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琅与虞忘归没理由会无端丢下他,商时景坐在篝火旁,将昨日残留的火柴放进灰烬之中,又燃起了一把新火,他虽有数千万个理由可以安慰自己那两人不会不辞而别,可是孤独一人的恐惧感始终徘徊不去,他安安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忍不住站起身来,焦躁的走来走去。
好似过了有一万年那么长,雾中忽然走出来一人,商时景抬头一见,正是巫琅,不由得心头一松,几乎要喜极而泣起来,连虞忘归为何不在都没来得及询问。商时景大步走到巫琅面前,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只见巫琅换了身装束,一身暗红,像是血染透了颜色,岁月尘封了痕迹,变得又深又暗,目光浸着冰水之中的月光,寒而彻骨。
“巫琅!”
他那般冷酷的看向商时景,叫人心中生出恐惧的欢喜来。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过后,像是窥探到危险的甜头,商时景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却说不清是因为心动,还是因为害怕。
欢欣喜悦在这一眼后迅速冷却,商时景想起了巫琅的目光,那人从未有这般淡漠跟无情,更别提眼下巫琅看不见什么,他不由得松开手,愕然无措:“不……你不是巫琅。”
一个名字在心头突兀的涌现,商时景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将那三个字轻易吐露出来。
对方皱起眉头,冷冷的扫了商时景一眼。
“我……我认错人了。”商时景退了两步,下意识想避开对方的目光,狼狈不堪的闪躲着,对方似也不太在乎,很快就往前走去,于是商时景只好也跟了上去,这茫茫大雾,一不小心就会失去对方的踪影,身形自然也说不上什么隐蔽与否,更别提巫琅的修为远超过商时景,纵是对方小心潜伏,在他眼中也极为明显。
那人倒也不在乎有人跟随着自己,只是嗤笑了一声,笑声矜骄而傲慢,叫商时景忍不住红了红脸,窘迫并着恼火,还有一丝丝的不自然。
这时商时景才发现巫琅到底有多么讨人喜欢,他习惯了那人的无微不至,习惯那人的温柔和善,像是被惯坏了的孩子一般,连一点点的冷遇都受不得了。他苦笑了下,有些自嘲的发出点声音来,神情略见无奈,好在那人走得不快,虽没有刻意等他,但也没有快到让他追赶不及。
两人一前一后,步子没快半分,也没慢上半分,不知走了多久,陵光君忽然转过身来,他看着商时景的目光如同止水,不似是巫琅那般柔光潋滟,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神情冷淡的叫商时景怀疑这算不算是现世报。
“你想跟我到什么时候?”
商时景却连问了两个问题:“你为何在这里?你又是谁?”
话音刚落,商时景忽然感觉到喉咙一紧,脚下像是踩空了一般,顿时喘不上来气,只能发出含糊沙哑的声音来,脚无意识的踢蹬着,那手勒得很紧,让他瞬间脑袋放空,像是连挣扎都使不上力气,就在意识渐渐涣散的那一刻,那人忽然松开了手。
商时景重重摔落在地,空气猛然涌入肺部,他猛烈的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第一次感觉到呼吸如此得之不易,泪水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滑落了下去。他并无哭得意思,只是身体的正常反应,可看起来却几乎有点儿可怜可爱了起来。
陵光君的脸上并无任何波动,好似风平浪静的湖面一般,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商时景,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喘息声急促的像是铁匠拉扯的风箱,商时景还没回过神来,他蜷缩在地上,抚摸着自己的喉咙,那里好似被利刃割开了一样,猛然灌入的空气呛得他痛不欲生,他仍旧不肯服输,忍不住低声道:“那你呢?你又知道自己是谁吗?”
“本座乃是陵光君。”
随着他的声音缓缓在这空中散开,雾气消弭无踪,仿佛绘制好的山水图染上了颜色,过分柔软的清晨阳光略带着点橘色,顺着砖瓦与墙壁渗入,直晃晃的打在陵光君面孔上,却也并未能化开他脸上的冰冷与惬意。
此处的屋子就如商时景这连日来看到的南蛮民居相差无几,只是满地死尸,他稍稍侧过脸,便看见一个死状凄惨的男人躺在脸边,尖叫声压抑在喉咙之中,风将喉咙呛伤,连说话都像是折磨,他本就沙哑的声音这会儿像块粗粝的钝石,陵光君满不在乎的走向小摊边,清茶冷水,怡然自得的坐在沾满血迹的长凳上,脚边躺着妇人的尸体。
商时景有点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他仓皇的从地上爬起,茫茫然看到遍地的尸体,甚至有几人穿着中原的服饰,他走过去定睛瞧了瞧,突兀觉得心肝一颤,竟是于长策今生的父母,他于是想起了那日在春云山上看到的重重鬼影,心中茫茫然不知所措。
可悲的是,此处唯一存在的活物,他唯一的同类,却对他好似并无任何善意。
若陵光君就是巫琅,何以两人性情差别会这么大。
若他不是,那他又是谁?
