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气息打在耳廓,癸仲没行礼亦没回头,只淡淡问着,低沉的声音在寂寥的夜竟也有了飘渺的感觉。嗓音好听,可问话内容却让刚刚放松了的许少爷紧绷起身体。
“主人,痴虫真不咬那青城弟子么?”
“……你什么意思?”
“主人精通控虫之道,若……令痴虫避开某人转而攻击他处,想来不是难事。”
除了不停颤抖的拳头,癸仲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少年的杀气影响。纵然心中五味掺杂,死士仍勉强维持出平静的声音,他转过身,纯粹的黑色眼眸直直盯着他沉下脸的主子。
“痴虫所为,真是受到了驱虫药物影响么?”
“你不信我。”
搭在人肩膀上的手逐渐加大力度,癸仲肩膀似已不堪重负,却仍直挺挺站着。事实上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做好了因冒犯而被主子处死……乃至虐杀的准备。
明知不该,但不能不问,否则这个问题就会像根刺一样扎在心上,这辈子都无法安宁。被训练成为死士之后,癸仲放弃了很多东西,理想、尊严、快乐,就连良知也所剩无几。可正因为这个,他才不肯昧着良心陷害别人。
“你不信我?”见人石头般站着,许骏耐性终于耗尽,嗜血杀意逐渐将疼惜思念抹杀。许骏退后一步,同样直视对方双眼,“还是你认定你主子只会坑蒙拐骗、欺软怕硬、陷害忠良?”
“你就这么希望我被那老和尚老道姑娘们儿似的锁着等你背、等你抱?”
“属下绝无……”
“你给我闭嘴!”
许骏嗓门忽的变大,歇斯底里道:“爷抓内奸配草药是为了等会儿收拾掉许正豪那老混蛋,控制虫子骗人什么的爷从来都不屑做!至于为嘛虫子们听我的话——原因我早就说过——我是只虫子!你爱信不信,爷就是那些你最讨厌最害怕的玩意儿变的。”
作为隐在暗中的死士,癸仲见过少年源于内心的纯真笑容,见过他贪睡时的慵懒模样,见过他算计人时眉眼间满是自得,也见过他伤心时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却从未见过少年如此声嘶力竭的喊叫。
心抽痛起来,癸仲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瞧见癸仲请罪的动作一滞,许骏顿了顿,勉强控制了情绪,“呵,不但张~开~腿让我~插,还迫不及待地把我子孙后代都吞到身体里,该做的都做了,癸仲你跟我这儿装什么正经!”
说完,火泻了,死士脸也被这把火烧得惨白。癸仲呆立在野地里,皮肤青白四肢僵硬,活像是从土里爬出的僵尸。
许骏愣了下,脑袋被冷风一吹才反应过来这张嘴又闯祸了。不说不远处休息的人听没听到,只看笨蛋死士煞白的脸就让他心疼的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明明想好了胡搅蛮缠哄好他,怎么吼起来了……
“那个……”
许骏张张嘴,又识相的闭上。
憋了太久终于再次尝到死士的味道,加上不久后就要和许正豪了结恩怨,脑袋里那点思路早就被扯成乱麻。这时候说多错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死士自己想清楚。
少年尖利的喝骂声隐约还在山谷中回荡,不敢再盯着死士,许骏呆呆望向看不见月亮的天,祈求死士的忠心还管用。是的,此时此刻他已不敢寄希望于虚无的爱,相比而言还是忠诚可靠些。
就这么沉默的站着,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依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许骏身子一震,平静地望向同样一言不发的死士。
“……有人突袭,属下去看看。”
癸仲避开少年注视,语气急促,人却还定定站着。
等了半天没等来审判,反倒听了个句托词。许骏无力摆摆手放人离开,正事要紧,哄人什么的……等等也来得及。
但愿,还来得及。
☆、前夕
92.
