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就这样再画几份,让人送去各处城门。”
那画师如蒙大赦,哆哆嗦嗦要将画收走,顾书成却压了最后一张,“这张就留下吧。”
画像上的人,自然是偷溜走的许修祈,眉目精致,五官清朗,漂亮得不似凡人。
这些画,也不是不像。
只是不是而已。
画上的人嘴角没有微微翘起,眼底没有那种耀眼的挑衅光芒,还有没有那将手里扇子摇着自以为风流潇洒实则可爱到让人想欺负的骄傲。
一张画像,终究不是许修祈。
顾书成嘴唇抿紧,盯着画像若有所思。顾芸洛看他两眼,月牙眼无奈往上一翻,小声抱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上看你和他吵架时,可一点没让着,这会对着画像装什么深情。再装,许修祈也看不见。”
顾芸洛声音虽然小,顾书成却不是没听见,闻言只能苦笑。而顾芸洛此番来,却不全是为许修祈逃跑的事。只听她向顾书成道:“哥,你让人封锁九门,可否问过陛下的意思?你这么做,圣上恐怕不会怎么样,但太后那边……恐怕会多想。”
顾书成站起身来,“这个问题,太后问起,我会解释。”
京师重地,他淮西王一门身份尴尬,并不宜动用太多权利。这次若非怕许修祈怀有怨气离开,以后更加难以解释清楚,他也不会擅自让人封锁九门。
抬手揉揉眉心,顾书成又道:“我现在亲自进宫去同陛下请罪,只有陛下许可,太后那边,总不会太难处理。”
以他现在的心境,其实不该也不想去见顾定睿。但他身为淮西王世子,一言一行不只与自己有关。今日擅自封锁九门已算逾越,若再不及时同顾定睿请罪,就算天子不多想,太后那边,他也不好交代。
他不能因一己之私,至整个淮西王府于风口浪尖之上。
宫门深深,内径九重。
殿角兽形香炉中轻烟袅袅,龙涎香的浓郁香味散了满屋。
顾书成等候在殿内,闻着那股他并不喜欢的沉郁香味,很想转身离去,但却没有擅自专大的权利。
他喜欢的是佛手的清幽,而顾定睿喜欢的龙涎香的沉郁。十多年的时间过去,很多东西都已经改变,可笑的是这些小的习惯却溶入骨髓难以更改。
那些曾经的誓言曾经的无间友爱都已抹去,现在的顾定睿是万圣至尊,而他,不过是淮西王世子,对于宝座上之人,只应仰望。
不知道坐了多久,隐约听得宫中更鼓声响,竟是过了宫禁的时间。待要起身,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一抹明黄色彩伴着几盏宫灯亮光缓缓过来。五官秾艳的年轻君王神情冷峻,同几日前眼角眉梢晕了醉意,同他遥遥举杯一笑时的随意完全不同。
屈膝下跪行礼声呼万岁,一套动作做来熟练无比。
顾书成跪在那里,顾定睿并未立即让他起身,却是摆摆手,让身边人尽数退下。等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那些夜里的微凉气息也阻在门外,他才微微一笑,笑意仅浮于表面。
“淮西王世子,朕记得不久前你才说过,说此生只会恪守君臣本分,要朕也清楚,君是君,臣是臣,某些界限不可逾越,那么,此刻已过宫禁时辰,世子还跪在此处,算什么?”
顾书成跪在地上,地面冰凉,冷气透过衣衫渗进膝盖里,他未抬头,只清声回话,“微臣只是来向陛下告罪。”
“告什么罪?擅自封锁京城九门,缉查刺客的罪吗?淮西王世子,朕尚不是如此善猜忌的人。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可以离开了。我会下道口谕,让人送你出宫。”
顾定睿对顾书成的态度,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冷淡。
顾书成跪在殿中,只觉得那种空冷感直扑进心里。
之前一次进宫,他与顾定睿之间的谈话,早已越过了君臣界限,顾定睿捅破了两人间唯一的一层窗户纸,提前多年前旧事,而他也问出了顾定睿设计许修祈的事情,再一次将自己与顾定睿的位置固定在君臣之位上。
当所有的雾气拂去,他不愿意屈膝将就,那么,同样也意味着,顾定睿那些建立在过往情意上的姑息优待,也将不再存有。
虽然认得清,但仍觉大殿内的空凉感近乎荒芜。那种感觉,与多年前他父王自请离京,举家迁往淮西时很像。
顾定睿没说话,顾书成也不能自己起身,只觉得自己在对方的视线里僵硬了许久,才听头顶一句话,语气沉缓,屋内气氛陡然凝滞。
“书成,到底……你还是怨我做了这个皇帝是不是?”
