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忠靖王的确偏心,但翟俊飏是他嫡长子,又有霍家撑腰,他不会犯傻改立别的儿子为世子,宗法律例也不允许。然这对父子关系着实不睦,不妨碍忠靖王以此来压制翟俊飏这个儿子。
王府之子娶亲,和皇子们娶亲有类似的流程。不提旁的,皇子们娶亲要开府,要赐封,王府之子同样,为着王府颜面,忠靖王也不能拖,否则皇帝也要过问。
按正规叫法,称呼翟俊飏该是“忠靖王世子”,但自其幼时外人便称其“小王爷”。其母在时,一家人着实和睦,忠靖王对这长子十分喜爱。
世事变幻无常,许是变化太大,当时年幼的翟俊飏才难以接受。
这些都是王府家事,翟俊飏不至于跑到他这个陌生人跟前诉苦。
事实上,翟俊飏真正要说的也不是妻子落胎之事。
“我十三岁那年,如以往一般去庙中斋戒,给母亲做忌日。因着心情烦闷,独自在后山散心,却被人伸手推下山崖。也是我命不该绝,情急之中胡乱抓扯,抓住了裸露在山壁上的树根,又大声呼救,那人惊慌逃走,随从来得快,才捡回一条命。
险死还生,家中却不信我的话,定说我是意外失脚,故意撒谎。他们的心思我清楚,所以把事情告知了两位舅舅,舅舅让我别声张,他暗地里查,又为防万一,给我安排了两个人跟着。
当时那人从我背后出手,落崖时我本能朝后望,只看到大概轮廓,是个男人,穿着身半旧的灰色长袍,模样没瞧清楚,也没看到什么特征。舅舅们查找过当天出入寺庙的人,并未发现符合的可疑人。之后又暗中盯了一段时间,也毫无踪迹。”
穆清彦明白了,翟俊飏的真实用意是想查当年的旧事。
估摸着,若非此回其妻落胎受了刺激,翟俊飏本不打算这么快动手的。小霍氏很谨慎,又在王府根基深厚,还得忠靖王偏袒,甚至连霍家也一样是其娘家,没有切实证据,根本动不了她,贸贸然行事,没伤着别人,反倒要伤了自己。
但翟俊飏压抑的够久了,不可能无限的忍耐下去。
这次在陈家吃酒遇到穆清彦,忽而心中一动。
往常没少从陈十六口中听说穆清彦之事,一开始觉得过于夸张,后来时日长了,不得不承认对方能耐。且别的不提,穆清彦尤其擅长查旧案,不管寻人还是查证,总有他独特的法子。
“我想请穆公子帮忙,找出七年前寺庙后山出现的那个人。”
穆清彦没有立刻说话。
翟俊飏心领神会:“穆公子放心,此事我不会声张。我只需要知道那人是谁,其他事情,不需穆公子费心。”
翟俊飏就是苦于找不到人,一旦找到人,要用什么手段撬开对方的嘴,如何跟继母去斗,都不会再麻烦穆清彦。
穆清彦想了想,点头应了:“好。”
答应对方,不仅是看在陈十六的情面,还有利益上的考量。虽说借着陈十六,跟对方也能搭点关系,但又怎么比得上让对方欠个人情呢。到底是忠靖王府,翟俊飏是承爵人,又有霍家那门亲,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闻寂雪的目的是报仇,他也是要给颜家寻个公道的。
若是私下报仇,依着闻寂雪的手段,杀人不是难事,但杀再多的仇人又如何?雪家还是背负着罪名,甚至史书记载,遗臭万年。古人“报仇雪恨”,后面往往还跟着一句“沉冤得雪”,人死不能复生,污名却可以洗脱,也算是告慰雪家一族在天之灵了。
想要当今翻案,绝无可能,那等同于对天下承认帝王犯错。
唯一的机会,便是让新帝翻案。
这种事也不容易,新帝继位,很多东西都是依着祖制。新帝去翻先帝定论的大案,对自身名誉就是冲击,又有各怀心事反对之人,一句“三年无改父志”就能把新帝的提议给堵回来。
正因此,闻寂雪其实一直打算暗中扶持一位新帝,作为交易的回报,为雪家翻案。
目前几位夺位热门皇子,都不合心意。
几乎是前后脚,翟俊飏刚走,闻寂雪便回来了。
“吃过饭没有?”穆清彦问。
“嗯,吃过了。”闻寂雪见桌上摆着两个茶杯,便问:“有客?”
