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许你 第52章

  暥儿被嬷嬷带到了门外,小小的孩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己迈过了那几乎有他半人高的门槛,一颠一颠地走向了祝云瑄。

  他步子小走得又慢,一边走还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对上那些朝臣打量的目光,虽有些怯怯却也很乖巧地冲着众人回以微笑,一步一步走到了祝云瑄跟前,喊他:“爹爹!”

  祝云瑄将人抱到腿上,小孩儿仰头问他:“爹爹,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伯伯啊?”

  祝云瑄摸了摸他的脸:“你乖。”

  一众朝臣看着那一大一小极其相似的两张脸,又惊又骇,愈发懵了,这个孩子明明是定国公的小儿子,这段时日一直被陛下带在身边,怎么会成了陛下的儿子?!

  虽然吧,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也都很惊讶,但那位定国公夫人是起死回生了的前废太子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他的儿子长得像陛下那也说得过去,可……

  贺怀翎大概早知会被无端揣测,先前就以要办差为名告退了出去,这会儿旁的人就算想问他都问不了。

  还是掌管仪制的礼部尚书没忘了自己的职责,硬着头皮出列问祝云瑄:“陛下,不知殿下的生母是……?”

  祝云瑄捏着暥儿的手,淡声回答他:“他是朕的儿子,是朕与萧少将军的儿子。”

  嚯!

  那位横空出世的萧少将军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卧底贼寇在这次的海战中立下大功又坠海失踪,至今没有音讯。且他还是当年奉先帝旨意出海剿匪的总兵萧君泊的儿子,本以为早就死了的一群人藏在南洋近三十年,忍辱负重,一直暗中给朝廷传递消息,这几日已经成了街头巷尾人人传颂的美谈,海战结束后一众人回归朝廷都已论功行赏,大部队也被闽粤水师收编,就只是可惜了那位少将军,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现在陛下却说,他们俩人其实还有这一层关系,且还有了个三四岁大的皇子?

  礼部尚书头上的汗都要出来了:“可萧少将军这些年一直在南洋……”

  “他曾因为一些原因化名在京中,三年前才来的南洋,孩子确实是朕与他的。”

  有不怕死的御史追问道:“既然如此,陛下先前为何不说?又为何孩子会被养在定国公府,还成了定国公的儿子?”

  或许是对方的声音过于激动了些,暥儿往祝云瑄怀里缩了缩,有些吓到了,小声与祝云瑄道:“这个伯伯好凶,暥儿不喜欢他。”

  一众朝臣:“……”

  御史:“…………”

  祝云瑄冷冷瞥了对方一眼,淡道:“太子早产,身子弱,满月之后就被送去南疆医治,养在定国公府是皇寺的高僧给批的卦,定国公的两个孩子都是有福之人,太子与他们做义兄弟能沾染到福气,为了给太子改命数,只有等他过了三岁去了病根朕才能将他认回。”

  那御史怏怏闭了嘴,连批卦改命数这一套说辞都搬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皇帝铁了心要认儿子,旁的人质疑得越多,越是惹他不快罢了。

  礼部尚书小心翼翼地继续询问祝云瑄:“既然生下殿下的是萧少将军,那这个名分……”

  祝云瑄敛下眸,沉声道:“待到他回来,便行立后大典。”

  众臣:“……”

  行吧,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虽然他们只敢在心里这么想想,并不敢当着祝云瑄的面说出来。

  那一根筋的礼部尚书还要问,祝云瑄忽然皱了皱眉:“朕才是生下太子之人。”

  一众朝臣集体愣了住,祝云瑄的面上并无半点难堪,平静说道:“太子是朕亲自生的,出自朕的腹中。”

  不是……陛下您几时怀了孕生了个活蹦乱跳的太子出来,为何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这下连几位内阁大臣都开始劝他:“陛下,即便太子当真是您亲自生的,对外也还是说他是萧少将军所出吧。”

  “是啊,陛下,您是天子,万金之躯,怎能为其他男子受孕,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

  “不用了,”祝云瑄打断他们,“朕意已决,就这样吧,这事你们知道了就行,都退了吧。”

  “陛下!”

  祝云瑄冷下声音:“朕说了,朕意已决,不要让朕再说第三次。”

  黑暗中,梁祯缓缓睁开了眼睛,头顶隐约传来船板打开的声响,他已在这船舱底部的草堆上躺了多时,三天前被海水泡过一直没有处理的手臂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有人拎着灯笼走了下来,不再是先前一直给他送饭之人。

  梁祯坐起了身,轻眯起眼睛警惕地看着对方。

  来人面无表情地冷声提醒他:“到了,走吧。”

第八十一章 鬼蜮之岛

  被推出船舱,梁祯轻闭了几下眼睛,才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虽然是黑夜,但比起伸手不见五指的船底舱,能见到火光已十分难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处,心中很快有了答案,这里便是那些前朝余孽的老巢,大衍朝廷苦苦寻了多年的藏在鬼蜮深处的岛屿。

