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景无法评价这种教育是好是坏,他沉默了片刻,便又问道:“那如今,你可有所长进?”
“嗯,如今我能在发狂之后,尚保有些许理智,而且最近保持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只不过还是无法完全清醒。”虞忘归有问必答,乖得像个机器人。商时景便又宽慰了他几句,大意是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不必追求速成之类的话来。
其实商时景自己心中也觉得感慨,想着肥鲸说出这些话来,怕是杀人之后得到的体悟,他把这些心得体会尽数授予了虞忘归,自己心里头那关却怎么也过不去。
那头易剑寒似乎也对宋舞鹤跟祝诚说完事了,很快就辗转到了后头来,他看了看虞忘归跟商时景,忽然道:“时辰是不是到了?”
“不错。”虞忘归立刻站了起来,冷冷道,“我的伤已经好了,是到我出城的时辰了。”
商时景这才知道虞忘归并非住在烟涛城内,只是受重伤后才能到烟涛城里来,易剑寒对他冷酷无情的犹如秋风扫落叶,半眼都不多看。商时景想了想,将身上藏匿多时的阴阳极石放到了虞忘归手中,缓缓道:“此物十分重要,你定然要保存好。”
虞忘归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商时景一时与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沉吟道:“对你无害的,你需得保护好,它与你的身世大有关联。”
这当然是撒谎,不过虞忘归却信了。
初次见面,天先生就送了自己一片贝叶,救了自己一命;第二次,对方又捧来万载灵乳液,他好似能够掌控天机,料事如神,什么都已齐全备下,此物送到自己手中,想来定然是有什么深意。
更别提还与自己的身世有关,虞忘归更是握紧了这对极石,将它放到自己怀中。
这对极石散发着淡淡的灵气,虽然不多,但是从未断绝,虞忘归知它也许不是什么至宝,但既是天先生所赐,必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之物。
虞忘归冲他们二人点了点头,就往外走去了。
“阴阳极石?”易剑寒眼尖,看得一清二楚,似是想说什么,又很快吞了回去,这东西落在虞忘归手里,的确要比待在商时景手里要更叫人放心的多。他顿了顿,倒也不管商时景要做什么,只是叹了一声,缓缓道:“你休息得怎么样了?”
“有事要我去做?”商时景心眼儿多,心思又细,一看肥鲸吞吞吐吐的模样,就知道□□不离十是有什么麻烦。
易剑寒点了点头,捏了捏腰上的荷包,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干巴巴道:“是有个麻烦。”
“说吧,我反正就是个劳碌命。”商时景倒也光棍,认命自己前世今生都得当个工作狂,他看了看虞忘归的背影,又问道,“很紧急?”
“十万火急。”
…………
事情果然十分紧急,紧急到易剑寒压根不敢多给商时景留时间。
要跟玄天门抢一个新生的婴儿,可见事情有多紧急了。
离别这段时日里,易剑寒已经换了柄剑,新剑叫做梧叶,色泽黯淡,剑身狭长,宛若一片拉长了的梧桐叶。前有白鹤送行,后有梧叶开道,还真是仙家风范。
易剑寒曾经让听雨眠在附近寻找过,留下过定位的符石,因此梧叶只需感应符石的方位,自然会将商时景送到相应的地方。
商时景自云彩之路而行,往下一瞧,就看到虞忘归划着一艘小船在大海上颠簸,他修为不足,自然不能于海面上来去自如,他悄悄一叹,打算之后再与易剑寒细谈。
小石村是个平凡无奇的村庄,一年都未必能添上几口人,添丁本来是村里欢喜之事,然而今夜却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商时景到时,那小石村几乎没什么人烟,所有火光都围绕在了河边,一个农妇被数人围在当中,怀中还抱着个襁褓,一个大男人正跪在地上,声音杂乱无章,也不知道是在讨论什么,只看到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家摇头叹息,不过片刻,好像是起了纷争,一群人吵吵嚷嚷着拥了上来。
那农妇忽然尖声道:“俺家娃子是要成仙的,仙人来过俺家,摸过俺的肚子,说了俺这娃不是祸害,他只是生得跟咱们不大一样,她们是会来接俺家娃子的!”
便是她了。
寻常人家能有什么大事,无非都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情,因此有了热闹,便一股脑的都围上来看,村头村尾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十分熟悉,有几个妇人就待在一块儿小声嘀咕了起来:“我看泥鳅他娘是生了个白子后被吓出失心疯了。”
“可不是,仙人是什么样的,他家能有那个福气跟着去仙山享福?怕不是喜事变丧事,坏了脑子了。”
那农妇泪如雨下,抱着襁褓不肯撒手,哭道:“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啊,俺没撒谎!”