夜,云翔山庄。
继位仪式时挂上的大红灯笼早被摘了下来,黑魆魆的门洞就像是噬人的怪兽,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鬼气森森的庄子里只有零星几个房间透出灯光,书房就是其中之一。冷风钻过门窗缝隙,飕飕的声响叫人挺得毛骨悚然。
而这,似乎就是仅存的生命的迹象。
好在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打破了这种诡异的气氛。青衫长袍的清瘦男子步履匆匆,穿过庭院直冲书房走来,砰一脚踹开房门。
“尹蜚,怎得越老越不知规矩了。”
尹蜚摆明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怒视着端坐在书案后的中年男人:“不能现在动手!来的人太少,就算一举剿灭也影响不了整个武林,更别提刺激到朝廷。”
“不趁着人少时下手,你还想等那些个掌门长老的到齐联手宰了我?”许正豪依旧低着头,只是合上了正在看的书册,“若不是雷光过来,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雷光老道野心勃勃,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许是觉察到自己语气太冲,尹蜚顿了顿,劝说道:“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不能一时沉不住气使得功亏一篑!就算不能一劳永逸,也要——”
“许骏来了。”把书扔到一边,许正豪打断毫无风度可言的清瘦男人,“他来要我的命,尹护法连这都不知道,不如把死士统领之职交予别人!我看尹安就不错。”
尹蜚神色一僵,气势瞬间弱下来。
若仔细观察,便能发从他额头脖颈滚滚滑下的汗珠。
从心口蔓延看的剧痛让尹蜚全身不停颤抖,他依旧望着许正豪,只是眼神不再凌厉,“你……在我身上下了蛊,一举一动乃至心中所想都……逃不出蛊虫测探。许庄主……还担心尹蜚背叛么?”
闻言,许正豪停住念了一半的控蛊口诀,方正的脸上全是狠厉之色。
“知道就好,灭族之仇不共戴天,你蛰伏十数年,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冷汗顺着头发滴落在地,许正豪冷眼瞧着好似从水中捞出来的人,忽然叹口气安抚般拍拍他肩膀,“蛊人已经出动,知道你对许骏下不了手,你……带人去后院保护好嘉嘉吧。”
许正豪不再催动蛊虫咬他,可尹蜚身上的痛楚却没有半点减轻的趋势。
事实上除了虫噬,还有另一种酸麻感觉在身体里蔓延开。强忍着蚀心噬骨的剧痛,尹蜚恭敬地朝许正豪俯身一礼。
“属下自然会倾尽全力……保护少爷。”
“嘉嘉不喜打斗,待……之后还需你尽心辅佐。骏儿的事已成定局,你若放不下徒弟,让嘉嘉喊你师傅也行。”
“属下粗鄙——”尹蜚想也不想就要拒绝,谁知被许正豪一道冷眼扫过,只得改口谢恩。
“尹蜚,事成之后我就除掉那个蛊……这几日你且忍忍。”
尹蜚满腹心事的离开,到门口时听见房里人缓和下来的声音也没有回头,从外面关好房门便朝后院走去,故而没发现在他关门的一刹那许正豪变得煞白的脸。
除了影子和被派出去的死士,山庄里还养了为数不少的侍卫婢女,可如今这些人不知都去了何处,偌大的前院,好像只剩下尹蜚和他两个活人。
*
癸仲背着许骏回到原处时,净远几人已被蛊人包围。
攻击他们的除了黑衣的武士,还有不少平民打扮的男女。似乎整个镇子的人都涌了上来,几人功夫虽高却架不住这层出不穷的攻击。净远原本还不想伤害无辜百姓,此时也禁不住大开杀戒。
平民打扮的人中,混杂着见机偷袭的山庄死士。
真灵失掉一臂功力大减,不一会儿身上就见了血。而有峨眉掌门护着的青蔓也几乎要招架不住。
