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长跪在地不愿起身,御座上的皇帝却早已拂袖而去。
三年的时间,祝云瑄越来越有了皇帝冷漠威严说一不二的气势,从前梁祯说他性子软坐不稳这个位置,如今他不用倚靠任何人,也终于将这个皇位给彻底坐稳了。
梁祯终究还是错了,太过看低了他,他也并非没了他就不行。
如今天下太平,除了南边偶有海寇来犯,算得上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唯一叫满朝文武、天下臣民都担忧挂心的,便是一直虚悬的中宫后位。
因为立后一事,皇帝和朝臣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次次升级,前头祝云瑄还会以各种借口搪塞,最近这一年,他已经连借口都不找了,所有要求立后纳妃的奏疏尽数留中,每每有人在朝会上提起,便直接宣布散朝。无论群臣如何跪地恳求,甚至以死相逼,都无动于衷。
正值壮年的皇帝不立后、不纳妃,后宫空虚,膝下无一子嗣,流言四起,祝云瑄不管不顾,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午后,见着外头下了好几天的雪停了,祝云瑄在殿外的回廊下站了片刻,淡声吩咐高安:“随朕去外头走走吧。”
“陛下想去御花园赏景吗?奴婢叫人给您备步辇吧?”
祝云瑄不置可否,高安便当他是答应了,难得祝云瑄有心情出门,立刻鞍前马后地安排起来。
这几年若非必要的庆典祭祀,别说去宫外,祝云瑄连这甘霖宫的门都很少出。步辇抬着他沿着皇宫纵横交错的小道一路往后头走,祝云瑄抬头,望向灰惨惨的天际,许久,才轻轻闭了闭眼睛。
正恍惚间,前方忽然响起一声重物砸地的声响,祝云瑄收回心绪,皱眉望过去,一团雪球在地上碎开了花,砸中的还有一只瞬间断了气的麻雀,一侧的宫墙后头,有人影倏地一下从枯树枝上缩了下去。
高安提起嗓子冲宫墙那头呵道:“谁躲在那里?!出来!”
那是一座荒凉破败的宫殿,宫门紧闭着,看着跟无人居住一般,侍卫上前去破开了门,抖抖索索的孩子爬出来,匍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打我……”
祝云瑄的眉蹙得更紧了些,他已经认了出来,面前这个瘦弱不堪、衣衫单薄破旧的孩子,是他的九弟,祝云琼。
当年梁祯赐死了宸贵妃却留下了这个孩子的性命,一直将之软禁在这里,几年过去,祝云瑄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甚至三年前梁祯离开时还曾再次以这个孩子要挟过他,他也没有将之斩草除根。
几年未见,祝云琼已有八岁,却过于瘦弱看着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如今战战兢兢地跪于他面前,哪里还有半点祝云瑄记忆中被宠坏了的小霸王的影子。
祝云瑄沉下声音:“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小孩吞吞吐吐道:“砸……砸麻雀,我饿……”
祝云瑄示意高安:“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诺。”
望着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孩,沉默片刻后,祝云瑄仿佛叹气一般,吩咐人道:“传方太医去甘霖宫。”
被带去甘霖宫,梳洗干净又吃了一顿饱饭的小孩终于回过了神,认出了祝云瑄这个哥哥,怯生生地望着他,祝云瑄将人叫到跟前,问他道:“你平日里都吃不饱饭吗?为何要砸麻雀?”
小孩摇了摇头,耷拉着脑袋,回答他:“嬷嬷不给吃,我只能吃她们剩下的,我饿,就偷偷砸麻雀,砸中了就从树上翻出去捡回来,趁着她们不注意烤了吃。”
祝云瑄拉起他的手,看了看他满是青紫痕迹的手臂:“这怎么弄得?”
