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瑄听罢颇有些无言,梁祯见他神色难看,提醒他道:“阿瑄,祝云琼这个身份,实在是个祸害,你……”
见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些,梁祯笑着改了口:“罢了,我可没怂恿你杀亲弟,到底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我心中有数,”祝云瑄不再多言,回握了一下梁祯的手,温声道,“很晚了,你赶紧回去歇了吧,我走了。”
梁祯再次将他拥进怀中,安静抱了片刻,直到船上的祝云璟不耐烦地又一次提醒他们,祝云瑄才终于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
船舶起航,渐渐驶离了码头,祝云瑄尤站在船尾,不错眼地盯着码头上那越来越小、直至再看不见的人影。
祝云璟抱着已经困得在他怀中睡过去了的暥儿,冲祝云瑄努了努嘴:“看不到了,可以进船舱去了吗?”
祝云瑄回神,尴尬地低咳了一声,轻声一笑:“进去吧。”
第七十七章 千里寄情
进船舱将暥儿安顿了睡下,兄弟俩才终于能好好说会儿话。祝云瑄看了一眼窗外,他们这艘船前后还跟了四五艘舰船护卫着,阵势着实大,他无奈问祝云璟:“我不是说了不必派这么多人来吗?你倒好,还亲自过来了。”
祝云璟道:“小心一些的好,要不是泉州如今都戒严了,随时防备着敌寇来犯,我还得多带些人过来。”
祝云瑄闻言不由皱眉:“我回去的消息暂时还不能让人知道。”
“放心,这些人都是贺怀翎亲自调教出来的,绝不敢随意泄露陛下行踪。”
祝云瑄点了点头:“泉州那边如何了?”
祝云璟轻哂:“不出所料,确实有人蠢蠢欲动了,不过你放心,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蚂蚱,陈氏余孽退出中原都两百多年了,还能留下多少能用的人,梁府那位,纯属意外,剩下的都是些无名之辈,是哪些人我这已经有名单了,只等陛下回去处置。”
说到后面,祝云璟踌躇了一下,问他道:“……就只是,祝云琼那小子,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祝云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这些日子,可有人试图接近他?”
“自然是有的,怕是那些人也没想到你会将祝云琼一块带来南边,倒正巧给了他们机会,不过我一直派人盯着,那些人靠近不了他,他应当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
祝云瑄叹道:“别说是他,宸贵妃都未必知道,那个女人一门心思只是想做圣母皇太后而已,也差一点就成功了……罢了,当年我没杀了祝云琼,现在又何必呢,他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也能安安分分的,一个病弱宗室而已,我养着就是了。”
祝云璟不赞同地提醒他:“当年的继位风波,再加上他这尴尬的身世,陛下不应该心软,就该果断斩草除根。”
祝云瑄摇了摇头:“那日在庙会上,他不顾一切扑上去试图抢回暥儿,被踹倒在地起不了身,就冲这个我也不好再对他下杀手,这个世上是有因果报应的,若是报应在我自己身上便也罢了,我不敢拿暥儿去赌,我将他从冷宫放出来时,本就是存了为暥儿积福报的心思,又怎好再出尔反尔。”
“再者说,”祝云瑄黯下目光,淡道,“他如今这样,无权又无势,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说,我若是连这样的人都要当做心腹大患,我这个皇帝做得也未免太失败了,我既留着他的命,自然不会给他机会再起不该有的心思。”
“行吧,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说到底祝云琼也不过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祝云璟也懒得再劝了,“就不说祝云琼的事情了,我们说说那个梁祯吧,你已经让暥儿认了他?你怎么想的?”
祝云瑄怔了怔,回神时眼中带上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反问祝云璟:“哥,你和定国公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得开心吗?”