好在他们用了许骏按那青城弟子香囊之物配好的驱虫药物,受伤后不会惹来虫子攻击。可即便如此,尸横遍野异虫乱飞的夜晚……还是堪比地狱。
许骏拉住准备冲出去援手的死士,提气跃上树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说行动没有收到锁链阻碍,上升时连丁点声响都没传出。可惜神思不属的死士并未发觉这个异常,明白主子意图后乖顺地伏在树梢之上。
沉默、服从,才是死士的准则。
冷眼旁观,癸仲很快认出了混杂在人群中的山庄死士——就算没见过长相,同一套方法训出的工具总有其各自特色——没得到主子命令不敢擅自出手,只得提高警惕时刻准备着。
突然,癸仲瞳孔骤缩,手中暗器想也未想便飞射而出。原来两名死士趁乱接近郑崎,一前一后已经亮出了兵器。而癸仲瞄的,正是背后那个。
郑崎发觉异动瞬间侧身闪避,同时挥刀解决掉正前方那名死士。
暗器穿过那人咽喉将他钉在树上,血腥气息盖住了驱虫草药,蛊人蜂拥而至包围着尚未冷却的尸体,红光连连闪过,等人们散开时,那里已经只剩下一副白骨。
隆冬季节,那人身上热气还未散尽,一股股白气从残缺的骨骼上袅袅升起,消散在夜空。无论净远一行人抑或山庄死士都已自顾不暇,更没有人再注意这个刚刚逝去的生命。
那个人,或许曾是他下属,或许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都是孤儿,生还是死,会有谁关注呢?
白骨很快就被众多蛊人踩踏而不再完整,泥地上的枯枝败叶也被倒下的尸体所覆盖,寒风扫过,时不时带起地上的几缕头发……
早在癸仲发出暗器时,许骏就拉着他加入了战局。谁知二人所到之处蛊人纷纷闪避,而混在其中的死士见状也不敢上前,人海中竟留出了个不大不小能容下七八人的空地。
郑崎几人很快汇合,围成一圈警惕着四周虎视眈眈的蛊人们。
无声的对峙更耗人精力,而比起净远几人,对方显然更不愿见到这种僵持。倏地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停下的蛊人顿时躁动起来,不再惧怕许骏威势蜂拥而上。
“快走!”
与众人相比,许骏受到的攻击最少,腾出空来提醒众人的同时一只手已抓住癸仲肩部朝云翔山庄的位置飞窜而去。余下几人忙着脱身,几乎没人发现黑夜中一闪而过随即隐入癸仲手心的白光。
被许骏拉着断后,等与净远几人稍稍拉开距离后许骏示意死士掰开手中蜡丸。皱皱巴巴的纸条上只有四个字:“里应外合”。
看见那熟悉的笔迹,许骏眼中光彩一暗,抓着癸仲加快几步赶上前面的人。
全速跑了差不多一炷香时间终于摆脱了追兵,此刻也基本到了山庄大门,几人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
惊魂未定,却只能向前。
没了草药护身,那个投敌的青城弟子早就死在了混战之中。
他知道的虽然不多,却也足够让净远将矛头指向龟缩在庄子里的许正豪许盟主。
“脚镣呢?”
气还没喘匀,就听见老太婆凶巴巴的喝问声。许骏愣了下,低头瞅了眼解除掉束~缚的双脚,而后无辜地望向不怒而威的峨眉掌门,“逃命要紧,带着那玩意不方便。”
“你——”峨眉掌门朝前迈了一步,却见癸仲持剑横在二人之间,“擎苍小哥这是何意?”
“……他是我的犯人。”
癸仲靠一张冷脸逼走了峨眉掌门,心里却也在嘀咕主子是什么时候解开的锁链。自相残杀都看习惯了,方才的混战只在他心里轻轻划了道线。比起那些,死士显然更在乎他的主人。
那链子是他亲手扣上,他自然清楚这副特制脚镣就算本人有钥匙都打不开。可钥匙还在峨眉掌门手里,主子却已摆脱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