商时景笃定这必然是一场幻境,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能依靠谁,靠着自己是否能够平安无恙的走出去。他落到这种境界,竟然还不觉得自己来此有何不对,真是美色迷了心窍,倘使哪日丢了小命,也是活该死在这里。
“你叫陵光君……”商时景轻轻哈了一声,他低声道,“我与你并不认识。”
“是吗?”
那人忽然笑出声来,满面轻蔑,他看商时景的目光像是看着一堆尘埃,那张脸与巫琅生得一模一样,眼神却难以骗人,他们全然不同,分明的两个人。他走了过来,将手放在了商时景的心头,他的手不太像一双杀过人的手,雪白纤细,毫无茧子与死皮,仿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中女子。
陵光君就用这么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了商时景的胸口上,然后他感觉到心头一痛,那只手好像突然摁进了血肉之中,胸膛的肌肤被反复拉扯着,剧痛袭上神经,商时景只觉得视线之中一片模糊,疼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颗跳动的心脏被抓了出来。
心脏比商时景所以为的要小,他瘫在地上,冷汗潺潺,毫无任何反抗的能力,连再度站起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泪水无意识的涌出眼角,配合着他的神情,诡异的像是肌肤的颜色差别,温热的血液从胸口处涌出,他听见陵光君轻笑了一声:“你听,是你想要见我。”
那心脏发出欢喜而绝望的哀鸣。
鲜血将商时景的衣物染得通红,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的时候,仿佛跟满地的死尸融汇在一起,将土壤染成略带紫的红色。
陵光君竟然也没有嫌弃,甚至出手将他扶了起来,他靠在那个男人的身上,觉得胸口空荡荡的,撕裂开的肌肤颓丧垂挂着,像是风干的皮肉,鲜血涌入咽喉,咕哝着阻挡正常的发音,他沙哑着嗓音说:“把它还给我,它不是你的。”
“那是巫琅的吗?”陵光君懒洋洋的垂下头,去咬商时景的耳朵,吹过暧昧的气息,不可思议的是,他做这些动作时,慵懒之余还带着些许冷淡,好像只是寻常的戏弄。
商时景怔怔的出了神,他将手覆盖了上去,缓缓道:“也不是他的。”
于是陵光君满意的笑了,满是鲜血的手指在商时景干燥的嘴唇上来回蹭了一遍,他的手指冰冷的叫人发抖,湿腻的液体顺着嘴角滑落下来,然后他将轻吻落在了商时景的额头上,态度倏然转变,柔声道:“记着你今日的话。”
两人贴得太近,商时景能听见陵光君的心跳声。
“他即是我,如惧怕我这般惧怕他吧。”
陵光君满怀怜爱的说道,他本来像是深渊,这会儿又像是深渊里唯一的一道光,带着刺眼的希望,又深不见底的沉重。
“这就是你所希望看见的。”
一只手将商时景拖出了陵光君的怀抱,拖出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抽身向阳,飞身入云,陵光君仰起头看向商时景,很快渺小的就如同尘埃,于是商时景看见了无尽的尸山血海,缓缓涌入吞没了陵光君。
商时景忽然觉得心口一痛,心脏似是被陵光君捏得粉碎,他才意识到,对方并未将心还给自己。
然后他醒转了过来,虞忘归忧心的大脸挤在面前,他无声的伸手推开了那张脸,少年似也觉得自己失态,撤开身体道:“商前辈,你还好吗?”
“还……还好。”商时景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胸口,确定那颗小小的心脏还在胸腔里活蹦乱跳的鼓动着,这才放下心来,他如今还使不上什么力气,轻轻松了口气,缓缓道,“没什么了。”
虞忘归点了点头,他轻声道:“你刚刚陷入幻境了,此处幻境防不胜防,最爱趁虚而入,此处只怕也是幻境。”
商时景闭了闭眼睛,没有多说什么。
茫茫迷雾之中,沉睡的三人依偎在篝火旁,商时景与虞忘归依旧酣睡,唯有巫琅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这场幻境其实没有完全标准的解读,所以大家可以通过剧情自由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