祝云璟恼道:“做什么又扯到我身上,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你和定国公当初在一块,我也不同意,可你们现在不一样是好好的吗?你们能过下去,我和他兴许也能吧,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就够了,以前我就是想得太多,才会瞻前顾后,倒不如什么都不去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他一日不让我失望,我便一日会待他好,更何况,我们还有暥儿呢,哪怕他的出生本非我所愿,可我现在也半点都割舍不下他。”
祝云璟一时无言:“……这次他直接将你和暥儿劫走,未免太过鲁莽,虽然他并非有恶意。”
“是啊,”祝云瑄笑着点头,“要不是他,我们也不知道祝云琼还有这样的身世,朝中甚至还有前朝余孽埋下的暗桩,他就是行事大胆激进了些,确实是一心向着我的。”
祝云璟:“……”
在祝云瑄被劫走的第二日,梁祯就派人送了信来给总兵府,详细说明了他的计划,既然怎么都找不到鬼蜮海贼藏身的老窝,不如将他们引诱出来一网打尽。他劫走皇帝,故意放出皇帝失踪的消息,那些海贼与番邦人勾结必会趁机出兵大衍,只要大衍水师占得先机,就不可能输,还能借祝云琼的身份钓出隐在朝中做内应的前朝余孽眼线,一举两得。
而梁祯他自己,则以手中的大衍皇帝做诱饵,掺和进番邦人与那些海贼的同盟中去,到时候临阵反水,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点子是好的,只确实过于大胆了些,更何况祝云璟贺怀翎他们压根不信任梁祯,直到游隼将祝云瑄的回信送回,祝云瑄亲口同意了梁祯的计划,他们才只得依计行事。再到眼下,探得敌寇不日即将来犯,祝云瑄才终于传信叫人来将他接回。
祝云瑄如今这样,哪里容得别人说梁祯半句不好,祝云璟话到嘴边转了一圈,明智地选择闭了嘴。就如祝云瑄所言,好的坏的都是他自己乐意的,何必想那么多,总归如今的祝云瑄,也再不是梁祯能随意逼迫拿捏得了的,那便由着他们去折腾就是了,他又何必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反惹人嫌。
“你自己想得开就行,我便不多劝你了,就只是朝臣那里要怎么交代,你还得想清楚。”
祝云瑄笑了一笑:“我心中已有打算。”
到泉州之后,祝云瑄便再未出过总兵府,只见了几位随行而来的朝中重臣。皇帝失踪一事,连他们都被瞒着,再见到祝云瑄,几位老臣俱是老泪纵横,祝云瑄再三叮嘱,才叫他们没有在外头的人面前露出端倪来。
祝云瑄一去大半个月,京中那边也有些动荡,不过这三年祝云瑄大权在握积威已久,这么短的时间还折腾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回到泉州之后他立刻写了道密旨,派人送去给留在京中的内阁辅臣,将那些别有心思之人压了下去。
虽然暂时不方便在人前现身,回来之后祝云瑄依旧每日都要处理无数积压起来的政事,还要与贺怀翎商讨即将到来的海战,他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秘密将驻守在其它港口的水师召回了大半,只等着贼寇前来自投罗网。
这日午后,睡了一觉醒来的暥儿被嬷嬷牵来祝云瑄处,祝云瑄正从飞回来的游隼脚上解下刚刚收到的信。
游隼见到暥儿便从窗棱上飞了下来,落在地上,昂首挺胸地望着暥儿,小孩儿走上前去,蹲下身,笑嘻嘻地抚着小鸟儿的羽翼与它亲热。
祝云瑄见状也没拦着,低头看起了手中的信,梁祯的字迹永远是那样有如笔走龙蛇一般,潇潇洒洒,气势非凡,信中言简意赅地说了他收集来的情报,包括那些敌寇准备何时出兵、派多少船多少人、船上有哪些装备、从哪个方向进攻……,祝云瑄并无怀疑,梁祯若未确定消息的真实性,是不会贸然告诉给他的。
信的最后,笔锋一转,是一句带着调戏意味的情话“心念君兮,身更甚之”,祝云瑄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低声呢喃:“不知羞。”
他没有回信,只随手摘了朵外头伸到窗边来的不知名的夏花,塞进了竹筒里,将暥儿喊过来:“乖宝宝,小鸟儿要帮爹爹去给你父亲送东西,你要不要送什么给他?”
小孩儿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了一颗糖递给祝云瑄,大方道:“我的糖,送给父亲。”
祝云瑄失笑,暥儿嗜糖,祝云璟规定他每日最多只能吃两颗,小孩儿一贯宝贝极了他这些糖,自己也只从他这里得到过两回,一次是刚见面的第二日,小孩儿送糖来给他道歉,一次是之前他生病,他的乖儿子放了两颗糖在他枕边要他快些好起来,这次却如此大方,舍得给梁祯了。
“真给父亲啊?”