“嬷嬷打的,我不听话她们便打我……”
祝云瑄冷了目光,没有再问,叫方太医将人带去偏殿诊脉,高安已经回了来,与他回报说都问清楚了,九皇子这些年都被关在那座宫殿里,那里虽非冷宫却与冷宫无异,里头统共也没几个伺候的人,都是混不吝的,见没人管他便怠慢虐待他:“陛下放心,奴婢已经叫人将那些胆大包天的东西都押下了,过后会重新安排些人过去伺候九殿下。”
祝云瑄不言,神色愈加黯了几分。
两刻钟后,方太医过来禀报,他已经给九皇子仔细看过脉象,这孩子在长身体的这几年亏了身子,落了病根,以后都会身子虚,只能慢慢调理着,想要痊愈怕是没可能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方才在回来的一路上他的心里几番起了杀机,到了此刻,忽然又心软了。
总归还是个孩子,身子骨也不好,便是留着他一条命也没什么,就当……就当给他的暥儿积福报吧。
怔忪片刻后,他叮嘱方太医道:“以后按时去给九殿下看诊,要用什么药直接开就是,不要有顾虑。”
再吩咐高安:“给他换个干净些的地方住,多拨几个有经验会照顾孩子的嬷嬷过去,别再叫人亏待了他。”
高安告诉他祝云琼已经在偏殿睡下了,祝云瑄点了点头:“让他睡吧,等他醒了,就送去新安排的住处,你盯着点下头的人。”
“诺。”
高安应下,麻利地去吩咐**办事情。
祝云琼睡了一觉醒来,被送走之前再次被祝云瑄叫到了跟前。望着小孩带着畏惧与感激的晶亮双眼,祝云瑄的心中更软了一些,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吧,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缺什么就来与朕说。”
小孩乖巧地应下,与他谢恩:“谢谢皇帝哥哥。”
祝云瑄微怔,嘴角难得地泛起了一丝笑意。
打发走了祝云琼,高安将刚刚收到的信递过去给祝云瑄,是祝云璟寄来的,这几年祝云璟依旧每两个月会寄来一封信,在信中事无巨细地与祝云瑄说起关于那个孩子的点滴,即便祝云瑄的回信里从来都避而不提那个孩子。
三年前祝云璟带着才刚满月的孩子独自去南疆,总算没有白费功夫,在南疆待了半年,孩子那一身从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基本都好了,只还比别的孩子体弱一些,后头这么几年细细调养下来,已经与寻常孩子无异。
祝云瑄再未见过那个孩子,?午夜?梦回时只有那日孩子从他怀中被抱走时嚎啕大哭的模样,每一次他看着祝云璟写来的信,想象着孩子可能的相貌,心头的空洞和茫然便更深一分。
原以为将人送走就能逐渐淡忘、释怀,到了如今才发现,一切都是徒然。
就连‘暥’这个看似祝云璟随口喊出的名字,也是当日孩子病危时,他心烦意乱之下在纸上写下的字。
日日安。
这是他对那个孩子唯一的期望,他知道,祝云璟也知道,只是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有提。
祝云璟在信中说准备等明年开了春就给暥儿开蒙,请了江南隐世的大儒到家中教导他,字里行间都在提醒着祝云瑄,既然不想立后没有别的子嗣,便不要耽搁了暥儿,早日将他接回,做正统继承人教导方是上策。
祝云瑄神色黯然,同一件事情三年来祝云璟从来没有放弃过劝他,是他自己一直走不出来,不肯释怀罢了。
后头祝云璟还说了一些孩子们间的琐事,说暥儿是家中三个孩子里最乖最听话的,性子柔软分外招人疼,哥哥们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争也不抢,谁见了估计都要偏爱他几分。
再说起下个月就是暥儿三周岁的生日,叫祝云瑄不要厚此薄彼,也该给这个小“侄子”下赏赐。
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定国公府有两个世子,大儿子日后要继承的是定国公的爵位,二儿子承的则是定国公夫人的爵位,皇帝对定国公府青睐有加,两个世子每年生辰都必会下厚赏。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几乎没在外人面前露过脸的小儿子。
祝云瑄对暥儿几乎是不闻不问的,逼迫着自己不要放太多感情和心思到那个孩子身上,祝云璟怎会不知他那些纠结的心思,却故意要在他面前提起,就是想要他真正正视暥儿的存在。
见祝云瑄看着信忽然又愣了神,手边的茶都快凉了,高安示意人过来给他换一杯,轻声喊他:“陛下……”
祝云瑄回过神,轻抿了一下唇角,吩咐高安道:“去按着上次给定国公世子生辰时备的赏赐再备一份一样的,送去闽州……”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坐榻边的窗台上,那一排竹编的玩偶已经在那里摆了有好几年,虽有小太监时常擦拭一尘不染,颜色却都已变得黯沉。
当年……当年梁祯说的那句“臣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能留给他了,还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他”,他其实一直都记得,只是一直以来他对孩子的态度都是逃避,连自己都不敢送东西给孩子,更别提是帮梁祯送。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再次开口:“将那些竹编玩偶也一并送过去吧。”
第五十章 冥冥之中
冬至过后两天,祝云瑄去了一趟沅济寺,自他登基后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会来这寺庙里给早就故去的母后做一场法事,已成惯例。
当年还有梁祯陪着一起,如今却只余他一人。
老住持的诵经声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荡,祝云瑄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虔诚地在佛前拜了又拜。
日薄西山之时,他才起身,与老住持互相行了佛礼。见他眉宇之间始终郁结着忧色,郁郁寡欢,老住持宽慰他道:“陛下仁孝,先皇后自会有上天庇佑,您不必多忧。”
祝云瑄叹道:“其实也不单是为了母后,朕今日来这里,还想为个孩子点一盏长明灯,护他喜乐安康、岁岁平安。”
他将早就写好的生辰八字递过去,老住持看罢,告诉他:“若是这个孩子,三年之前就已经有人为他点过灯了。”
祝云瑄怔愣了一瞬:“已经有人点了灯?是什么人?”