“嗯,忠靖王府世子来过。”穆清彦顺便将今日来的两个人都讲了。
“忠靖王世子竟然找你寻人?可见是逼急了。”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
有些人顾虑的是脸面名声,有些人顾虑的是利益得失。
翟俊飏倒不在意这些,他巴不得将小霍氏的真实嘴脸大白天下,但他却不能不顾虑霍家。小霍氏出自霍家,若她做了什么丢人事,传扬开,不止夫家忠靖王府大失颜面,其娘家霍家也一样名誉大损,旁人会说霍家不会教女儿,甚至影响到霍家子女们的婚嫁。
翟俊飏心里很感激舅舅帮扶,自然不希望霍家声名受损。再者,忠靖王府是宗室,小霍氏乃是亲王妃,若她身上犯了错,皇家也要跟着丢脸。
正因此,看似横行无忌的翟俊飏也不得不重重权衡,忍耐至今。
然而妻子落胎,小霍氏的险恶用心暴露,把翟俊飏压制多年的怨恨全都引爆。这次他打定了主意,要将小霍氏死死的按下去!
穆清彦又问闻寂雪飞仙镇的后续。
“还得再压一压。”闻寂雪的回答出乎意料。
“怎么?”他知道闻寂雪一直在寻找机会将事情弄出来,原以为高天回来,事情已经办的差不多。
“无意间得知有人在谋无南县县令一职,这才知晓,原来在上月,现无南县令之父不慎滑倒很摔了一跤,人没了。其在本月初才接到家中报丧,立刻便递折子入京,丁忧离职,要回乡服丧守孝。如此来,县令一职空缺,自有不少人谋取。”
飞仙镇便隶属于无南县治下。
闻寂雪这么一说,穆清彦便猜到几分:“你想借新县令的手……”
闻寂雪点头:“有个人很合适。旁人兴许发现了飞仙镇的异常也不敢做什么,但是他敢!”
“谁?”
“姚文石。这人只是二甲出身,但才干务实,曾在西北苦寒之地做了不少事,皇帝几番嘉奖。此人为人清正,骨头硬,认准了事理,谁的面子都不给。翻过冤假错案,扛过刺杀,若能得些机缘,是个能臣。”
“这事儿已经定了?”
闻寂雪摇头:“调令尚未正式下达。如今姚文石尚在别处赴任,及至五月才任满,而无南县那边有县丞暂管公务。也是从宫里透出风声,说是皇帝问起过姚文石,又说让无南县令一职由县丞暂管,京中候缺的官员不少,总有几个能拖到要紧关系的,但这事儿就没办成。结合皇帝的举动,便有人猜,那位置是给姚文石预留的。”
穆清彦沉吟了一会儿,道:“皇帝是觉察到什么了吧?”
端郡王之母舅宋裕德,便是在骧省做道台。借着这层便利,飞仙镇唐家才搭上端郡王府,唐婉眉做了端郡王的侍妾。指不定便是哪里惹来猜疑,有人把消息透到皇帝耳边。
当然,这也是猜测。
“难说。不管如何,姚文石到了无南县,于我们自有好处。”
“那……仙女庙?”穆清彦是怕掀出飞仙镇跟前朝的瓜葛。
“看她们的造化。”这事儿谁都说不准。
次日,两人吃了早饭,出城去苦凉寺。
苦凉寺曾出过一位大禅师苦凉大师,因而声名大噪,香火一向旺盛,只是距离京城有些距离。翟俊飏之所以在那里祭奠亡母,乃是因其母生前喜欢清凉寺,常去斋戒进香。霍氏是亲王妃,丧仪祭祀都有专人料理,也有一定的规矩流程,翟俊飏在清凉寺属于私祭。
他也不过是借着机会离家,在外清净几日。
王府祭祀的人虽多,除了他,又有谁是真心缅怀?