小娃娃认真点了点头:“暥儿不小气。”
祝云瑄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好宝宝。”
将糖也塞进竹筒里,重新绑回了游隼的脚上,看着它从窗口飞出,眨眼间便蹿上天际消失在了天边,祝云瑄轻闭起眼睛,无声一笑。
入夜,梁祯刚回到屋中,便听到一声“嗖”的声响,从天而降的游隼停在了窗台上,高傲地仰着头,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梁祯笑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竹筒解下,还被游隼不轻不重地啄了手背,他忍着笑道:“再啄我,回头就叫阿瑄炖了你。”
游隼轻蔑地瞥他一眼,转头飞了出去,梁祯也不在意,看着从竹筒中倒出的两样东西,哑然之后轻声笑了起来。
第一次在定国公府郊外的庄子上见到暥儿时,小孩儿就说过要送糖给他,没想到直到今日才终于兑现。
他亦曾经随手摘过花送给祝云瑄,那是他们关系最僵持的一段时间,祝云瑄连看都未看一眼,最后是他自己将花扔了,如今祝云瑄却主动将折下的花,千里迢迢送来给他。
夜色融融,比黑夜的星光更亮的,是梁祯眼中完全弥漫开的笑意。
直到门外有人来小声提醒他该出发了,他才将手中的两样东西装回竹筒里,妥帖地收进怀中,与祝云瑄走时给他的玉佩搁在一块,推开了房门。
第七十八章 海上激战
夜色深沉,连月光都隐在了层层云雾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海面波涛起伏,一浪高似一浪。
海浪声越是骇人,却越显得此刻的海面平静得几近诡异。
祝云瑄站在水岸边的高台上,手中举着望远镜,安静地看着远方几乎完全融进黑夜中的水天交接处,久久不语。
海风愈发猛烈,吹在脸上似刀刮一般,一旁的祝云璟忍不住皱眉问道:“确定是今夜吗?我怎么瞧着都快一个时辰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祯的情报不会出错的,”祝云瑄淡道,“他说是今夜就必是今夜,什么时辰了?”
“……子时都快过了。”
前方的港口处,大衍舰船黑压压的一片森然而立,桅杆上赤红的衍军旗随风猎猎扬动,船上的火炮手、弓箭手都已摆开阵势,只等一声令下,便冲出去杀个痛快。
祝云瑄的眸色比黑夜更沉,抬头看了看天,轻吁了一口气:“快了。”
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声倏然划破天际,展翅翱翔的游隼从天而降,彻底打破了黑夜的平静。
第一枚炮弹落在了海面之上,应声炸开,骤然腾起巨大的火焰,也映出了后方趁风而来的敌寇船队。
居中是三十艘番邦人的大型舰船,如巨龙一般,载着无数重型火炮,气势汹汹而来,海贼的几十艘帆船亦是倾巢而出,四散在周围以作策应护卫,最后面才是梁祯领着的二十艘船,按着计划,他们要趁着大衍舰队出兵迎击时顺风绕到舰队的后方,与番邦人的舰船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从第一枚火炮落下起,敌方的船队便不再躲躲藏藏,亮起的火把几乎照亮了整片夜空,船上的番邦人亦是兴奋至极,一面不停歇地冲着大衍水师狂轰乱炸,一面耀武扬威地大声喊着叫人听不懂的口号,气势冲天。
他们十分自信,虽然舰船只派来了三十艘,船身的规模却远在大衍舰船之上,火炮的射程也有大衍火炮的三倍以上,炸膛的危险却远小于大衍的火炮。更别说,大衍的皇帝还在他们盟友手中,那位亲爱的盟友已经许下承诺,到了关键时刻便会把大衍皇帝推到大衍人的火炮炮口前,迫使他们缴械投降、乖乖认输。
上帝作证,胜利女神定然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大衍水师怎可能束手待毙,贺怀翎一声令下,无数隐在黑暗中的舰船冲破浓雾而出,直面迎向敌军而去,无所畏惧地与之对轰,震天的火炮轰隆声响彻云霄,将水面掀起数丈高的巨浪,有如山呼海啸一般。
大衍船的船身虽比番邦人的船要小,却也相对灵活不少,主舰船就冲在最前头,乘风破浪疾驰向敌军的船队,密集的火炮在船身周围不断炸开,高台上的祝云璟看着着实捏了一把汗。贺怀翎就在主舰之上,每一回打仗他都要亲上阵前,以前没亲眼瞧见便算了,今日一观,祝云璟焦心的同时暗暗拿定了主意,如祝云瑄所说,这一仗结束后便让贺怀翎领命调回京去吧。
祝云瑄却是面沉如水,始终不错眼地望着某一个方向,在番邦舰队的背后,本该趁着两军混战,绕到大衍水师后方来偷袭的梁祯的船队迟迟未动,亦未开火,仿佛作壁上观一般。
祝云璟看了一阵,疑惑问祝云瑄:“梁祯是如何让那些人相信你确实在他手中的?仅凭着一条玉腰带不够吧?”
