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第3章

齐予沛却悠然道:“且慢。”

齐无伤停手静候刁难,嘴角弯弯的翘起,丝毫不以为意。

齐予沛看着那只大雁渐飞渐远,方道:“你这一箭,得穿睛而过。”

齐无伤更不答话,小腿一夹马腹,紧追着那只雁行的踪迹便跑了开去。

盏茶过后,在骏马疾驰中侧过身来,一手稳稳托住硬弓,不慌不忙仰头瞄准,弯弓如满月,弦带破石音,咻的一声羽箭破空锐响,白额雁颅中带箭,顺着前飞的弧线坠落。

齐无伤目力甚佳,放眼一瞧,却见雁落进了前方一个小小院落里,也不急于去取猎物,只勒定青骓等齐予沛。

齐予沛一到便笑问道:“雁呢?刚才胡吹大气的,可别趁我不在做什么手脚。”

齐无伤大笑,用马鞭指了指那处屋院:“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因此只等你的人进去拿雁,看你还怎么抵赖!”

宸京城外有不少别院田庄,猎物掉入其中也并非罕有,只令侍卫通传取出便是。齐予沛却起了兴致,非得亲自去瞧,当下令那十余名侍卫不远不近的侯着,扯了扯齐无伤的衣袖,半是玩闹半是好奇:“不用他们,咱们自己去拿!”

齐无伤到得门口先甩蹬跳下马,再帮齐予沛拴好马缰,又把他抱下马背,却在胳膊上掂了掂重量,道:“太轻了!你啊,真是只长心眼儿不长肉。”

齐予沛摸摸自己的脸,辩道:“我这一年长高不少呢,你看,肉也不少。”

齐无伤也捏了捏他的脸,不满道:“一点儿都不结实,软得跟棉花也似!”

齐予沛摔开他的手,一抬下颌:“去拍门!”

齐无伤踏上门阶,握着门上铜环敲击,却回头不爽道:“这里怕是没人住吧?你瞧,我摸了一手的灰。”

幸好齐世子从小军营里摔打大的,没什么洁癖,一头抱怨,一边就顺手把灰土擦在了自己的衣服上。

齐予沛嫌弃道:“三哥你真不爱干净!”

转身招了招手,示意侍卫捧水囊过来为齐无伤洗手,看那扇门很有些陈旧,两个铜环黯淡无光的积着灰,心中也是略感奇怪,须知这一片并无平民的宅子房屋,均是朝中官员安置的闲暇小住怡情养性的所在,却不知哪一家如此寒酸冷清?

那边齐无伤洗净了手,沾了满手的水又去敲门,湿手一沾铜环,更脏了,于是又闷不吭声的在衣服上擦,齐予沛气得够呛,也不理会,挥挥手让那不知所措的侍卫退开,道:“敲这半天都没人应门……你再射一只好了。”

齐无伤不答应:“我翻墙进去,拿了雁就出来!”

齐予沛冷笑:“烽静王世子白日行凶私闯住宅,我得参你一本。”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门后走出一个面色红润的老仆,略有些驼背,打量着他们,慢吞吞问道:“两位小公子何事啊?”

齐无伤刚要开口,齐予沛却拽一下他的胳膊,抢着笑道:“我们路过此处,口渴力乏,能不能进来叨扰此间主人一杯茶?”

他二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那老仆虽两眼昏花,却很有眼色,忙往里面让:“两位不要嫌弃就好。”

老仆虽热情,齐予沛却暗自不悦,这人不过是个开门仆役而已,竟敢不通报家主,便擅自让客人进门奉茶,这家的规矩真是古怪。

他年纪虽不大,但心思细密之余已有城府,当下不动声色,拉着齐无伤随那老仆进了门。

前厅装饰陈设十分朴素,一案一几却又暗藏匠心,透着种含而不露的富贵典雅,虽无金器玉饰,但整套的桌椅都是黑酸枝雕花,齐予沛点了点头,淡淡问道:“你家主人贵姓?官居何位啊?”