行了半日,方看到半山腰处的寺庙,山下有个小镇子,周围都是田地。因着不是初一、十五,来庙里上香的很少,镇子上也较为清淡。穿过镇子中间的街道,一路前行,不多时便是上山的路,倒是夯实的平整,很好走。
清凉寺最初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出了有德高僧方迎来兴盛,几经翻修扩建,才有如今规模,算来有一百多年了。
他们也没在殿内烧香,直接去了后山。
寺庙后山都是缓坡,没有太陡峭的地方,何况树木草丛多,摔了也不可能一口气儿朝下滚。翟俊飏出事的地方在靠近山顶的地方,他闲来乱走,不知不觉往开阔地方去,树木少的地方自然山石多,越靠近山的边缘自然也就越亮堂。
果然,两人看到空阔处修建有草亭,再往前便是山崖,打了一圈儿木桩子,用麻绳儿拦住了,又有木牌子立在那里:危险止步。
第292章 净闲的委托
七年前,苦凉寺后山是没有木栏杆这些防护措施的。
十三岁的翟俊飏已然是个俊朗的少年,眉眼张扬,浑身笼罩着一层躁动之气,好似随便戳一下就会爆炸。
半下午,他独自从庙里出来,沿着小路漫无目的的闲步,不知不觉便走到开阔处。烦躁的踢着地上的土坷垃,也不惧山崖陡峭,站在边上吹着山风,眯着眼远眺。
这时他身后有人悄然靠近,极为果断的大力一推,毫无防备的翟俊飏就被推下去了。
“啊!”翟俊飏本能的惊叫。
这人深知叫声会引来人,没有停留,扭头就快速逃离。
他并没有往苦凉寺的方向走,而是从山上绕了一道儿,自另一边寻了个方向下山。这边显然是没有路的,却是他早就看准的退路,只抬眼看看就知道怎么走,草丛荆棘剐蹭着衣裳也不在意,抹着满脸的汗水,一步都不敢停。
如同翟俊飏所言,此人的确穿着半旧灰色长袍。
年龄大概在三十左右,一身穿着虽旧,但很干净,长相周正,面色较白,不是做体力活的人。这人十分的谨慎,不但没从苦凉寺下山,且在山中边缘穿行,特意绕开了镇子,直至黄昏时分,出现在一个小村子,进入其中一户农家。
次日吃过中饭,此人驾着马车离开。
从其与农户家的相处和对话,知晓了此人大致来历。
这人叫江来,据说在京城里头经营着一家羊肉汤馆。他家馆子里的羊肉,便是从这户农家收购的,每隔两天农家便要去城里送活羊,且在馆子里把羊宰杀,处理干净。能有个长期稳定的买卖,农户家自然很重视,办事一点儿不马虎,这回馆子老板突然来家,农户着实忐忑,以为这买卖生了变故。
一问才知道,对方是有事路过,顺便过来,想要农户帮着收购一些山货,到时跟羊肉一起送去。
又有个来钱的门路,自是好事。
江来又说去附近访友,把马车暂放在他家,农家自然没什么不乐意。
如今来看,江来所谓路过是假,借着农户家停放马车打掩护是真。
既然双方不是头一回买卖,那么,那家羊肉汤馆就是真实存在的。如此来,此人身份很容易查。要说霍家为何没能查到,只因那江来换了衣裳。翟俊飏惊慌之中只看到其衣裳颜色和性别,其他的根本不清楚,但依照着这点模糊的信息如何找人?
京城人口众多,衣裳颜色相同相似的又何其多。
霍家只能从苦凉寺出入之人查,另外再盯着小霍氏,甚至是霍家三房。然而那几日,并未有什么可疑之人出现,所以事情最终悬置,无可奈何。
穆清彦注意到,时隔七年,这户农家已经不养羊了,曾经的羊圈变成了猪圈,又搭了鸡窝。
七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城中那家羊肉汤馆也不一定还在。
果然,两人在城中打听,羊肉汤馆倒是寻了好几家,但并没有他们要找的那人。如此只能多花费些功夫,将江来从农户离开那天的行程回溯了一遍。
七年前的羊肉汤馆,如今已经成了茶馆。
在茶馆点了茶水,跟伙计闲聊。
“我听说这里以前开了家羊肉汤馆?”
“那么久远的事情客人也知道啊?的确,以前是家羊肉汤馆,但他家生意清淡,做不下去,我们老板就把铺面兑了下来。有个五六年了。”
“这铺面可不小,地段也不错,能在这儿开馆子,底子应该不差。既然不做羊肉汤馆,可是做了别的赚钱营生?”
“嘿,您二位是外地人,大概不知道,前面那位老板姓江,人家来头可不简单。理国公府霍家知道吧?他是霍家三房太太的陪房余荣余大爷的女婿。当初他开的羊肉汤馆,据说就有余荣大爷的份子,头两年着实热闹,谁知后来竟黄了。
到底靠着理国公府呢,羊肉馆子不成,也不愁出路。那江来收拾了摊子,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去南边帮着霍家三房太太打理田庄。”
这个结果倒不算意外。
反正翟俊飏早先有言,穆清彦不需要再管别的,只管把“江来”此人的名字告知翟俊飏,其他的自有对方料理。
当初翟俊飏找他是避人耳目,他自然也不能堂而皇之去接触。他也不急,等着陈十六陪着新妻子三朝回门,总算有功夫想起他,拎了壶好酒,又让酒楼送来一席好菜,要跟他们两个喝酒。
“穆兄,闻兄,这几日慢待了,我自罚一杯。”陈十六满脸的春风得意,时不时的还要傻笑两下,可见这几日夫妻和乐甜蜜,深知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