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点,需要时间。
关大郎带来的钱,着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也不打算再拖,当天下午便让于叔把长工们叫到酒坊,按照记工册上写的,一个钱都不少地发给了他们。
大伙拿到了钱,对叶凡千恩万谢,口中连连称着“叶小善人”。
叶凡站在磨盘上,哭笑不得。这些工钱本来就是他们辛苦赚的,现在倒弄的像他施恩似的。
肖大郎站在人群前面,扯着嗓门问:“少东家,这酒坊还开不开了?若是开,肖某还跟着您干!”
这话一出,人群中有片刻的寂静。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着叶凡的回应。
叶凡笑笑,自然是要开的。
他读了七年的酿酒工程,又有胖团这个金手指,放眼整个大晋朝,说起酿酒,恐怕没人比他更专业。
不过,他并没有直说,而是装作无奈的模样,朝大伙拱了拱手,“若是开,还请诸位兄长再来搭把手。”
“一定一定。”
汉子们嘴上应着,心里却大致明白了——这酒坊八成是开不起来了。
唉,叶家几代人立起的招牌,眼瞅着就要砸喽!
***
叶凡从酒坊出来,已经到了后半晌。
他也不急,慢悠悠地沿着起起伏伏的沟壑往家走。
“胖团,在不在?”
黑痣隐隐发热,胖团软软地应道:“在的,凡凡。”
叶凡扑哧一声,笑了。
昨天还是“叶凡”,今天就升级成了“凡凡”,外星光脑还挺会攀交情。
胖团感受到他的情绪,从黑痣里拱出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那谄媚的小样子,还真是……
叶凡怎么也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个冰冷的机器。
“我大概多久能换到时空穿梭机?”
柔和的光团诡异地顿住,半晌,才传出一个心虚的声音:“这个……要看收集蘑菇的速度,早一天攒够点数,就能早一天完成交易……”
叶凡觉察到似乎哪里不对,正要问,胖团突然喊道:“凡凡小心,前面有坑!”
叶凡脚下一顿,这才发现,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坑边,再迈一步就要掉下去了。
黄土坡上,这样的沟壑不知凡几,这也是田地不好耕种的原因之一。
因着这个小小的插曲,叶凡没再追问,暗自琢磨着先把酒坊的问题解决了,然后就尽快收集蘑菇。
正好,村子北边就是韩岭山,山上应该有不少。
胖团悄悄松了口气,怂怂地缩回黑痣中,继续装死。
叶凡爬上高坡,便看到了自家窑洞。
此时,木门外蹲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扯着门上的铜铃敲着玩。
远远地看到叶凡,小家伙一阵风似的冲过来。
许是跑得太急,小小的人儿被土疙瘩绊了一下,重重地扑到地上。
叶凡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快步走了过去。
不等他扶,小锤子便无比熟练地撅着小屁股爬起来,顶着一张灰扑扑的小脸凑到他跟前。
“大娘子来了!”小家伙压着声音,紧张兮兮,“正在炕上坐着,说是还要走,明儿个要顾铺子……”
叶凡从记忆里搜罗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叶家大女儿,原身的长姐——叶大姐。
叶大姐在县里开着一家小小的食肆,前堂后厨就她一个人,整日里起早贪黑赚些辛苦钱。
想必她是听说了“古董”的事,今日才匆匆过来。
别说小锤子,就连叶凡都有点紧张。
在原身的记忆中,叶大姐就是如同母亲一般的存在。那种与生俱来的严肃感,会让人不由地提起小心。
叶凡进门之前特意整了整衣裳。
叶大姐听到动静,利落地迎上去,一迭声地问:“工钱发得可还顺利?可有人为难?银钱可够用?”
不等叶凡应声,她便从腰间取出一个鼓鼓馕馕的钱袋子,袋绳解开,露出里面的碎银子。
“铜钱不好带,我换成了这个,你先拿去使,若是不够……铺子里还有。”
此情此景,叶凡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叶大姐日子过得并不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身上穿着旧衣,颜色褪得厉害,头上也是素得很,一双手又粗又红,二月里还生着冻疮。
叶凡从脑海里翻出有关她的记忆。
大姐夫姓樊,本是县中富商,只是前几年摊上了官司,不仅丢了家财,还赔上了性命。
这些年叶大姐独自教养儿子,奉养婆婆,还要打理食肆,不过三五年的光景,却像老了十几岁。
不难猜到,这些钱多半是她攒来给樊大郎念书的,兴许还借了一些。
这,就是亲情吗?