  三日前的夜里,他在船身起火沉没的前一刻跳进了海中,十分不走运地被一个浪头卷走,又被这艘趁乱逃走的海贼船捞起,带来了这里,当真是阴差阳错。

  海岛很大,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之感,四处刮着妖风,隐约可见的火光亦如同鬼火一般,前朝样式的屋宅分散坐落四处,等级分明,众星捧月在最中间看起来最气派的一座大宅,应当就是那些海贼嘴里的主公所在的住所。

  虽已入了夜,海岸边却跪满了人,都是老弱妇孺,正流着泪对着上苍苦苦乞求着什么,人群之中有发现他们这艘船靠了岸的,大喊了一声,瞬间所有人都涌了过来,拦住船上下来的人试图追问自己亲人的下落。

  这一船仅剩的逃回来的十几人亦是残兵败将,自顾不暇,哪管得了他们,为首的不耐烦地叫人挥开挡在面前的妇孺,押着梁祯急匆匆地赶去了岛中间的那座大宅。

  外头凄风苦雨,大宅里依旧歌舞升平,直到梁祯被人押进来,才停了鼓乐声,主座上的年轻男子喝得醉醺醺,歪着身子正与怀中的美娇娘调情,难舍难分,侍从在他耳边提醒了两遍,才似清醒了一些,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到了梁祯身上。

  在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梁祯也在打量对方,这人应该就是那位传闻中的主公,前朝末代皇帝第不知多少代孙子,看起来就是个贪图享乐又贪生怕死的,不然也不会部下出去拼命,他自个躲在这岛上喝酒玩乐、醉生梦死。

  可惜前朝的开国皇帝也是颇有气节之人,数百年前也曾威风凛凛地打退了占据中原的蛮夷,开创过辉煌盛世,如今子孙落草为寇,还成了这般模样,当真是叫人唏嘘。

  押着梁祯来的人禀明了梁祯的身份,他们兵败的消息昨日已经通过信鸽先一步传了回来,此刻在场众人听闻他就是那个欺骗了他们与大衍朝廷里应外合之人,终于都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来,凶狠地瞪着梁祯恨不能喝其血噬其肉。

  “我杀了你!”有人已经拔出了剑来,冲上前来就想要给梁祯捅个对穿,被身旁的一中年男人拦了住,这人是在场这些人里唯一一个看着清明冷静些的,他看向梁祯的目光里带了些审视,却并无其他人那样疯狂毕露的恨意。

  “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杀了这个无耻之徒!”持剑之人瞠目欲裂,面红脖子粗地质问着挡着自己的人。

  对方冷淡道:“急什么,主公说了要杀他吗?”

  “他娘的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输!老子不杀他杀谁?!”

  “这人还有用,杀了他我们就真的什么没了。”

  “他还有个屁用!”

  “都安分点,吵什么吵!”座上的主公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在场的这些人,最后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个中年男人,“你说他还有用,那你把人带去处置吧,别烦我。”

  于是梁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又被押去了地牢,走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垂着眸不动声色的中年男人,心中暗自有了盘算。

  入夜,祝云瑄将游隼放飞出去,倚在窗边心神有些恍惚,他的游隼就算本事再大,也没法在茫茫大海中给他捞个人出来,可他始终是不死心,已经四天了,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到尸身。

  暥儿这几日都特别乖,大概是知道祝云瑄心情不好,一直黏着他却不吵不闹的,这会儿也只是将自己编出来的,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东西塞到祝云瑄手中:“送给爹爹。”

  祝云瑄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竹叶编制的小玩意,知道这是在岛上时梁祯教他编的,一时心中又酸又涩,他的眼角微微泛红,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好孩子。”

  高安进来低声禀报,说九殿下来求见,祝云瑄闻言收回心神,微蹙起眉,祝云琼之前被踹到腰,躺床上养了半个月才能起身,先头他忙着处理政事准备海战,这几日又实在没心情,从回来起就没怎么过问过这个弟弟的事情,他却自己找过来了。

  “传他进来,你先带太子去里头。”

  “诺。”

  祝云琼进了门来,直接跪到了地上,祝云瑄见状拧紧了眉:“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小孩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皇帝哥哥,您赐死我吧,我是个罪人,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祝云瑄沉下了目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祝云琼哽咽道,“昨日定国公世子说我好不容易才能下床,怕我觉着闷,带我去偷看父皇御赐给定国公的宝剑,我们偷偷去了定国公他们的房中,后头定国公他们回来了,怕被发现世子拉着我躲进了柜子里,我听到了定国公和他夫人的对话,他们说……说我外祖母是前朝反贼,我身上流着前朝余孽的血,我若是不死,我的身份日后会成为大衍的隐患,皇帝哥哥,您赐死我吧,这样您就不用为难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没想到他们千防万防着那些有心之人接近祝云琼,最后却被他自己把身世给偷听了去:“……你当真想死?”

