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陈十六压低了声音:“这个情郎,当真是那个‘侠盗’么?”
“或许吧。”穆清彦不打算深究这件事,若是真追究,势必又要将邱宝珠之事扯出来说。邱宝珠已死,凶手也已死,对于邱家人而言,无疑是要维护邱宝珠清白,所以情郎、私奔等事,还是不提为好。
陈十六却是抓耳挠腮,只觉得缺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穆兄,那人究竟是谁?”
“你猜。”穆清彦故意逗他。
陈十六苦着脸,不停思索。
他们没有再去邱家,事已毕,他们便提出告辞。邱家也着实没心思招待,杨智死了,所幸穆清彦告知他们头颅藏匿的地点,邱家人又忙着请人看日子,要开棺放入头颅,重新安葬。再者,因着此事,邱宝珍已与杨贺分房而局,怕是夫妻之情难以维系。
早先应下此事,并未商谈酬金,邱海倒毫无吝啬,给了一千两银子。这是当初邱海悬赏寻头颅的赏金,尽管时隔多年,但小女儿的仇得报,又寻回了头颅,邱海也算放下了心事。
银子太重,邱家给的是银票。
按照早前约定,穆清彦分了陈十六二百两。
“丰州第一善人,出手果然不一般!”即便是世家公子,也不得不称赞邱海的大手笔。
已是中午,一行人去酒楼吃饭。
陈十六见了桌上一盘蘑菇肉片,面色变化,口中说道:“我最近可不敢吃蘑菇了。穆兄,我这回去芦盂县,因着赵永延吃毒蘑菇而死的事,还听说了一件旧闻。也是芦盂县治下的一个村子,宴客的时候做了一道蘑菇汤,结果中毒者甚多,还死了十几个人,多可怕啊。”
穆清彦自然清楚:“黄家村。”
“嗯,对,听说还是做了官,衣锦还乡呢,结果却遇上这等事。”陈十六嘴里唏嘘,一面吃一面又说:“不过,既然是做官的,朝廷肯定要慎重。这么大的事,我却没听说过。”
穆清彦道:“十六,你先回凤临,我还有事办。”
陈十六一顿:“什么事?若是穆兄去的不远,我可以在丰州等候。”
不待穆清彦回答,闻寂雪出声道:“那你就留在丰州。”
陈十六挑眉,看出来这事儿跟闻寂雪有关,也就不问了。
*
黄家村是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子,村中基本都是黄姓之人。
芦盂县当地多山,且多是茶园,土地少,百姓也多没有田地,靠着世代给茶园做工为生。黄家村亦是如此。生计艰难,日常自是节俭。各家各户门前屋后开两畦菜地,种些常见瓜果菜蔬,春天野菜茂盛鲜嫩,也是家常菜色。
以往,村中采蘑菇的极多,晒干了留待冬日炖汤极好,可现在却少有人采。
这事源自十年前。
黄家村大摆筵席,举村同庆,又有不少乡绅前来恭贺,只因黄家村出了个官爷。黄立未满十五岁就去了军中,那年头朝廷还在跟北蛮打仗,村里同批去了十个,就活了黄立一个。黄立熬了一年又一年,他的情况家里并不清楚,突然在这一年来消息说升官了,要回乡探亲。
黄立回来带着十来个兵,又有美貌妻子,丫鬟仆人服侍。
村里人看得惊奇,当兵的事儿不了解,可知道黄立是个官儿了,全村与有荣焉,自然要好生庆贺,祭祀先祖。
做宴席,请了附近几个村子最好的掌勺师傅。宴席是八个菜,农家菜,分量足,鸡鸭鱼肉俱有。当时正值春日,黄家知道黄立爱吃蘑菇,特意收了不少新鲜蘑菇,做了一锅鲜蘑菇汤。怎知就是这锅蘑菇汤闹出了事,本来热热闹闹的宴席,突然有人呕吐腹痛,甚至倒地不起。
黄立在主位,陪坐的都是族中长辈,附近乡绅。
黄立闻到蘑菇鲜香,当即就吃了一碗,只觉得鲜滑爽口,比记忆中的味道更好。桌上人都奉承他,族里人还指望他提携后辈,见他喜欢,又给盛一碗,说不少好话。黄立地位变化,看似言谈亲切,也端了架子,面对旁人殷勤自然的受了,又是一碗汤下肚。
吃宴席如何能没有酒,作为主角,黄立更是不少喝。
当某位乡绅敬酒时,黄立脸色骤变,匆匆离席,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等人寻到他,他已倒在房门口,身侧有秽物,人早没了气。
黄立死在雪家事后的第五年,那时黄立已是七品把总。
军中升迁不易,并非有军功即可,还得有人脉背景,否则很容易被顶替。所幸在雪家军里,风气还算正,但凡有功之人便不会被埋没。只是雪家事后,雪家军被打散,黄立还能升迁,全是因投了雪家政敌之顾,作为回报,他得到升迁。
不过,雪家的事虽说天下都知道,可其中作证之人却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起码黄家村人就不知道黄立的功劳是诬陷雪大将军得来的。
