稍往前直行,到了大路,不是往镇上,也就得往城里了,届时能通行的方向杂七杂八,根本就没法猜得准稳。
晏欺断断续续舒出一口气,只觉胸口闷得着实难受,想必是断骨的地方未能愈合,便又在隐隐发出锐痛。
可这节骨眼上,哪里疼都比不得薛岚因的棺材重要。他伸手扶着马背,匆匆下到雪地里,双足浸得冰冷刺痛,也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失去了。
如果说在十七年前,他年轻气盛,还有无尽的修为来练就一身遣魂咒,以此挽留薛岚因过早离去的生命——那么到现在,他晏欺一无所有,身体差得一塌糊涂,后时即便拼上性命,也没法将惨死在眼前的徒弟再次夺回。
晏欺别无所求,他的心早就枯死一片,再不剩下半分生还的期望。
他想至少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带着徒弟的遗骨,两人一起在最开始的敛水竹林里,安心合葬在一处,永不分离——这也算是遂了他们一条共同的心愿。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竟是连棺材也一起没了。
晏欺终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当中,尝到了比绝望还要更可怕的滋味。
他本就没有通天的能力,离开修为的支撑,就是一介脆弱无能的普通人。
施不出法术,用不出瞬移,便只能探手扶在树边,一步一步,试图在雪地里寻得任何可疑的踪迹。
然而没有。
晏欺将周围一带能找的方向,基本都来来回回看了个遍。
别说拖动棺木必会留下来的轨迹——就算是马蹄,或是一类断断续续的车轨也不曾见到。
晏欺这回才是真的颓了。他侧目远望着路面尚未融化的冰雪,突然觉得再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
前行也好,后退也罢,身边到底不会再有人,陪他一起,伴他到老到死。
晏欺闭了闭眼睛,背靠身后参差不齐的树影。他累得走不动路,便想蹲下来,或者干脆躺在地上,任那一夜风雪将他彻底掩埋。
而就在他几乎要陷入昏睡的那个时候——耳畔积雪相互碾磨的声音沙沙作响,有人在他面前,缓缓伸出一只手。
骨节分明的五指在他颌下无声展开,那灼热的温度徐徐燃至喉管,仿佛要将他从这彻骨严寒的冰天雪地里,彻底推向无穷无尽的烈火深渊。
晏欺微微睁开眼,便正好撞上一道鹰隼般尖利锋锐的视线。
那人正对着他,悠悠抬起臂膀,竭力将五指伸至最开。从另一角度无意看来,倒真像是大发慈悲,想要向树旁这迷茫而又乏力的可怜人,施以温暖的援手。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晏欺目光骤然冰冷,在那指节即将触向脖颈的眨眼一刹那间,飞身后退,继而将腰间悬挂的木剑一把抽开,展臂一挥,正抵来人蠢蠢欲动的咽喉。
那人许是并未想到,一个虚弱至斯的病人,竟还能凶狠到这般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时之间,只觉有趣又是好笑,便当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于是漫天寂静当中,便只听他一人笑声洪亮,肆无忌惮在落幕的黄昏里不断回响。
待得片晌过后,他终于笑得累了,抬起眼睛,望着寒风冬雪中,仍在竭力支撑的那人。
手里只剩下一柄易折的普通木剑,和一身单薄到风吹就跑的衣裳。
……可怜。
太可怜了。
“我原是猜想,晏先生那样聪明一个人,怎可能在明知前方危险的情况下,还要执意一人独行。”他笑着说道,“……后来我才发现,是我太高看你了。”
周围暮色四合,树影婆娑,冰冷的积雪映照在从枕棱角尖锐的侧脸,便似是无形点亮了一柄狞恶凶悍的锋刀。
“晏欺,这么明显的陷阱都看不出来……你怕是近来多病,脑子也一起烧坏了罢?”
晏欺并未予他过多回答,只定身站立于树干后方,单手握剑,声线凉薄地道:“……薛小矛呢?”
“我找你出来,可不是为了送你师徒二人团聚的。”
从枕扬起一手,在腰间轻轻一拍,一枚随身匕首便应声飞了出来,正巧落进他掌中。
“当日在聆台山,你还藏了些话,一直没说出口。”从枕道,“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把你想说的、该说的……一次说完。”
晏欺恍若未闻,只木然注视着他道:“我徒弟在哪里?”
从枕笑了。不知为何,眼前的男人,一副接近鱼死网破的颓败模样,总能让他打心底里感到心酸又滑稽。
就像是路边一无所有的乞讨者,他原是至少能喝到一碗饱腹用的清水——然而到现在,他却是连碗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