老仆瞧他一眼,犹豫片刻,只得极简单的说道:“家主人姓穆。”

却不再多说了。

齐予沛也不追问,把京中穆姓官员在心里捋了一遍,待他端着茶水出来,揭开盖子瞧了瞧,见是极差的寡淡汤色,不禁蹙眉,齐无伤喝了一大口,咧了咧嘴,一脸痛苦,齐予沛笑道:“这茶很难喝吧?”

齐无伤道:“不是,我烫到嘴了。”

齐予沛对这种二百五早没了言语,随手把茶杯搁在一旁,只问那老仆道:“还请此间主人出来一叙。”

老仆深悔无聊之下的应门之举,似乎惹来了个大麻烦,忙垂手道:“我家小少爷不见外客。”

齐予沛静了静,温言道:“是么?你也不去回禀一声,就能做这个主?”

老仆这几年憋城郊这么个小院子里,天大地大不如他大,也忘了小心的本份,梗了梗脖子:“这点儿主,我姚大头还是能替小少爷做的。”

齐予沛气得笑了:“大胆刁奴,欺主也就罢了,竟敢对烽静王世子如此不敬……你叫姚大头?本世子今儿砍了你这颗大头你信不信哪?”

齐无伤凑到齐予沛耳边:“你是世子,我是什么?”

齐予沛低声一笑:“你是太子,行么?”

说着站起身来,吩咐道:“姚大头,前面引路!”

姚大头原本已吓得跪倒,闻言更是懵懂:“啊啊?世子殿下……引路?”

齐予沛道:“你家小少爷不是不见外客么?那我这个外客去见他好了。”

姚大头忙摆手道:“不不不,殿下身份贵重,那个……那个老奴这就去叫小少爷过来拜见!”

齐予沛冷冷道:“闭嘴,引路!”

第4章

姚大头爬起身来,果然把豁风嘴闭得严严实实,躬身往后院走去。

齐无伤两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衣袖,板着脸问道:“姚大头,你私吞了你家小少爷多少银两?”

姚大头吓了一跳,心想这可神了,我昨儿刚吞了小少爷一两月钱,跟以前的熔在一块儿了,他怎会知道!

齐予沛也觉奇怪,自己早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料定这姚大头不是善茬儿,只怕那小少爷已被他制得服服帖帖,却不料齐无伤竟也有如此眼力,忙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齐无伤道:“我方才掂了下他腰间的钱袋,足足十两有余,仆役之流,怎会随身携带如此多的银子?何况这老儿言语之中,对那小少爷毫无敬意,恶仆欺主,贪点儿银子不过是举手之劳。”

声音里隐藏怒意,心中已对那素未谋面的小少爷存了几分怜悯之意。

齐予沛对他刮目相看:“明察秋毫入木三分,了不起。”

齐无伤并无得意之色:“战局瞬息万变,为将者须得既见舆薪,又能明察秋毫之末,否则死伤的便不是一兵一卒,这老苍头的些许小伎俩怎能瞒得过我。”

姚大头只作耳聋,捂紧了钱袋不吭声,人老成精,心里明白自古龙不与鱼虾争道,这两位天家贵人,哪会认真跟一老仆置气,一会儿就得把自己当个屁给放了。

齐予沛一路走着,见这院落虽小却也整齐,南北对称青砖黑瓦,前后两进八间大屋,天井厨房一应俱全,庭院中的甬道尽是大块青石铺就,很是不俗,但石上苍苔斑驳,窗沿油漆剥落,显然是长时间不曾有人用心打理照料,庭院中本该花木扶疏,眼下却种着些豆角茄子包心菜,十分的不伦不类。

姚大头走到右侧跨院的厨房附近,冲着一个单薄的小背影喊道:“小少爷,世子殿下要见你。”

说完退开两步,悄没声息的一道烟溜了,别看他老胳膊老腿,溜起来可真利索。

齐无伤啧啧称奇:“这老东西,跑得比你的马快多了!”

齐予沛终于见到了穆家的小少爷,还只见到了一个撅着屁股的背影,不由得悄声叹道:“见这小少爷一面可比见我父皇都难……”

穆小少爷根本没理会什么世子,只是闷头挑拣墙角处堆着的一大捆柴草。

齐无伤双眉一轩,喝道:“小鬼,过来!”