黄立之死,也引得一些人注意,疑心是雪家余孽报复。
细细查过,的确是误食毒蘑菇,此事才算过去。
闻寂雪也来探查过,主要就是看蘑菇的出处。那些蘑菇是黄家人请了村中妇人去山里现采的,一共去了十个人,一起去,一起回,彼此也无矛盾。闻寂雪初时怀疑不是毒蘑菇,而是有什么毒物掺在汤里,但查不出什么可疑。
穆清彦仔细看过闻寂雪搜集的资料,一时也拿不准。
黄家村的事和赵家的事不一样,赵家误食毒蘑菇,经手人只是个小丫头,一个人可能错眼。但黄家村那么多妇人,年年都要采蘑菇,所需的蘑菇又极多,哪里那样容易误食?便是偶尔一两朵带毒的混入,也不可能毒倒那么多人。
第178章 模糊画面
傍晚时分,一行人抵达黄家村。
黄家村不大,只一百多口人,且有几家房屋明显无人居住,破败的厉害。一眼望去,最好的一家是青砖大瓦房,此外村中房舍多是木材搭建。这会儿家家户户燃起炊烟,有犬吠,也有呼儿唤女之声,恬静安适。
闻寂雪曾来过此地,且对当初宴席参与者一应尽知。
先前穆清彦就看过资料,已然心中有数。
他们这一行人来到青砖大院前敲门,这户住的乃是黄家族长,因着村里人少,黄家村与另一村由同一个里正管理,但两村颇有点距离,平素没要紧事,黄家村都是黄氏族长主事。
开门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肤色很黑,个头儿也不高,一身青色布衫长裤,很是壮实。
“你们找谁?”少年见门外站着几个生人,尤其是其中一个着红衣的俊美男子,让人不敢多看一眼。
高春在前对答:“我们自丰州城来,本是游赏风景,因一时走错了路,到了这里。天色已晚,希望能在此借宿。”
说话间又来了个老者,将穆清彦等人打量了一眼,笑的十分和善:“贵客们快请进,我孙子没见过世面,不知事,贵客莫与他计较。”
老者虽是乡野之人,到底是一族之长,活了这么大年纪,颇有些见识。哪怕瞧不出这几人身份,可穿着气度很醒目,不过是来借宿,自然好生招待。且不说别的,但凡这等富贵人出门在外,银钱从不吝啬。
老者正是黄氏族长,黄长水。
黄长水吩咐大儿媳重新备饭,弄几个好菜,又吩咐二儿媳收拾两间屋子给穆清彦一行人入住。黄长水有三儿两女,皆已成家,孙子孙女十二个,曾孙也有两个,是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方才开门的少年是长子家的老幺,家里兄弟排行第七,大名就叫黄又七。他们这一支一贯子孙繁盛,取名也是个烦恼事,到孙子辈这里,黄长水就按排行起。
如今已是四月初,菜蔬丰盛,况且但凡宽裕些的农家都会有腌肉熏肉之类,所以这顿晚饭七八个菜很是丰富。
穆清彦留心看了,席间没有蘑菇,不论是鲜蘑菇或干菇,一概没有。
这黄长水是当年宴席的经历者,也死了人,死的是一老一幼,黄长水的老妻和才两岁的小孙儿。
当年蘑菇汤一事,死的不止是黄家村人,也有几家的亲戚。此外,侥幸活过来的,也有不少伤了肝肾,体弱多病,做不得重活。一日之间,巨变陡生,全村挂白,哭嚎一片。原本是人人羡慕的黄立家,也因着此番事,成为人人迁怒的对象。
黄立有爹娘、兄嫂、侄儿侄女,那天家里都在忙着招呼客人,只侄儿侄女先吃东西,却也因此丧命。此番,死者家属寻上门,闹起冲突,父兄被砸伤,无银钱医治,最终死了,嫂子回了娘家,只独余一个老娘,疯疯癫癫住在破败漏雨的老屋里。至于黄立的娇妻,自黄立死后,当天就走了。事后估计得知了黄家的事,招呼也没打一声,一年后就改嫁他人。
如今黄家村人口这般少,跟十年前的惨祸有很大关系。
当日宴席,死者十一人,其中八个是黄家村的。又有受毒素侵害落下病根儿的,多是青年男女,有十五个。又受此事影响,或失了壮劳力,或失了健康体魄难以生育,或是家计艰难无钱嫁娶,甚至因一日之间死伤太多惹得周围村子避讳,村中男女嫁娶都难。
黄立老娘哪怕是疯癫了,村中人也不搭理,甚至见了也是一顿打骂。
再一个,便是当日宴席的掌勺人。此人本来凭手艺吃饭,可黄家村出了这个事,哪怕说是误食毒蘑菇,可他是做饭的厨子,就被顶了罪,砍了脑袋。他家中财物也尽数赔偿给死者做丧葬费,家里儿女活不下去,只得远走他乡。
此事的影响远不止如此,所以“蘑菇”才能成黄家村的禁忌。
穆清彦和闻寂雪只佯做寻常富贵公子,享受了一顿晚饭,又听黄长水讲了附近可供赏玩的地方,或是容易错认的道路,便回房安歇。
两人住在一间,高春高冬和高天住另一间。
农家人都是早睡早起,天黑前就吃了饭,洗洗刷刷结束,陆陆续续入睡。
