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兵荒马乱,总归是女人有经验些,说来无巧不成书,那叫唤起来的妇人正巧就是造屋子的沈大娘,她木工活不错,对付孩子的经验更不错,先去要了碗香喷喷的米汤,又调和了些花蜜,将东西吹得半凉,盛在个奇怪的器皿之中,叫商时景端着喂这婴儿。
那器皿身形很长,像个香蕉,顶端开了个圆口,前端则有个茶壶嘴似的小口,只不过大约怕伤着舌头,做得很是圆滑。商时景猜测大抵这就是婴儿用的“奶瓶”了,两个看起来就像是单身狗的中年大叔满怀敬畏的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小婴儿,偶尔挪挪位置,故作不经意的捏一捏婴儿脸上的软肉,兴奋的窃窃私语起来。
但凡商时景看向他们,两人就立刻收手,看着被砸坏的浑天仪念念有词,模样十分心痛。
沈大娘带着奶水再回来时,就不单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连宋舞鹤都被祝诚喊来看热闹,商时景实在匪夷所思,这大半夜的众人都不需要睡觉的吗?
四海烟涛向来无波无澜,十分平静,众人钻研兴趣爱好,互相交流,不过经年累月,自是过于熟识,难免少了些新奇趣味来。祝诚与宋舞鹤是新入城的人,他们一个少言寡欢,冷若冰霜;一个虽是嬉皮笑脸,但却太过聒噪,加上又都不知底细,众人心中也正打鼓。
可一个白白嫩嫩的婴儿就大有不同了。
婴儿转了手,他倒是也不怕生,任由人挨个搂着抱来抱去,只管自己吃已被煮开放凉的兽奶,吃得很是香喷喷,倒惹得姑娘大姐连声惊呼,吃完打了个饱嗝,咂咂嘴巴又要睡觉。有人细声细气的问道要不要再喂他一些,沈大娘将这他那圆鼓鼓的小肚子摸了摸,笑道:“不必了,吃饱了。”
不少人发出失望的声音来。
易剑寒没过多久就来了,那两个被挤出人群的中年人急忙迎上去诉苦,肥鲸如今很有城主的气势,稍一挥手,就止住人声,他看了看那被砸毁的浑天仪,淡淡道:“你去寻王伯,他会为你想法子的。”
婴儿正待在沈大娘怀里,易剑寒看了看他,没再上前,只是冷冰冰道:“沈大娘,这孩子就麻烦你照顾两日,明日或是后日,就会有人上门来照顾他了。”
“哎!”沈大娘满脸喜色的应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啊?就……两日啊?”
易剑寒没再多说,只是跟商时景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往城主府走去,他们两人说话就稍稍松快些,商时景笑道:“你很怕小孩子?”
“嗯,应付不来。”易剑寒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像是有点嫌弃,“没有那个耐心,哭起来比八个喇叭加起来还响,我宁愿揍虞忘归十顿,也不想一个人应付小孩子。”
虞忘归又做错了什么???
两人说了些趣话,商时景这才问出心底疑惑:“你当时只让我去把他救下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我在路上看到了玄天门,是跟玄天门有关吗?”
“算是,也不是吧。”易剑寒寻思了片刻,似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说起来,其实要扯到比较后面的组织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无限接近于长生,其中一个人就是天尊,天尊有个朋友,叫做于长策,嗯……也就是你带回来的这个孩子。不是这个孩子跟玄天门有关,而是玄天门想跟天尊结缘。”
商时景这才明了,又问道:“那你说得那个会来照顾于长策的人是?”
两人压根没打算给孩子再起个充满爱心的名字,就干脆以原来的名字取给他了。
“盈月,于长策的侍女,她的修为比我还要更高一些。”易剑寒轻轻叹了口气道,“于长策这个人名字听起来霸气,事实上是个奶妈,他决定转世的原因是因为他认为相思也是一种疾病,可以找出办法根除,但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得过,也没办法找到病因,所以决定投胎,体会下凡人的疾苦,再多了解些病症。”
商时景沉默了片刻问道:“他确定不需要先治治自己的脑子?”
“你懂什么,这叫追求。”易剑寒翻了个白眼道,“盈月虽然没有于长策这么高尚的情操,不过她是于长策的衣钵传人,我本来也只是想跟天尊结个善缘外加找个免费打手,所以才特别让……让雨眠注意了下于长策,你又给我捎回来一个断臂大侠,正好,让她看看。”
商时景奇道:“烟涛城没有医学爱好者吗?”
