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白生生的手掩着嘴吃吃的笑:“世子殿下英武,吃多些也是应当。”
穆子石过了几天好日子,本性的顽皮胆大露了些端倪,眼眸弯弯的刻薄道:“鹦鹉?我瞧他倒像葫芦。”
碧落不解,悄声道:“葫芦?世子殿下怎么像葫芦了?”
穆子石笑眯眯的吟道:“蜗房卷堕首,鹤颈抽长柄……你瞧像是不像?”
碧落虽认得几个字,却没有多少墨水,并不知道这两句是咏葫芦的句子,便摇了摇头:“奴婢听不懂呢。”
穆子石点到即止:“你只管瞧他那两条腿……”
说罢神情愉悦的继续吃汤团,碧落想了想,捂着嘴笑得喘不上气。
雍凉军本是大宁最强的骑兵军团,齐无伤自小打熬骑射,堪称长于马背,到大了些虽出落成个子挺拔的英俊少年,但双腿修长之余也免不了微显罗圈,他素日又喜骑装短打,两条腿也不用长袍遮掩,总是很坦荡的示诸人前,偏巧穆子石是个看人一眼能记十年的主儿,心里一开始纳闷后来就窃笑了。
碧落笑了半晌,伸出手拧了一把穆子石的腮帮子,劝道:“殿下待你那么好,你还损他……以后可别这样了。”
穆子石咽下汤团,笑道:“就是因为他好,我才笑他呢,别人我可不敢。”
两人正有吃有说,突听门外有人声,碧落忙开门去瞧,却见齐谨身边一个小太监客客气气的问道:“碧姑娘,穆伴读在不?”
碧落一欠身:“李公公……穆公子正在房里。”
李太监点点头:“那敢情好,皇上传穆伴读去两仪宫见驾,这可是难得的福分,快让他收拾一下,就跟我走吧。”
穆子石听了,忙把最后一个汤团吞下去,卡在喉咙里也顾不得了,碧落忙忙的替他换了衣衫,又重新梳理了头发,打发他跟两个太监一起去了。
东宫到两仪宫道路甚远,两个小太监怕齐谨等得不耐烦,偏穆子石人小腿短走不快,虽努力咬牙跟着一溜小跑,却已是气喘吁吁,李太监一急,凑上去道:“要不……让奴才扛着穆公子走?毕竟快些,穆公子也省力气。”
穆子石被齐无伤扛在肩头惯了的,闻言点点头,就等着骑那李公公的脖子了,李公公也不含糊,一把扛起就势若奔马的快步窜了出去。
穆子石有点儿遭罪,脸色发白,嗓子眼里一粒汤圆就跟扣在碗里的色子一样,忽上忽下,铮琮乱蹦,不由得分外怀念齐无伤,他的肩头何其的稳当!便是起伏都温柔如波中小舟,却不知齐无伤一身好功夫却不是为了被他当马骑而辛苦练就的。
一路上另一太监已口角利索的把两仪宫中需叩见的人物都逐一交代一遍给穆子石听,因此到了之后一打帘栊进暖阁,穆子石行礼如仪,依次参见帝后太子诸人,一举一动堪为典范,没出半丝差错。
洛氏很是满意,道:“是个伶俐孩子,抬起头让我瞧瞧。”
穆子石依言抬头,他瞳孔中的异色若非近距离细看,也不十分明显,因此这一面洛氏只觉眉目如画的漂亮,一时脱口赞道:“这孩子的模样,算是不错了。”
齐谨亦温言道:“在东宫可还习惯么?乌世桂是永熙元年的状元,虽严了些,学问却是极好的,你既是太子伴读,该用心勤谨,不可松懈自纵。”
穆子石喏喏应着,毕竟是头回面圣,而且别人坐着吃,自己跪着看,颇有些不自在。
洛氏见他眼眸清澈流动,并不十分害怕,倒有几分好奇和探究的意味,半是玩笑半考教,道:“我且考考你,你可知为君为臣之道?”
