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却见太子歪在榻上,虽一脸病容,却还好端端的喘着气,不由得转头怒目穆子石一眼,端过备下的雪梨燕窝,两个宫女过来,一个接过碗喂,一个一旁打下手,看她们有条不紊的伺候上,何保儿不敢怠慢,又奔奔波波的去太医院传太医。
人影憧憧忙乱中,齐予沛见穆子石兀自愣愣的站在门边,活像被遗弃的小动物一般可怜孤单,忙咽下一口汤汁,招手让他靠近,轻声道:“你刚刚可都听到了?”
穆子石点点头。
“听明白了不曾?”
穆子石露出些迷惘的神色,道:“有些话不是很懂。”
齐予沛笑着,手指揩过他脸蛋上的泪痕,咳道:“你还小,听不懂不打紧……只要知道从此你就是我的人,普天之下能打你关你的,只有我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也只有我一个。”
俗话说锣鼓听声儿听话听音儿,但真正能片言只语直抓本意的,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偏巧穆子石正是那万里挑一的一个,察颜辨色就能洞悉内心,听完这话略一琢磨,一双眼登时睁得滴溜溜的,瞳仁中那抹墨绿倏然一亮,如夏日阳光下的浓荫,明翠欲滴:“你还要我?是不是?是不是!”
齐予沛曲起手指在他额头一弹:“我那样辛苦的费尽口舌,可不就是为了保住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关你逐你出去了?也不知道你这颗小脑袋尽想些什么!”
穆子石笑逐颜开喜不自胜,拉着齐予沛的袖子雀跃道:“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跳了一会儿,突又想到父亲所说的后患无穷江山易手之言,虽不完全听得明白,却也知个中定有险恶严峻之处,凑到齐予沛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可父亲说我是祸根,我留着会不会害了你……”
“住口。”齐予沛轻声断喝:“这样的话,你再说一字,我就让何保儿狠狠掌你的嘴。”
看穆子石紧抿一张菱角小嘴,一脸忧心忡忡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心中甜丝丝的好笑,也凑近附耳道:“待我病好些就带你去外面逛逛,我自有办法让你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不祥妖孽……还有,今天听到的话一句都不准再说,否则别人知道了,连我都保不住你。”
说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懂么?小傻瓜。”
穆子石别的未必懂,却懂得齐予沛对自己是无以复加的真好了,当下乖巧的应一声:“嗯。”,又蹬鼻子上脸的蹭蹭两下爬到软榻上,搂着齐予沛的脖子就偎依在他胸前,活像一只找到了暖炕的猫儿——一旁两个宫女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了出来,忙偷偷一按眼皮,把眼神投到自己的鞋尖上。
齐予沛却不以为忤,反而微笑着满眼都是宠溺之色,一会儿推开穆子石:“回你的昭旭殿去,我染了风寒,再跟这儿腻歪小心也病了,背不出书来乌先生打你的手心!”
穆子石嘻嘻笑道:“不会,那毛竹板子他都拿回家了,说要削成个钩子挂咸肉。殿下,乌先生对我越来越好,虽然还经常训我,可心里却挺喜欢我,还说过阵子就教我画梅花呢。”
齐予沛吃完一小碗雪梨燕窝,咳喘平复了些许,只感困倦欲眠,耳边听着穆子石絮絮的闲话,更增睡意,眼睛闭着嘴角上翘,轻声道:“乌先生的梅花图当世一绝,难为他竟肯教你。”
穆子石也很感慨,嫩生生的小嗓子一叹气,仿佛鲜奶里抽出根糖霜条:“殿下,这宫里可真好,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我也会有人喜欢,殿下就不必说了,连皇后都待我好,碧落姐姐他们也都喜欢我……”
齐予沛突然睁开眼:“母后怎么待你好了?”
穆子石被近在咫尺的凌厉眼色吓了一跳:“没……也没什么,前几日皇后打发人赏了我一匣湖笔,还有一盒奶油点心。”
“你吃了?”