“有啊,可是没什么病人。”易剑寒耸了耸肩膀道,“我总不能去挖尸体给他们发展医学吧,他们这些人这几年实验用的最多的就是鲛人,鲛人雌性很狡猾,到手的大多都是雄性,而他们的雄性又都长得跟鱼差不了多少,所以这几年医学没发展起来,庖丁的功夫倒是增进了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商时景一想到那个场景,不由得一阵恶寒。
易剑寒对商时景很够意思,他自己瘦了很多,对老乡却非常大方,摆上来的吃食虽然没有琼浆玉液、仙露香果,但也是寻常大富大贵人家都难得吃一次的丰盛,菜肴流水般一道道被侍女捧到桌上,他们俩现在的身体都已经接近辟谷了,易剑寒不必多说,就连尚时镜也不必顿顿都吃,不过不妨碍易剑寒按照三餐继续进食。
商时景摸着自己的饭碗,米饭累成了小山,他平日少说要吃两三碗,可这会儿看着这碗饭,竟有点不敢添饭,犹豫道:“我们吃得完吗?”
多么淳朴的话语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易剑寒热泪盈眶,深以为然道:“随便吃,吃不胖算厨子的。”他叹了口气道,“我一个人吧,两三盘菜也就能应付了,后厨一烧就烧十几盘大菜,我就是每盘夹一口都能撑死,要是哪盘不夹,他们就以为那盘做得不好,一定要做到完美,现在多了你帮我分担,我觉得接下来的日子好过多了。”
商时景暗想:真是资本主义的罪恶烦恼!
美食容易让人忘忧,商时景跟易剑寒埋头苦吃了半天,觉得肚子里已有七分饱了,就拿旁边放着的手帕擦了擦嘴,决定在饭桌上聊聊严肃的话题:“于长策反正自带侍女,有人照顾,最多就是烟涛城再出间房子,倒不用我们担心,你这儿有没有什么麻烦的事,要我们一起商量商量的?”
易剑寒歪着头想了想,半晌才道:“那还真没有,鲛人海是要留给虞忘归练级的,再说没什么麻烦事我也不想下海弄死他们;其他的远虑就更提不上了,我不能轻易离开烟涛城,而四海烟涛也不能随便停靠,会惹起猜疑的。只能说寸步难移,麻烦倒是没有。”
“那就好。”商时景长长出了口气道,“我这里有很多麻烦。”
“这个可以没有。”
“这个已经有了。”
易剑寒认命的叹了口气道:“那我先跟你说另外一件事吧,虽然你没有问我为什么给虞忘归练《杀谱》,但是我知道你心里很疑惑。”这点不错,商时景点了点头,易剑寒用勺子在自己的汤碗里转了转,又道,“我觉得这些事还是说开点,免得被尚时镜利用闹出什么麻烦来,之前喝万载灵乳液的时候,就是他在影响你吧。”
“不错。”
“其实我也犹豫过很久,到底应不应该让虞忘归练下去,既然我们可以帮他,是不是有些路可以避免。”易剑寒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把自己抛在了椅子里头,目光落在汤上,然后捧到嘴边喝了两口,“真难喝……后来我就想到了,无论有没有我们,虞忘归都不会死,他都会赢到最后。”
商时景轻轻应了一声。
“我们所谓的帮他,到底是害他,还是帮他呢?”易剑寒缓缓道,“虞忘归天性善良,虽然从小白兔变成了小冰坨,但是不影响他的心性,他永远不会像尚时镜那样不择手段。如果我们再让他的道路更平坦下去,下次赶不及时,我们力所不及时呢?”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商时景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他们两个人是无意闯入这可怖世界的寻常人,可是虞忘归天生就是野兽,他们倘若以为他好为名将其驯养,无论养得多么膘肥体壮,那血液里流动着的野性始终是会消失的。
可就连他们,如今都要磨炼利爪,又怎能剪掉虞忘归的利爪。
“我让他隔一段时间就来找我比试,也好看看他的情况如何,在养伤时期则教他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被力量掌控。”易剑寒摇了摇头道,“这些说得轻易,我其实也知道,对他来讲很困难了,只不过哪有那么多时间等他。”
“烟涛城是他最后的退路,可是我不能养出他懈怠的心性,让他以为自己永远可以侥幸。”
易剑寒轻声叹息道:“直到虞忘归来城里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詹知息说得每句话,果然都应验了。如果是原来那个易剑寒……如果我更果决一点……如果我不要那么婆婆妈妈的,也许,也许雨眠就不会死。”
原来如此。
商时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你放心吧,会好起来的。”
将一个人的生命负担在自己身上究竟有多么沉重,商时景不太想去思考,也不愿意面临这样的窘境。他设身处地的想了想,意识到假如自己有能力,却因为一时犹豫而没能救下一条本不该死去的性命,大概会崩溃也说不定。
因此,他除了无用的安慰,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肥鲸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什么虚假的未来,而是他自己亲自从这困境里走出来,他教导虞忘归的那些,是他自己做不到,却希望虞忘归做到的东西。
通常情况下,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娱乐活动,吃完晚饭就没有什么可玩耍的,加上还有宵禁,基本上就只能卷铺盖睡觉,就算修仙门派,也只不过是在日常的活动里加个打坐的选择。四海烟涛却是个例外,原因也很简单,一群什么都喜欢研究的技术宅待在一起,又有一个放任自流的城主,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