穆子石略一思忖,便答道:“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无论为君为臣,为官为民,都是一个道理。”
这番话答得既快又切题,虽有掉书袋之嫌,但言语尽出自大学,是圣人之言,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而最后一句却是自己的见解,说不上振聋发聩,却也算有独到之处。
齐谨展眉笑道:“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见地,好极!”
穆子石手心冷汗淋漓,心道可不能再考了,再考就露馅儿了,我这包子可没二两肉,刚读完大学“经”一章……再问,难道要从三字经千字文还是名贤集里搜罗?
眼眸一转,却见齐予沛正冲自己含笑点头,心中稍定,隐约有股勇气滋生而出,又怕自己终究学识浅薄,丢了太子的脸面,只得抖着嘴唇勉强做了个笑模样。
只听齐谨转脸赞齐予沛:“你很懂得识才。”
穆子石更觉赧然,双颊发烫,齐谨看着他明珠生辉般的小脸,却越发心喜,道:“我再问你,怎样才能称得上是天下太平的盛世?”
穆子石福至心灵,刚写的五言集中一句脱口而出:“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齐谨笑道:“也还罢了,不过一味要求为官必清,只是读书人的一厢情愿,却不知水至清则无鱼,和光同尘泥沙俱下的道理。”
他似在评价穆子石的回答,却看着齐予沛,目中既有慈色,又有浓烈的希冀重视,齐予沛自然知晓这是点拨自己治国用人之道,敛容听了,道:“儿臣受教了,谢父皇教诲。”
洛氏淡淡道:“这气魄度量,太子还需好生学着你父皇。”
穆子石只听得满脸迷怔懵懂,心道原来这皇帝不喜欢清官?低头看了看厚厚的织金地毡,隐约对高深莫测的帝王心术心生恐惧。
洛氏见他小小年纪竟能答得颇有见地,态度亦是不慌不忙的自然大方,想了想,抹下一串金丝枷楠香木的福字手串:“这个赏你。”
眸光轻转了转,却放到齐少冲手中,将他抱下椅子,笑道:“去,少冲亲手交给穆伴读罢。”
枷楠香木辟邪驱毒,世所罕有,这十八粒大小一般的木珠手串更是洛氏的爱物,这一赏可见穆子石确是称了她的心思,齐无伤喝了一杯酒,笑眯眯的冲穆子石翻了翻杯底。
齐予沛看着齐少冲捧着手串走向穆子石,连笑意都维系不住,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黝黯而晦涩。
穆子石眼角余光偏巧瞧见,登时微微打个寒颤,定睛再看时,太子却已神色如常。
麟德宫中的水晶莲瓣灯有着不逊于两仪宫的奢华,陶妃的脸色却枯萎憔悴如秋日死水。
齐和沣架着二郎腿,优哉游哉的转着手中玉葫芦把件,瞄一眼齐谨赐下的蕉叶白端砚——端砚中蕉叶白与鱼脑冻最为难得,这一方砚白得娇嫩明润,含露欲滴一般,浅刀雕刻成兰亭式,一看便是足堪传世的珍品,齐和沣却碰都不碰一下,只问梁忠道:“如何?父皇果然不肯过来?”
梁忠躬身道:“皇上说了,明日来瞧娘娘,还赞殿下孝心可嘉,说改日来问殿下书读得如何。”
齐和沣笑道:“父皇要我好生读书?难不成还要我去考状元么?”
说着心中恚怒再压不住,脸上的笑纹已扭曲僵硬。
梁忠屏息静气的答道:“殿下说笑了,皇上不过是对殿下寄予厚望罢了。”
齐和沣挥了挥手,冷笑着啐道:“谁跟你这奴才说笑呢?也不看自己配是不配……滚!”
陶妃看着儿子发怒,也不解劝,却低声吩咐一旁的宫女送梁忠出去,那宫女心领神会,塞了梁忠黄澄澄一锭金子。
一时陶妃将宫婢们都打发下去,柔声道:“烽静王世子难得回趟帝都,你父皇为他饯行也是应当,你且明日过来,他必是要在我这里的。”
齐和沣不言语,只是笑。
陶妃见他笑容满是讥诮怜悯之意,忍不住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齐和沣道:“儿子在笑母妃……母妃做梦的样子真是好看。”
陶妃胸口起伏,脂粉虚浮在脸上,红红白白的如戴上的一层生硬的壳子,虽正当盛放的年华,却显出几分凋零的意味,半晌滴下泪来:“若不是你行事糊涂不成器,你父皇也不至如此待你!”