“是小梁施主,三年前他离京之前,最后来了一趟这寺庙之中,为这个孩子点了一盏灯,指引他通往往生之路。”
祝云瑄呐呐道:“……是他。”
“是他。”
浑浑噩噩地从大殿里出来,祝云瑄木愣愣地站在回廊之下,冷风拂过面颊,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他想做的事情,三年前梁祯就已经做过了,尽管他们的目的并不一样,可所愿所想却都是为了那个孩子。
到了这一刻,他突然开始后悔,当年没有将真相告诉梁祯,对他是否太过残忍。
高安在身后轻声喊他:“陛下……”
祝云瑄恍然回过神,喃喃道:“随朕去后头走走吧。”
漫无目的地走在寺庙之中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间,拾阶而上,登上高处,目光四处扫过,却再看不到那于凉亭之中与人对弈的惬意身影。
站在寺院中最高的塔楼之上,整座山庙的风景便尽收眼底,远处的山林溪流在落日之中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倦鸟已然归巢,来来去去的僧人正赶在入夜之前挑回最后一担水,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站在这里看风景的他,最是格格不入。
再远一些的山脚下,隐约可见大片的草场,在这严寒冬日里尽数被皑皑白雪覆盖,当日他与那人在其中并肩驰骋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山脚下那座庄子,现在归了谁?”
高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祝云瑄问的是山脚下曾经属于昭王的那座汤泉庄子:“昭王被……诛之后,家产尽数籍没入官,那座庄子应当是被收做了皇庄,只要陛下您未再将之赐下去,便就是您的。”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淡道:“留着吧。”
没了再看下去的意思,他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
翌日清早,刚回到宫中,祝云琼便来了甘霖宫请安,祝云瑄留了他一块用午膳,午后见小孩哈欠连天,让了他去偏殿歇息。
淑和大长公主进了宫来,听闻祝云琼也在,神色复杂地望着祝云瑄,踌躇许久才问他:“我听人说陛下还派了师傅教那孩子念书是吗?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难不成……真想抬举那孩子吗?”
当初昭阳帝驾崩之时她也在场,对那场继位风波自是一清二楚,便是倒了今日,外头仍有那么些或是顽固不化或是居心叵测之人,认定那几位内阁辅臣拿出的传位诏书才是真的。可如今,祝云瑄非但不提防着这个小弟弟,反将人带到身边来,大有亲自教养的意思,如何能不叫人多想。
祝云瑄微微摇头:“姑母多心了,朕并无此意。”
“那你这是……?”
“他好歹是朕的皇弟,是先帝的儿子,却在这皇宫之内被下人虐待,连饭都吃不饱,忍饥挨饿落下了病根子,朕怎能坐视不理,怎么说都是龙子凤孙,总不能叫他目不识丁,只要他以后都是好的,朕就保他一世平安也没什么。”
大长公主叹道:“你心中有数便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胸襟,你和他都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是希望你们都好,可要是在你们两个当中选一个,我这个老婆子定还是向着你的。”
祝云瑄淡笑,宽慰她道:“朕知道,姑母的担忧和顾虑朕都懂,无事的,他每日来朕这里陪朕说说话也好,不然……朕实在是太寂寞了。”
“你啊,当真是何苦如此……”
她只隐约知道祝云瑄与那个被处死了的昭王之间有一些纠葛不清,却没想到他会到了今日还放不下心结,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劝过祝云瑄要充盈后宫开枝散叶,后来眼见着他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没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便不敢再劝了。
情爱这回事,她比任何人都更懂、更理解,一切症状的根源都只在那一个人身上,旁的人说再多都是无解的。
祝云瑄的目光滞了滞,未再接腔,大长公主一叹:“罢了,不说这个了,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要与你说,这两年我总觉着我这身子骨是越发懒了,只怕是没几年好活了,就总想着再去一回江南,当年我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随你皇爷爷去江南才认识了你姑父,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再回去看看了,或许这趟去了就不回来了。”
祝云瑄一怔:“不回来了?”
“对,就留在那死鬼的家乡养老吧,他总说那里好,以前就没少在我耳边唠叨,说等年纪大了就带着我回家乡去颐养天年,就当是了了这一桩陈年夙愿吧。”
大长公主的眼中微微泛着水光,祝云瑄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斑白了的发丝,心神一时有些恍惚。有一件事其实一直压在他心底,从来没敢说给他这位姑母听,当年先帝以为是嫡母庆惠太后杀害了梁祯的爹,那位老太后在皇帝登基之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昭阳帝对淑和大长公主这位嫡姐面上礼待有加,但事实当真是如此呢?驸马的死和小郡主的夭折当真又只是意外吗?虽然都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祝云瑄却总是忍不住往坏的方向想,只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都是枉然,不过是徒增悲伤和怨恨罢了。
“姑母打算何时动身?”
大长公主神色有些怅然:“已经在着人准备了,等过了这个年开了春就走,我如今在这京中也没别的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陛下了。”
“朕送姑母去吧,”祝云瑄脱口而出,心尖一颤,再出口的声音却更坚定了些,“朕送姑母过去,朕也想……去江南看看。”
“陛下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