祝云瑄敛眸轻哂:“他身边有一个亲信的弟弟,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当日我初到泉州进城之时,隐在人群中的那些海寇曾远远见过我,梁祯叫那人穿上我的衣裳,面容稍作修饰,让那些人瞧了瞧,便蒙混过去了。”
“……竟是这样。”
火炮声响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激战过后,海上风浪比先头更大了,船行愈加艰难。双方都各有伤亡,同时停了火,往后退开到火炮射程之外,暂时歇战,虎视眈眈地警惕着对方。
梁祯被人请出船舱,番邦人派人上了船来,来人阴鸷的目光狠狠瞪着他,用着蹩脚的大衍话诘问他:“说好的你从后方偷袭,为什么你没有动?我们本可以一次将他们的舰队全部击沉,你到底在做什么?!”
梁祯轻蔑地撇了撇嘴角:“先前你们说泉州这里只驻扎了最多三十艘大衍的舰船,可如今我瞧着他们至少有上百条船,你们情报有错在先,我这几十艘破铜烂船的,去偷袭大衍水师,岂不是白白送死,我可没那么傻。”
对方咬牙切齿道:“大衍人狡猾,你这个大衍人也一样!”
自大衍皇帝被劫后,这段时日海寇屡犯大衍闽粤沿海边境四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故意叫大衍水师疲于应付,不得不将兵力分散去四处港口。他们原本探得泉州这里最多只剩下三十艘船驻守,便想要趁机将之一举歼灭,好占领泉州港口,以达目的。哪曾想今夜到了这里,却赫然发现大衍的舰船一艘接着一艘攻上来,仿佛没完没了一般,梁祯这边又一副无动于衷之态,打到现在不得不暂时歇火,怎能不叫人恼恨。
“谬赞了。”梁祯不以为意地笑道。
“我要你立刻将大衍皇帝交出来!”
“可以啊,”梁祯爽快应下,“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们得先叫那些海贼的船打头阵,再去与那些大衍水师战一回。”
对方愣了一愣,警惕地拔高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不是很明显吗?”梁祯轻嗤,“你们别把我当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要我去后偷袭大衍舰队的主意,是那些海贼出的,目的不过就是想叫我去送死而已,他们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压根没将我和我岛上这些人放在眼里,毕竟若当真之后九皇子登上帝位,我和他们之间还有的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祯淡定笑道:“实话说了吧,大衍的情况比你们知道的要复杂得多,那些海贼是与九皇子有些干系,可要论血缘,我可比他们近得多了,我是九皇子的亲堂叔,看着他出生长大的,你说九皇子真登基了,他会听那些海贼的,还是听我的?再者说,三年前我还是大衍权倾朝野的昭王,你们想想是那些两百年前就退出中原的前朝余孽留在大衍朝中的人多,还是我留在那里的人多?你们求的无非是在大衍攥取更多的财富,他们能许诺你们的东西,我一样可以给你们,但前提是,他们和我,只能存其一,他们容不下我,我也一样容不下他们。”
眼见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梁祯笑着施下最后一剂猛药:“最重要的是,大衍皇帝现在在我手中,我可以立刻让大衍水师投降,不然的话,你们继续去跟大衍水师打吧,到最后两败俱伤,反正也与我无关。”
“你——!你竟如此无赖!”
梁祯笑着点头:“我从来就是如此无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熟知我的人都知晓。”
来人气急败坏地回去了,要与自己的上官回报他的意思。梁祯站在船头,闻着夹杂在海水腥味中还未消弭的硝烟味,轻眯起双瞳,目光落在了远方灯火阑珊的某一处,许久之后,轻勾起了唇角。
高台之上,有小兵来报海上的战况,祝云瑄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出神地望着前方。祝云璟从他手中接过望远镜,四处看了看,皱眉道:“他当真有办法离间那些番邦人和海贼?”
祝云瑄黑沉沉的双眼中滑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随即又被担忧填满:“他既然说有办法,必然会有办法,等着吧。”
番邦人派来的小船停在了梁祯的大船边上,依旧是先头那个人,这回的态度却恭敬了许多:“长官请阁下带着大衍皇帝一块,去他的船上。”
梁祯挑眉:“去你们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