齐和沣冷冷打断:“母妃你才是真糊涂……我若不沉溺于文墨女色,父皇只怕更加不爱见着我,在他心里,原本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就连同是贱妇所出的齐少冲,也入不得他的青眼。至于别的,哼哼,要不就是猛虎当道,欲除之而后快,要不就是燕雀在檐,倒是可以留一巢之地。”
端着盏热乎乎的红茶却不喝,只暖着手凝神看着胭脂色的茶汤:“至于他待母妃的情份……自打那三嫁之妇进了宫,父皇对麟德宫的赏赐日渐丰厚,那是赏给陶家的脸面,来麟德宫却是越来越少,那是对母妃的冷落,十多年来母妃难道还看不清么?”
陶妃沉默良久,含了一抹薄雾般缅怀憧憬的笑:“看得清,却看不开。”
起身慢慢踱了几步,长裙姗姗微动只见端庄娴静:“陶家百余年来出过一后三妃,我身为陶氏长女幼承庭训,德容言功无不具足,年十六入宫即为贵妃执掌后宫,说是母仪天下也不为过……永熙元年生了你,皇上更是喜出望外大赏六宫,那几年与你父皇朝夕相处举案齐眉,我早已视他为夫为天为一生挚爱,也一直以为他待我绝不同于一般妃嫔。”
看着齐和沣一脸的不以为然,淡淡道:“和沣,无论你父皇如何待我,我对他的用心却一如昔年永无更改。”
齐和沣咬了咬嘴唇:“可是舅舅他们……”
陶妃打断道:“陶若朴又跟你说什么了?和沣,你需得记得,这江山始终是姓齐,你也是姓齐……陶家要权要势,自是无人能挡,但再多的他们却不该要,也要不起了。”
齐和沣一惊,看向母亲的目光已多了几分尊重和警惕:“母妃……你都知道?”
陶妃凝视他片刻,目中有锋利的光芒闪动:“我哪知道陶家会跟你说什么?不过妄自猜测罢了……但你听好了,我知道你若朴舅舅是个有能耐的,也知道你是个有野心的,但你记住,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做出半点有违君臣父子之道的事情来。”
齐和沣手中的茶盏已经没了温度,杯盖嗒嗒的轻颤着,陶妃顺手取过茶盏,搁在一旁桌上,摸了摸齐和沣的头颈,附耳低声道:“和沣,普天之下,绝没有害自己孩子的母亲,你要信得过我,我替你铺好的路,走起来堂堂正正顺顺当当……母亲今日的话,你听完要好好藏在心里……你是大宁最尊贵的三皇子,他日能登上帝位的,也只能是你。”
齐和沣愕然,一刹那只觉头晕目眩,心口却热得能烫熟数年来手不停杯时都不曾放弃的野望:“母亲,你……你说什么?”
陶妃绽开一朵真切明丽的笑容:“皇上再怎么宠太子,一心一意的扶持,却都拗不过阎罗王去……和沣,齐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
第13章
次日齐无伤起行离开宸京,齐予沛带着睡眼惺忪的穆子石亲自送他出宫。
雍凉一行人数并不多,齐无伤只随身带了五十名军士,却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个顶个儿的身手矫健,清一色的深色薄棉骑装,跨着乌珠穆沁马,背负硬弓腰系弯刀。一举一动刀切豆腐般干脆利索,带出的气势仿佛千人战队一般,齐予沛不禁暗赞烽静王治军练兵之能。
齐无伤一身戎装,身形一杆枪也似笔直清爽,一手牵过自己的青骓,整了整鞍鞯,正待跃上马背,却迟疑了一下,转身拉着穆子石,蹲下身子问道:“小鬼,知道我是谁么?”
