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许你 第30章

  祝云瑄已经出了月子,小皇子的身子也有所好转,但想要痊愈还需要长期的调养,祝云璟会带着他去南疆找寻名医,将来如何,都得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离京那日,祝云瑄微服出宫去送了他们。天还冷,几个孩子都跟着嬷嬷待在马车里,祝云璟下车来与祝云瑄做最后的告别,兄弟俩相对无言,毕竟这一别,下回再见又不知道要到何时。

  半晌之后,祝云璟抬手拍了拍祝云瑄的肩膀,叹道:“从今以后你就真正是这天下之主了,好好干。”

  祝云瑄点了点头:“哥……你多保重,等过个几年,我就把定国公他调回京来。”

  祝云璟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南边海寇还没除呢,急什么,我倒是挺喜欢在外头的,多自在啊。”

  祝云瑄轻抿起唇角,神情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低落,祝云璟走去车边,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抱过来,递到祝云瑄面前:“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肯抱抱他吗?”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到底是抬起了手,恍恍然地将襁褓中的婴孩接了过去,原本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的孩子似有所感,哼唧了两声缓缓睁开了眼睛,但没有哭,就这么迷迷瞪瞪地望向了祝云瑄。

  祝云瑄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孩子,抱着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渐渐红了眼眶。

  贺怀翎走过来,小声提醒祝云璟:“该走了。”

  祝云璟心中一叹,将孩子抱了回来,祝云瑄木愣愣的像是丢了魂一般,直到回到祝云璟手里的孩子毫无预兆地放声哭了起来。

  祝云瑄下意识地抬手,还想去抱孩子,手刚伸过去一些便又顿了住,片刻之后,又渐渐垂了下去。

  祝云璟轻轻拍着襁褓哄着人,与祝云瑄道:“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要不黄昏都到不了最近的驿站,你也赶紧回宫去吧,刚出了月子,别吹了风又着凉了。”

  目送着车队走远,祝云瑄又在原地呆站了许久,才在高安地小声提醒下缓缓回神,哑声道:“回宫吧。”

  马车走远之后贺怀翎下马回了车里来,将走之前帮祝云瑄干的最后一件事情告诉了祝云璟。

  “陛下叫我在死囚牢里找了个与那个梁祯身形差不多的囚犯,易容成他的模样,我已都安排好了,今夜就会送去大理寺狱将人替换出来。”

  祝云璟一愣,不可置信道:“他打算放了那个杀千刀的东西?!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贺怀翎尴尬地低咳了一声:“我不就是怕你坏事才没有说的……陛下大概还是舍不得吧……”

  祝云璟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贺怀翎一眼,低头去看怀里好不容易停了哭闹的孩子:“算了,可怜的小东西,你父皇惦记你那个混账父亲都不惦记你,以后你就做我们的孩子吧,可怜见的,都满月了还没个名字,从今日起你就叫暥儿了。”

  回宫的车辇上,静坐发呆的祝云瑄听着马车外不时传来的喧嚣市井声响,神思久久不能回笼。高安跟在车外不停地与他讲着外头的热闹,试图给他找乐子,直到祝云瑄突然出声:“去大理寺狱。”

  “啊?”

  祝云瑄淡声重复:“朕说,去大理寺狱。”

  马车拐了道,去往城北大理寺狱的方向,祝云瑄闭上眼睛,一直纠结不定的心绪在车轮辘辘中逐渐平静了下来。

  到了地方,亮明了身份,大理寺狱的狱丞和一众狱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来跪地行大礼,祝云瑄没有搭理他们,抬脚走了进去。

  梁祯就押在幽深走道尽头光线最暗的牢房里,行至一半时,祝云瑄忽然停下脚步似有踌躇,身后跟了一溜的人谁都不敢催促他,就见他犹豫许久,又缓步向前走了过去。

  梁祯背对着牢门的方向盘腿坐在地上,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囚衣,正低着头手里捏着跟木棍子,在地上不知画些什么。

  祝云瑄站在门外,轻眯起眼睛,无声地盯着他的背影,不发一言,幽沉双目中像积蓄了一场风暴,汹涌翻滚后又渐渐归于宁静。

  梁祯似有所觉,转过身来,见到祝云瑄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臣就知道陛下会来。”

  高安赶着蠢蠢欲动、想要在祝云瑄面前表现的狱丞和一众狱卒退了下去,将空间单独留给了他们。

  隔着一扇牢门,祝云瑄冷眼望着已经站起了身,正向他走过来的男人。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面上还有血污,面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昭王权倾朝野意气风发的气势。

  祝云瑄的目光滑过他血污糟糟的脸,触及他身上大大小小皮开肉绽的鞭痕,瞳孔微微一缩。

  在离祝云瑄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梁祯的唇角上扬了些许:“这些日子,臣一直在赌,陛下终究还是会来看臣一眼的。”

  祝云瑄冷声道:“你本事倒是大,都进了这里了,还能叫人给你往宫里递话。”

  梁祯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陛下,这个地方实在太冷清太寂寞了,您总不会想要关臣一辈子吧?”