顾书成背脊瞬间僵直。
“微臣不敢,也从未怨过。”
他即使有怨,也怨的是别的东西。
“哈……”头顶的笑声无一点爽朗,“说来你或许不信,如果当日可以选,我宁愿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面的人,是二皇叔。”
屋里更是沉默。
片刻之后,顾书成重重将一个响头磕了下去。闷闷磕头声回响在屋中,却无只言片语缓解这沉闷。
而门外,韶华不在风韵犹存的太后神色冷凝,脚边顾定睿身旁的小太监正跪着簌簌发抖。
屋内的沉默依旧蔓延,暗夜里风戚戚然,太后缓缓转身,低低扔下一句话,“全都拿命记住,哀家今日未曾来过。”
第三十四章
京城九门全部戒严,守城士兵人手一张画像,扣了来往行人仔细盘查。对于那些身上高热正生病的人,这盘查的功夫就更仔细了,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押住验了一遍又一遍,就差没拿刀往那脸皮刮上两下,试试有没有易过容。
一辆蓝顶红呢的马车停在东盛门一角,马车中人打了帘子,借着面前客店的招牌遮挡,远远望着城门处的关卡,不肯近前。
“许修祈,你确定你真不是刺客?”
许修祈满眼鄙夷,道:“你的问题还能白痴点吗?我哪有那闲工夫当什么刺客。”
顾书成也真够无聊的,用过一次的办法,也不嫌老套,居然又用上了。最可气的是,这办法还挺有效。
“这可不一定。”莫熹笑着摇摇头,“你可不许骗我!你和这顾世子要真是感情纠葛,我还能冒险帮帮你,小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合,以后追查起来我也出不了大问题。可我看现在这形势,我要帮你出城,就是帮刺客私逃,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得让我再考虑考虑。”
听着莫熹的话,许修祈连鄙夷看回去的力气都懒得再花。
他昨天从行馆逃出来,在莫熹那里养了一天,少了顾书成气他,他的病也好得快些。身上的高热褪了,手脚也有力气了许多。
既然病好了,为免夜长梦多,许修祈一早就收拾好起身,让莫熹送他离开。可他再快,也赶不上顾书成的反应快。等两人到城门处一看,京城九门全部戒严,城门前还贴了许修祈的画像,守城官兵对着画像盘查行人,那阵势,像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许修祈抓出来。
许修祈眼看出城困难已经满心烦躁,这会还遇上莫熹在那落井下石,不由回道:“株连九族,莫熹,你有九族吗?铁公鸡一毛不拔,为人还尖酸刻薄,也就你师父受得了你。”
莫熹听这话不乐意了,轻哼了两声,望着许修祈皮笑肉不笑地,直看得许修祈浑身发毛。“也对,他要诛九族,我也没九族给他诛。不过许修祈,我看依这顾世子对你的在意程度,我把你送回去换点金叶子,应该还是可能的吧?”
许修祈看莫熹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鄙夷能够形容的了。他人往车厢里面挪了挪,道:“我以人格担保,你要送我回去,保管下大狱。姓顾那王八蛋,才不可能这么便宜别人。”
在意他?
顾书成哪里是在意他,分明是吃了瘪,心里憋了气顺不下,想抓他回去讨债罢了。说到底,也只有顾书成那样小心眼的人才这么无耻,哪像他许修祈,这么大的委屈都吞下肚去不计较,肚量大得自己都敬佩。
只是,许修祈不肯承认的是,他实在是没什么信心回去找顾书成讨债了,而不是真正的不想。
“这些没用的话不用说了,你与其琢磨着把我送给顾书成换银子,还不如把我送回江南,找我爹要。”
莫熹想想,一拍掌,“这主意不错,伯父出手挺大方的,只是你到时候别赖账就行了。”
许修祈很想一巴掌将莫熹抽出车去。
“你还真好意思要!”