清晨曙光中,齐无伤衣甲鲜明,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穆子石揉着眼睛的手放下来,点点头:“你是烽静王世子。”
齐无伤笑得有些古怪:“那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穆子石一愣,齐予沛叫他三哥,别人叫他世子殿下,自己一向对他你啊你的称呼,相处十数日,竟真的不知他的名字,忙瞪大了眼睛,企图蒙混过关:“你叫齐……齐……”
齐无伤哼的一声:“我不叫齐齐!”
穆子石当即闭嘴,眼珠子转来转去,眨巴眨巴的很是委屈:“那你叫什么?你又不曾跟我说过……”
齐无伤并不为难他,只抽出腰间短刀,又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用狼牙箭头在刀刃底部刻下两个字:无伤。
他不擅书法,但这两字以箭为笔以刀为纸,刚劲峭拔锋芒角出,倒是让人触目不忘。
齐无伤指着刀刃,低声道:“无伤,我的名字。”
穆子石道:“记住了。”
齐无伤还刀入鞘,从腰间摘下,放到穆子石手中:“送你了!”
一转念,揉了揉穆子石的脸,他手掌上有皮革镶熟铜的护掌,冰冷而粗糙:“不对,是输给你的。”
大笑声中,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穆子石一手捂着脸,只觉火辣辣又酥酥麻麻的疼,一手握着那把短刀,短刀虽简素,却也是精铁打就更有黄金吞口,穆子石力气小握不动,便双手捧了送到一直默不作声的齐予沛身前:“殿下……”
齐予沛接过刀来,淡淡道:“你是要送我么?”
穆子石眸光在那刀上打了个转,明显的流露出一丝不舍,却道:“我所有的都是殿下的。”
齐予沛似乎笑了笑:“子石是真正的聪明乖巧。”
回宫后当真没有把刀还给穆子石。
齐无伤回到凉州,射虏关的朔风已扑面如刀,戍守关隘时,夜阑人静里听着依稀呜咽的羌笛声,怀里抱着母亲托人送上来的一暖罐汤,偶尔会想起穆子石笑得弯弯的一双猫眼,征衣积雪满寸也丝毫不觉寒冷辛苦,只感到自己所渡过的正在经历的时光如此豪情而热闹,便是横空涉入的区区一个小鬼,也那样有趣可爱,令人牵挂。
齐无伤呵出一口白气,回头看了一眼夜色重重的关内,心道,不知四弟待他好是不好?
转眼就已入冬,数日后东宫书房里乌世桂手执毛竹戒尺虎视眈眈的考了穆子石一回。
先让背大学,乌讲官满脸红光声色俱厉:“错一字,或是吞一字,含糊一字,磕绊一字,便是一板子,把手先搁好了再背。”
穆子石吓了一跳,刚好窗户支开了一道缝,登时感觉一阵寒风从后脖领子直窜脊梁骨,心道这么个架势,稍微有半点儿不熟,那手掌心可就熟了。权衡了一下,战战兢兢的摊开左手。
乌世桂运了运丹田之气,拉了拉两膀子,握牢戒尺:“开始。”
穆子石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乌世桂听他声音游丝一般还带一波三折的,登时大怒:“大学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你如此畏缩颓丧,岂是背诵圣人言语该有的态度?”
话音未落,一声脆响活像拍扁了一只水萝卜,却是戒尺开斋终于尝到了肉味。
穆子石掌心嫩肉被灼了一下也似,忍不住啊的轻声呼痛,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却眨了眨,硬生生憋了回去:“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乌世桂沉着脸,戒尺点着穆子石细细的手指,蓄势待发,但越听却越是奇怪,穆子石刚挨了一戒尺,若别的幼童,定然既惊且慌,随之越背越差,穆子石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又好似醍醐灌顶,只听他一字字初时尚且微有哽音,逐渐吐词清圆,行云流水,更有节奏快慢,轻重得当,便是以自己课徒之严,也挑不出半点错处,闭目听着,只觉金玉之质,琳琅满耳,竟是一种享受了。
不一时穆子石背完,乌世桂不由得微微颔首,心中隐约觉得,这孩子不光聪慧,心志更是坚韧,遇挫不折,自省极快,实是可造之材,将来一飞冲天亦是大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