叶凡鼻子一酸,一声“阿姐”自然而然地从喉咙里滚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来自现代的“叶凡”,还是土生地长的“叶小郎”了。
叶大姐对上他闪动的眸子,眼角现出深深的笑纹,“这是怎么了?好像一百年没见过似的。”
不是一百年,是从来没见过。活了二十六年,他从未体会过这种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这两日算是补回来了。
叶凡笑着,把钱袋推回去,“工钱已经发了,接下来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这些钱阿姐还是拿回去罢。”
“买种子,交春税,居家过日子,不都得花钱?”叶大姐白了他一眼,“何时学得这般客气了?”
“不是客气,我已经有了主意。”
叶大姐拿眼瞅着他,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相信。
叶凡知道她不好打发,只得挠挠头,一五一十地把计划跟她说了。
叶大姐听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面色复杂地感慨道:“当真是长大了。”
叶凡嘿嘿一笑,知道她这是认可了。
叶大姐看着他,难得笑了笑,“得了,既然你心里有数,我也就不多说了。”
叶凡也咧开嘴,笑得和和软软,尤其是那双尖尖的小虎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
叶大姐打开包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一双厚底单鞋,开了春正穿;一身青色夹袄,袖口往里缝了一截,能多穿两年。
余下的便是各色零嘴,外加十来个成人拳头那么大的白面包子,不用问,一定是干菜油渣馅的,原身的最爱,叶凡也喜欢。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做多了放不住,你先吃着,过几日我再托人给你捎。”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叶凡只有乖巧点头的份。
长姐如母,半点不差。
想起那个只比原身小上两岁的外甥,叶凡转身进了侧间。
里面是个小书房,书案、橱柜都是用上好的樟木打的,原身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进去一次。
立柜里放着笔、墨、砚台,还有一摞摞的毛边纸、白生宣,叶凡零零散散抱出来一大堆。
“给大郎带回去。”
叶大姐小心地理了理,挑眉道:“都给他,你用什么?”
叶凡咧了咧嘴,玩笑道:“阿姐还不知道我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叶大姐被他逗笑,珍而重之地把东西包起来,“回头大郎考上功名,叫他来给你这个舅舅磕头。”
叶凡咧嘴,“状元公的头,我可受不住。”
姐弟两个全都笑了起来。
临别之时,叶凡又向叶大姐交托了两件事。
一是酒坊的酒。
那些酒原本都是好的,却被黑心伙计掺了水,正经酒楼不收,散卖又费时费力。
叶凡想着,干脆送到叶大姐的食肆,跟客人事先说明,贱价卖了,多少能收回一些本钱。
二是之后的计划。
叶大姐的食肆地方不大,每日里来来往往的贩夫杂役却是不少,叶凡想借着这个便利散播一个消息。
“就说叶家小郎让人坑了,淘到一箱子假古董,如今家里只剩下几缸状元红,八成得卖了换粮食。”
“真这么说?”叶大姐再三确认。
“真这么说。”叶凡咧着嘴,儿戏似的。
“你就不怕坏了名声,没有小娘子敢嫁你?”叶大姐把包袱放到牛车前面,挨着酒缸坐下。
叶凡笑脸一僵,尴尬地摸摸鼻子——他还真不怕。
叶大姐把他的反应当成了害羞,亲昵地理了理他的鬓发,温声道:“你好好的,有事托人捎信。”
叶凡笑着点点头,“阿姐快走罢,别乱了黑。”
于叔拍拍牛背,“走喽。”
老黄牛垂着脑袋,“哞哞”地叫了两声,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叶凡站在高坡上,看着牛车缓缓走在蜿蜿蜒蜒的黄土路上,渐渐地变成一个细小的点。
夕阳的余晖落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远处的丘陵,近处的田地,滔滔不息的黄河水,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