村子里偶然也见过那些从云端里飘来飘去的仙人,大多都穿得很体面,冷冰冰的,从来不停留,偶尔在云间飘过被小孩子见着了,就能引起一阵惊呼。他们大多是许许多多人一起出现的,隔壁村的小狗子就得了仙缘,被仙人带走了,惹得隔壁村炫耀了好长一段时间。
村长自然也希望泥鳅他娘说得是真的,要是真是小石村里有个娃娃出息了,能成仙,那可给村子大大长脸,可是……可是……这孩子可是白子,哪个仙家会要这么晦气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怕是泥鳅他娘想保下这怪物的命,故意撒谎。
农妇这话一出,又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喊声,有不信的,有鄙夷的,还有落井下石让她快点丢掉怀里这怪物的,还有人低声咒骂,将今年的收成不好,没什么猎物的事都归咎到了这农妇生得怪物身上。
连她自己的丈夫,都面露不忍,屈从于村人的指令,小声道:“他娘,要真有仙人来接,也早该来了,你就听村长的,把他……”到底是亲生骨肉,他动了动唇,脸上流露出无限悲哀来,“把他丢了吧,咱们以后会有更多的。”
时候正乱,襁褓里的婴儿似是被吵醒了,哇哇大哭了起来,稍稍一挣扎,襁褓里就掉出块符石来,农妇本瘫坐在地,见着符石,本已绝望的心又再死灰复燃,急忙道:“你们看!看这个!这就是仙人给我留的宝贝,她说了,要是我要找她,就捏这符石,她就会来了!”
众人一怔,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一块破石头,我河边不知道能捡多少,泥鳅他娘真是疯了。要是这也是宝贝,我家小柱子不也能成仙得道了。”
符石只有一次用法,这农妇之前已用过了,自然就黯淡无光,与平常卵石无异,农妇不知道其中道理,只是怔怔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它本来是会闪闪发光的,我就把它藏了起来,刚刚它还亮的,刚刚它还亮的……”
她整个人几乎都瘫软了下去,不知道仙人的石头为什么没了光彩,也许是……也许是仙人都知道她生了个怪物,不愿意来了。
其实农妇心里也清楚,这孩子是怪物,白子都是怪物,哪有正常的孩子生来会是白头发白眼珠子,可是这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就偷偷把孩子藏起来,也不敢告诉仙人,直到今天被泥鳅扒出了弟弟,叫村子里发现了,她才把那符石按响了,藏在孩子身上。
仙人明明说了……明明说了的……
难道我的孩子真的……
自然没有人再听她说什么了,众人倒是因为符石看到了这婴儿的真正面貌,只见他生得如普通孩子一般,只是本该发黄的胎毛却是雪白无比,薄薄的贴在头皮上,生得雪白无比,哭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又自己咯咯笑了起来,眼睛又圆又大,瞳色极浅,于是就有人惊叫起来,“怪物”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是那汉子搂住了自家婆娘,没再说话。
就是他了。
果然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梧叶到了地方就定下身来不动了,商时景拿它没有办法,就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既然这婴儿的母亲都这么说了,他怎么也要装一把。
正推搡之间,那农妇哭倒在丈夫怀里,婴儿已经叫人抢夺去抛进了水中,河水微微一漾,不见那婴儿下沉,反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保护起来,正一路往前飘荡。
古时的人多有夜盲症,这村子自然也不例外,因而虽有月光,但火把还是点得像要烧山,将四周照得亮堂堂才肯罢休,众人自然也就将从天而降的仙人看得清清楚楚。其实众人倒也没看太清楚,他们只见着一个人轻飘飘地从空中降落下来,踩在了水面之上,那不知道吞了多少贪玩孩子的河水温顺得像只小狗,顺着他的心意慢慢升高,将那婴儿托了起来。
只瞧见这些,就足够众人跪个满地了。
众人面上冷汗潺潺,尤以村长为甚,他心里又惊又喜,喜是泥鳅他娘没说假话,真的是仙人来收徒了;惊得是自己肉眼凡胎,老眼昏花,竟把仙童当怪物,也不知道仙人会不会生气。
商时景知道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愚昧,乡野之间最是容易出怪谈谣言,为了一口井就能死伤数十人,对于他们来讲,有违常理的东西就是怪物,吃饱穿暖大过天,要说怪责他们愚昧无知,他们确实并无那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