  “你应当知道,朕已经下了旨,三日之后便是你问斩之时。”祝云瑄沉声提醒他。

  他下手并不重,只打算处死梁祯一个,他的一众党羽和亲信手下判的都是流放,这就已经够了,梁祯的斩首示众,就足够震慑朝廷上下,从今以后,再无人敢小觑他这个皇帝。

  梁祯看着他的目光微微一滞:“所以呢?”

  “今夜就会有人将你替换出去,你如愿了,离开京城,永远不再踏足大衍,永远……别让朕再见到你。”

  “陛下舍得吗?”

  “梁祯,你如今还有什么资格用这般态度对朕?”

  梁祯轻轻一笑:“陛下若真舍得,今日便不会来了,陛下不必动怒,臣只想跟您说说话而已。”

  他说着用手中木棍拨弄了几下牢门上的锁链,竟就这么将之拨开了,祝云瑄警惕地望着他,梁祯拉开牢门,却没有走出去:“陛下进来与臣说说话吧,臣身上的伤口疼得难受,不能久站着。”

  梁祯靠着墙角的草垛坐了下去,祝云瑄立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眼神中依旧满是戒备。

  梁祯不错眼地看着他,将他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映进脑子里:“陛下又瘦了……”

  祝云瑄沉默不言,梁祯的目光下移,落到他平坦的腹部处微微一顿:“陛下是不是已经生了?出月子了吗?……孩子呢?”

  祝云瑄衣袖下的手渐渐握了紧,静默片刻后,艰声说道:“腊月二十四的夜里就出来了,是早产的,气息过于微弱,方太医尽力救了,后来有一晚突然发高热……再没救回来。”

  梁祯怔住,捏着棍子的手无意识地掐紧,手背上甚至能看到暴起的青筋,他紧紧盯着祝云瑄,试图从他的神情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可能。

  祝云瑄平静地回视着他,许久之后,梁祯漆黑的双瞳中仿佛有什么情绪,彻彻底底地黯了下,他哑声开口:“陛下特地过来,就是来告诉臣这个的吗?”

  “……你理应知晓。”

  梁祯无声冷笑:“臣是不是该感激陛下突然变得这般体贴起来,……陛下,这些日子臣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中,一遍一遍地回想着从前,臣后悔也不后悔,臣一直以为……还有机会的,但到了今时今刻,臣才终于明白……您说的没有意义了,到底是何意思。”

  头一次,祝云瑄看到梁祯在自己面前红了眼眶,他无言以对,冗长的沉默后,也只是道:“那道密旨……”

  “陛下放心便是,”梁祯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密旨早就烧了,那些证据也已经没了,您若是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祝云瑄垂眸,呐呐道:“朕既答应了放你走……便不会食言。”

  又一次的相对无言,祝云瑄转身,缓缓走向了牢门口。

  梁祯突然站了起来,一步跨上前去,攥住祝云瑄的手腕用力一拉,祝云瑄猝不及防,被梁祯拉得转过身来,撞进了他的怀中。

  梁祯大力将人拥住,死死揽着他,祝云瑄没有挣扎,怔忪之后,轻轻闭起了眼睛。

  那人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耳边,声音有如呓语一般:“待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别再……这么为难自己了。”

  祝云瑄用力咬住唇,双眼紧闭着,泪水自眼角不断滑落下来。

  狱外,见到祝云瑄出来,候了许久的狱丞谄媚迎上来,没来得及开口,祝云瑄忽然冷声问他:“是谁准你动用私刑的?”

  对方一愣,触及祝云瑄寒如冰霜的神情,当即腿一软,颤颤巍巍地跪到了地上去,额上已经滑下了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臣……臣……”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赶车的侍卫手中的马鞭上,微微一顿,高安立刻会意,过去将马鞭取来,双手奉到他面前。

  祝云瑄握住马鞭,转身便冲着匍匐在地的狱丞狠狠抽了两鞭子下去,在对方的哀嚎声中扔了鞭子,沉声下令:“拖下去,将事情报给大理寺卿去,命之将背后指使之人查清楚,一并处置。”

  跪在地上的其他人俱已吓破了胆,哪敢不应。

  坐进车里,车门阖上后祝云瑄才仿佛泄气了一般,精疲力尽地靠向身后,再次闭上了眼睛,遮去了眼角还泛着的水光。

第四十八章 阴差阳错

  卯时刚至、天尚未亮,城门才打开,一列只有五六人的马队将路引交给城门守卫,检查无误后,低调出了城。

  出城之后行了一段路,为首的头戴斗笠遮了大半边脸的男人忽然拉住了马缰,调过身去,望向前方巍峨耸立的城墙,长久地凝视着皇城的方向,眼中所有翻涌起伏的情绪都尽数被夜色掩埋。

  许久之后,身后的亲信家丁小声提醒他:“该走了。”