待得人都睡了,穆清彦和闻寂雪悄然出了院子。
黄家村祠堂不大,年代久远,却是年年修缮,保存完好。祠堂前有一大片空地,夯实的平整,十年前黄立衣锦还乡,宴席便摆在这里。
夜色里,村中一片安静。
穆清彦看了眼身侧的闻寂雪,平缓了呼吸,双眸光芒闪动,时光开始回溯——
原本他想尽力避免使用异能,因为这是十年前的旧事,回溯起来消耗太重,且不一定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在丰州城时仔细分析,觉得很难从黄家村人口中问询当日情形,人人讳莫如深,不是真知晓隐秘,而是情形太过惨烈,人们恐惧提及此事,便是强行询问,也很难得到真实的回忆。
再者说,但凡能询问之处,朝廷做了,闻寂雪也做了。
他今晚,也不过是尝试而已。
问题既然出在那锅蘑菇汤,他就直接盯住这锅汤。
画面太模糊了,声音倒是有,可是嘈杂又扭曲,将所有宴席中的声音都混在一处,根本辨别不出来谁是谁。他干脆不理会声音,只盯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身形很胖,看动作是在炒菜,且他左右转动,一次照管着两口锅。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加了厚磨砂玻璃,哪里分辨得出什么菜色,只看厨子手上动作,好似在搅拌,猜测着是蘑菇汤。
不行,必须看得清楚一些。
他加大异能输出,努力看厨子的动作,以及周遭来往的人。
“阿彦!”闻寂雪面色一变,忙将仰倒的人接在怀里,低头看他,已是面如白纸,嘴角溢血。
“不、不要紧。”穆清彦勉强说了一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和当初在桃源镇不同。在桃源镇时回溯的年限虽短,但那时他重生时日不久,跟原身还处在融合中,且不似现在有心法增强能力。再者,此回他很谨慎,知道回溯时想看清楚听清楚不可能,所以掐准了时间,打算最多三五分钟就退出,如此来,顶多是头晕恶心乏力,休息几日就无碍。之所以吐血,还是他贪心,想要再将画面看清楚一分,异能耗损的太多。
穆清彦这一昏,便在黄家养了两三日。
对外,闻寂雪称他着了凉,为此还熬了几罐子汤药,先是倒在一只瓦罐内,趁夜又偷偷倒出去。三日后,他只精神上尚有疲倦,面色已然瞧不出异常。
至晚饭时,高春送进来的又是清粥小菜。
穆清彦苦笑:“我都好了。”
“还得再养养。”闻寂雪将饭菜摆在桌上,看着他吃。
因着之前招呼没打一声,突然耗尽异能晕倒,闻寂雪吓了一跳,便故意跟黄家人说他在病中,要饮食清淡,使得他连吃了三天的清粥小菜,着实寡淡的不行。
穆清彦吃了两口,有些吃不下。
闻寂雪欣赏着他的窘态,片刻后才朝外喊了一声,高天端进一盘肉沫煎豆腐。豆腐切成方块,两面煎的焦黄,又熬出焦香的肉沫浇在上头,撒上翠绿的小葱花,香味扑鼻。尤其是对于素口了三天的穆清彦来说,着实馋人。
穆清彦翘着嘴角,就着豆腐吃了一碗米粥。
方才高天端着豆腐站在外面,他早就闻到香气,只闻寂雪存心“教训”他,他只能装着不知道。
饭毕,他想起之前回溯看到的情景。
这三日里虽未出房门,但他仔仔细细将那模糊的景象回忆了很多遍。画面模糊,无法看出端倪,但他到底找出了办法。
“那个掌勺的刘大胖,他身边有三个徒弟,可知现在下落?”
刘大胖是常在各村镇给人做席面的厨子,手艺不错,也颇有人脉,就有不少人想拜师学艺。拜师不仅是学厨艺,将来还能继承师傅的人脉,只要学成了,不愁生计。况且古时尊师重道,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刘大胖收徒弟也是精心挑选,其中两个都是刘姓子侄。
闻寂雪倒是知道:“他们是刘大胖徒弟,在当地寻不到事做,有两个去了外地,一个姓方的,在丰州城重新拜师,跟着一家酒楼的大厨学做菜。不过,这是四五年前的事,如今不知是否还在。”
“去找找看吧,我有点事想问他。”
做了决定,就不在黄家村多留。
次日一早,跟黄家人辞行,留下五两银子权做住宿的资费。
马车刚走到村口,突然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子,满头花白的头发,邋里邋遢,举止疯癫。高天及时勒住了马,否则这老婆子肯定要撞出个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