他自幼军中长大,亲历战役十数场,刀下已有不少亡魂,此刻冷声断喝,果然威势十足,穆小少爷双手一哆嗦,抱着的柴草掉落地上,低着头慢慢转过身来。

齐予沛见他身量瘦小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幼童模样,忙瞪了齐无伤一眼:“不许吓唬他!”

齐无伤甚是委屈:“我哪有吓他?我看他只顾忙那堆柴,叫他理一理咱们罢了。”

说着弯下腰,一手抬起那孩子的下颌,挑着眉梢笑嘻嘻的一瞧,竟愣了一瞬:“四弟,这孩子长得可真不错,不比你差。”

齐予沛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片刻,见这孩子一身半旧的薄棉袄,领口袖口都不甚干净,骨架纤细,单薄得双手一握仿佛就能捏断,面相却颇有些金尊玉贵的意思,尤其肤色如同羊奶皮子一般。

笑着一把拉过来,也不嫌他手脏,柔声道:“你抱那些柴干什么?”

穆小少爷低着头:“做饭。”

齐予沛冷哼一声:“谁让你做的?”

穆小少爷迟疑了片刻:“我自己要做的。”

他小小的手掌在自己掌心里颤了颤,像一片受过风雨的新叶轻轻舒展开,齐予沛无由的有些心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爹是清平侯穆勉还是工部右侍郎穆东楼?”

穆小少爷怯生生的摇头不说话。

齐予沛见他极是警惕,也不强逼,转了话题问道:“你为什么住在此处?”

穆小少爷答得飞快:“不知道。”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忘记了。”

“这里有几个下人伺候你?”

“没数过。”

“你多大了?”

“不记得。”

齐予沛语塞,脸上笑容慢慢淡去,放脱他的手站起身来。

齐无伤一旁看了,嘿嘿一笑道:“我看这小孩是个半傻子。”

穆小少爷突的抬起头愤愤的看他一眼,眸光流转间灵动剔透,哪有半分痴傻之色?

齐予沛把他的眼神看了个清清楚楚,嘴角已勾起一抹笑意,只等着他出言辩驳,不想这穆小少爷一眼扫过后,却又低下头默然不语。

齐予沛心中失望,叹道:“三哥,咱们走罢。”

齐无伤答应着,走开两步却又回头:“我得拿回那只雁!”

四顾一看,问道:“小鬼,我射中的那只白额雁呢?”

穆小少爷恰如其分的一怔,道:“没看到什么大雁。”

齐无伤心念一转,已知晓死雁定然被这小鬼藏了起来,哼的一声,拍了拍穆小少爷的脸蛋:“我劝你乖乖交出来的好,让我搜到的话……”

穆小少爷垂着眼睫,打断道:“你搜吧。”

他如此干脆,齐无伤倒是一愣,心道难不成他当真不知大雁下落?

凝神一瞧,却见他双手捏成小小的拳头不住颤抖,显然紧张之极,而眼神闪烁不定,更是时不时的瞟向那堆柴草,心中暗笑这小鬼竟敢在自己面前弄鬼,悠然道:“还用搜么?不就在这堆柴里么?”

穆小少爷死鸭子嘴硬,抿了抿嘴,瞅着他反问道:“若不在呢?”

“不在?”齐无伤受不得激,立即摘下腰间短刀:“不在的话,本世子这把刀便输给你!”

这把刀长不盈尺,黄金吞口鲨皮鞘,线条简练古朴,正是他第一次参战后烽静王所赠,齐无伤随身携带从此须臾不离。

穆小少爷慢吞吞的退开几步,道:“请搜。”

齐予沛看他眼神中闪过狡狯的光芒,心中一动,笑道:“三哥且慢!”

“别忘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穆小少爷脸色骤变,咬着唇,默默低下头。

齐无伤只是一时大意小觑,此刻被齐予沛一语提醒,仔细一打量,见穆小少爷耳朵下面隐约一痕灶灰,略一思忖,猎物下落豁然洞明,笑声中一把扣住穆小少爷的腰夹在肘下,大步跨进厨房,伸手进灶膛一摸,果然掏出一只带箭的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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