两人闲话说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冒险出城去。
许修祈身上的不适已经消退,莫熹的易容手法又是天衣无缝,与其在京城里等着,倒不如趁现在顾书成未全城搜寻的时候冒险出城。
虽然许修祈自认为他没有值得顾书成兴师动众的能耐,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顾书成要是哪根筋不对了硬要找他麻烦,他也不能拿自己以后的舒心日子来赌。
错一次也就够了,不能再错下去。
“莫熹,走吧!我们朋友一场,万一我真出了什么事,你给我垫个底也算义气不是?”
“算了吧!真有危险我立马扔下你。”莫熹使劲摇摇头,“生同裘死同穴,这话你跟我说起来太奇怪了。跟你走一道,还不让你那些情债带累?我可不要。”
嘴上虽这么说,但莫熹还是赶着车往城门去了。
车到城门前,守城的士兵手中长矛一拦,莫熹勒住马跳下车,许修祈掀了车帘看出来。平淡无奇的一张脸,衣衫却极华贵,懒洋洋问话的样子,也有几分官家子弟的颐指气使。
“什么事?”
许修祈摆出这副姿态,守城的士兵吃不准他的身份,不敢贸然得罪,但也不能随意放行。他将手里的画像与许修祈一番比对,是没发现半点相似之处,这才道:“奉上头命令缉拿刺客,还请公子下车接受检查。”
“刺客,你看本公子像吗?”
“这……我也是奉命行事,请公子别为难。”
“既然你说别为难,我就不为难你。我这人最好说话。”许修祈掀了袍子,懒洋洋跳下车,手臂一伸袖子抖了抖,笑嘻嘻朝那士兵道:“你可要仔细检查,看看本公子是不是那刺客。”
“得罪了。”
那士兵上下打量许修祈的身形,又在他车上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正要放行,却听远处一阵马蹄声急急而来。
“你们这里情况怎么样?”
许修祈一听那声音,心中暗暗叫苦,小幅度回过身去,只见两匹马正一前一后行来。
问话的是走在前面的一个女子,肌肤雪白面容妍丽,月牙眼娇俏可人,不是顾芸洛是谁?而顾芸洛身后那人,许修祈拿视线余光一瞥,暗地里恨得牙痒痒。
那人,居然是顾书成。
好在守门官兵此刻已经检查完,许修祈不敢多逗留,提步上车,莫熹也赶紧坐上去,正要赶车走,却被人叫住来。
“你们等一等!”
这次发话的人,却是顾书成。
莫熹闻言一脸苦哈哈,“几位官爷,还有什么事?”
没有说话,顾书成直接掀开车帘,与车内的许修祈打了个照面。
虽然易过容,莫熹也谨慎地给他服了改变嗓音的药物,但此时两人四目相对,要说许修祈心里一点不虚,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心虚躲闪之外,他还得小心的是自己的目光是不是太过炽热,恨不得在顾书成身上戳几个洞。怕被看出端倪,许修祈略垂了眼睑,乌羽似眼睫遮住眼底神色,他人则懒洋洋靠在坐垫上,连口也不开,只让莫熹在一旁说话。
“这位公子,我们家老爷在家生了病,小的急着要送我家公子出城,回衡阳看我们老爷……”
“我只看一眼,不会耽误你们太久。”
顾书成视线一直在许修祈面上流连,久看不出端倪,便又凑近去看他鬓角额际是否有易容过的痕迹。
顾书成的气息稍近,熟悉的佛手香味钻入鼻,许修祈心里砰砰直跳,面上却一点不敢显露,只稍稍躲开些,“这位公子,你靠这么近是什么意思?”
嗓音粗哑,同他原来的声音完全不同。
听他开口,顾书成动作稍慢了下,视线却在他下颌处停留,更伸了手去一捏,结果却觉指下完全是人的肌肤,触手温热,并非人皮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