  梁祯轻闭了闭眼睛,调回马头,甩下马鞭,不再犹豫地纵马而去。

  祝云瑄在黑暗中枯坐了一整夜,直到天光微熹,高安小声告诉他:“陛下,城门已经开了,……该是走了……奴婢伺候您歇下吧。”

  “不必了,”祝云瑄呐呐道,“给朕更衣上朝吧。”

  许久未有在朝会上露脸的皇帝今日突然出现,原本懒懒散散的群臣俱都小心翼翼地打起了精神,祝云瑄直接命人宣读圣旨,列数梁祯十三条大罪,除王爵、着即处斩,一应同党皆处流刑。

  圣旨早在几日之前便已经下了,祝云瑄第一日重新上朝便特地叫人当众再宣读一遍,震慑之意不言而喻。

  群臣跪拜在地山呼万岁,高坐在御座之上的祝云瑄岿然不动,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成了这天下之主,再没人敢轻视于他。

  朝会结束后,内阁和吏部、兵部官员被留下,商议擢升人员填补空缺一事,祝云瑄在纸上勾划着名字,立在下头的一众官员心思各异,几番想开口,到后头都怏怏闭了嘴。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曾与梁祯有过暗中的往来,皇帝没清算他们已是网开一面,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再冒出头来惹之不快。

  祝云瑄自然知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朝堂之中,与梁祯有过勾结的官员绝不仅仅只有那几个被他处理掉的武将,他也只能杀鸡儆猴,总不好将人都赶尽杀绝了,再引得朝局动荡。如今也只能尽快培植忠心于自己的势力,再将那些不臣之人逐个剔除就是了。

  待到一众官员退下,在外头候了许久的大理寺卿才单独进来禀报,一日时间,他便把祝云瑄要他查的事情都查清楚了,买通狱丞在牢中对梁祯动私刑的是那位已经被革爵了的显王,他人虽没了王爵,毕竟还是近支宗室,总还有那么一份体面在,要做到这些并不难。

  祝云瑄皱了皱眉,冷声道:“曾有人与朕提起过,从前的显王府与安乐侯府往来密切,你且去查一查,看看他们之间是否当真有什么牵扯不清之事。”

  “臣领旨。”大理寺卿心中惴惴,那曾经的安乐侯府可都是逆王梁祯的家人,后头没了爵位全家都被梁祯接去了庄子上,这次因被梁祯牵连俱被充为官奴了。敢情陛下这是要将那革了王爵还不安分的显王当做梁祯的同党,给彻底料理了。

  曾经软弱可欺,谁都不屑一顾的皇帝,终于真正开始露出了他的爪牙。

  交代完了事情,祝云瑄挥了挥手,将人打发了下去,疲惫地靠进座椅里,闭上了眼睛。

  几个小太监在大殿一侧做打扫,当中一个举着捡到的东西,过来小声请示高安。高安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是一串佛珠,看着并不值几个钱,也不是祝云瑄的东西。

  听到动静,祝云瑄重新睁开了眼睛,觑向他们,淡声问道:“怎么了?”

  高安将佛珠递过去给他看,祝云瑄微怔,那是梁祯不离手的东西,他曾经与自己提过,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

  祝云瑄将东西接过去,握在手心里下意识地摩挲着,眸色微沉:“……在哪捡到的?”

  那小太监答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方才做打扫,在坐榻下捡到的。”

  祝云瑄轻抿了抿唇,没有再问。

  梁祯从前送给他的东西都在他们屡次的争吵中摔碎了、没了,如今他人走了,留下的却只有这一串不起眼的佛珠。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将之挂到案头的一件摆件上,静静看了片刻,移开了目光。

  半月后。

  烟雨蒙蒙,已近黄昏,马队停在客栈外头,立刻便有小厮迎了出来招呼。

  梁祯从马上下来,跟着的家丁告诉他这是这个镇上最好的客栈,今夜他们就住这里了,明日再往前走,过了江,便是江南的地界。

  梁祯不置可否,没有多问,抬脚走了进去。

  家丁去与客栈掌柜开房间,原本想要个单独的院子,可不凑巧,最后一间院子一个时辰前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上房却还有几间,问他们要不要。

  梁祯进门之后便在一楼大堂里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跑堂的给他奉来了热茶。这个镇子大,离江南又近,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客栈生意很是火爆。正值饭点,大堂里坐了不少人,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闲聊唠嗑,很是热闹。

  梁祯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就听离他最近的一桌似乎是北方来的商人,正在说着这段时日轰动整个大衍的逆王被诛案。

  “这位异姓王也才二十有四,真真是年轻有为,两年之前还是他一力将当今陛下推上的帝位,可惜为人过于张扬了,碍了皇帝的眼,这不就倒霉了。”

  “我听人说,京城里一直有传言这位异姓王是先帝那啥……私生子,要不怎能年纪轻轻手握重权,又得封异姓王,可这没过明路的就是没用,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天家的事,当真是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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