  祝云琼低着头,倔强地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一脸视死如归:“我不怕死,只要能不让皇帝哥哥为难,我死了便就死了。”

  三岁之前过的那些金尊玉贵的日子他其实已经记不得太多了,只隐约知道他的母妃并不疼他,经常故意让他生病好去博取父皇的宠爱。在冷宫时他也曾偷听到那些宫人悄悄议论过皇位本该是他的,是他的五哥抢了他的皇位还赐死了他的母妃,他不知道是真是假,皇位对他来说太过虚无缥缈,死去的母妃也没有在他心中留下过过深的痕迹,在冷宫里他吃不饱穿不暖,唯一乞求的只是吃上一口热饭、饱饭,是他的皇帝哥哥将他从冷宫放了出去,给了他关爱,哪怕他能感觉出祝云瑄确实曾经对他生过杀意,这半年却也是他从小到大过得最开心满足的一段日子。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的身上还流着前朝余孽的血,即便皇帝哥哥一时心软愿意放过他,他也不想叫他左右为难,定国公世子劝他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可他思来想去,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还是决定来向祝云瑄坦诚。

  祝云瑄深深看着他,九岁大的孩子还没有学会过多的伪装,真实的情绪全部摆在脸上,至少现在,这个弟弟确实是一心孺慕着他,甚至愿意为他去死的。

  “罢了,这事朕就当没听过,你也没来与朕说过,你回去吧。”

  祝云琼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皇帝哥哥……”

  祝云瑄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放空,轻声叹道:“朕现在不想杀人,尤其是身边亲近之人,你是个好孩子,只要你能一直保持这份初心,朕便不会杀你,又或者,你要是觉得回去京城会被人利用,朕给你封个王位,赐你一块封地吧,就在江南好了,朕给你挑个富庶些的大县,离景州近的,大长公主会在景州养老,日后你偶尔去看看她,陪陪她老人家吧。”

  大衍的藩王没有兵权,封地也都不大,哪怕日后祝云琼当真生了异心,在江南这样显眼的地方也很难翻出什么水花来,只要稍稍派人盯着些,还有大长公主在,祝云瑄其实丝毫不担心。

  祝云琼泪流满面,怔怔望着祝云瑄不知道该不该谢恩接受他的好意,好半晌,才呐呐道:“我知道我身子差,坏了底子,本就很难有子嗣,我跟皇帝哥哥保证,日后我绝不会留后,谢谢皇帝哥哥。”

  祝云瑄心道这小孩也是够倔的,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也起来回去歇了吧,此事到此为止。”

  祝云琼哭着谢恩,抹着眼泪起身退了出去。

  海岛地牢。

  听到脚步声,正闭目养神的梁祯倏然睁开了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果不其然就是昨日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屏退左右,沉声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梁祯淡道:“姓萧名念,家父萧君泊,二十多年前奉大衍皇帝旨意出海剿灭你们,后流落南洋,你们不是早就打听清楚了吗?家父的那位部下荣成早与你们有勾结,你们既都知道又何必再问。”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是三年前才来南洋的,你既为大衍朝廷卖命,必然是大衍朝廷中人,你是什么身份?”

  梁祯扬了扬眉:“你这么在意我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想用我威胁大衍朝廷?那你还是别想了,你看他们连大衍皇帝被推到炮口前都不管不顾,我是什么身份都没用,又或许……你其实是想归顺大衍朝廷?”

  对方眼中有一闪而过被戳中心思的尴尬,恼怒道:“你这人满嘴谎言,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不信你,被推到炮口前的依我看压根就不是大衍的皇帝,我们的人和那些番邦人都被你骗了。”

  梁祯笑着撇了撇嘴角:“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你既要利用我,无非是这两个选择,以我威胁大衍朝廷我劝你还是是算了吧,我也不过是数月前才回归大衍的,这一仗本就是为了与大衍皇帝示好,才不得不拼命,你若是将我推出去,他们会立刻当我已经死在海上了,顶多厚葬个衣冠冢什么的,到头来你们还是什么都得不到,若是不信,你大可一试。”

  见对方死死盯着自己不言语,梁祯嗤笑了一声,继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不像昨日见到的其他那些酒囊饭袋,才好意提醒你一句,你们如今没剩下几条船了吧?岛上除了躲在这主公府里的,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就你们这些人,以后怕是抢都抢不回来东西了,你们还能在这座孤岛上撑多久?何必陪着那到现在还在醉生梦死不知所谓的主公一起等死呢,倒不如归顺了大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对方黯下了神色,沉默半晌,咬着牙根压低了声音:“鄙姓刘,单名一个亘字。”

  梁祯不在意地点了一下头:“幸会。”

  “……我若是能送你回去,你能否保证大衍皇帝留下我的性命,给我封官?”

  啧,这还想着加官进爵呢,梁祯道:“我保证不了,我说了,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在大衍朝廷什么都不是,能否保住性命甚至被大衍皇帝重用,得看你自己的诚意。”

  对方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梁祯笑道:“依我看,虽然你们再没能力去犯大衍边境,大衍皇帝还是想要将你们斩草除根的,尤其是你们那位主公,必须得死,你若是能杀了他,我们回去后再带路来将岛上的余孽尽数剿灭,大衍皇帝兴许会高看你一眼吧。”

  “你说的……可都当真?”

  “信不信由你,你若真觉得我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那也没辙,大家一块死好了。”

  片刻之后,对方用力握了握拳,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而去。

  梁祯重新躺回地上,笑着闭上了眼睛。

第八十二章 物尽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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