穆子石咬着嘴唇,有些害怕却又不敢撒谎:“吃了……”
齐予沛睫毛下藏的眼神分明是想掐着穆子石的脖子掏他的肚肠,半晌却和风细雨的一笑:“好吃么?怎么没留一块儿给我?”
穆子石汗毛都立起来了,颤声道:“我……我忘记了。”
第17章
穆子石汗毛都立起来了,颤声道:“我……我忘记了。”
也不知是说忘记滋味还是忘记给齐予沛留一块了。
齐予沛又急又恨又不能明说,嗓子眼里憋得直犯腥,一手指着穆子石,一时就咳得透不过气来。
正巧何保儿大张旗鼓的带着孙院正赶到,东宫众人虽忙而不乱自有章法,但也嫌穆子石趴在一边儿碍事,何保儿伶俐,看了看齐予沛的脸色,忙把穆子石抱下蹋来,笑着哄道:“殿下这儿事多,小公子先回去歇着好不好呢?奴才回头给你编个大蛐蛐儿……”
说着就打发两个小宫女送他回昭旭殿,齐予沛点了点头,缓过一口气,提声嘱咐道:“子石,别太嘴馋。”
穆子石生就一副玻璃心肝,若不是皮肉挡着晚上能当灯烛使,虽不明白齐予沛突然古怪起来的原因,但也知晓与皇后送来的吃食有关,忙心领神会道:“记住了!”
此后皇后又让人送过两回点心,都是精致香甜的诱人,穆子石一口也不敢吃,欢天喜地的收下,背过人去偷偷捏碎撒到桌下,或是塞怀里趁着去书房的路上远远扔掉。
他自小颇吃了些苦,本是十分惜物的性子,一粥一饭都视为来之不易,从不肯有半点浪费糟践,因此每次处理掉那些点心都极其痛苦,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眼泪汪汪的半夜磨墨写下锄禾日当午春种一粒粟。
碧落又怕他从床上爬起来冻着又怕他白天精神不济被先生打,心忧如焚的操劳着,几次一折腾,西瓜子脸瘦成了葵花籽脸,苦不堪言。
穆子石却不知这四面透风的宫墙,最是不缺耳朵眼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化整为零,早详详细细的被报送到了皇后那儿,包括那几首悯农诗。
洛氏听一东宫的青衣太监口齿清楚的小声说罢,撂下手里的一卷书,轻描淡写的跟一旁贴身宫女名唤染香的,柔声笑道:“这孩子出身侯府,挑嘴些也是应当,下次你再做,可得更花些力气。”
那小太监听得明白皇后不欲问穆子石不敬之罪,忙顺着口风道:“穆小公子模样儿标致,吃得自然也细致些……要不娘娘瞧一瞧他这几日夜里写的字?”
染香接过那几张纸,在桌上铺展开,洛氏仔细端详着端端正正的一篇字,眼神渐转渐柔,眉梢隐藏的几分怒意似雪花消融,终于颔首赞道:“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小太监被送出两仪宫后,捏一捏手里满把的金瓜子,擦一擦鼻头,寒风里打了个大喷嚏,低声嘟囔道:“看来穆小公子这盘儿菜正热乎着,我小福子可得想法儿下筷子进去沾点儿油星……”
洛氏行事颇见邪性,过了几日齐少冲吃点心的时候,干脆就打发人叫来穆子石。
洛氏天生对男人有办法,从城门小吏到九五之尊从粗鄙村夫到饱学大儒,无不手到擒来,难道还降伏不了一个小小幼童?
穆子石这几日牵挂齐予沛的病情,每天跑去探视,却都被何保儿拦在屋外,说莫扰了殿下休息,又传太子的话,让他安心读书。
穆子石见不着齐予沛,心里便揣了一窝的兔子也似,又是毛又是爪,神思不属吃饭不香,碧落瞧着心疼,想起自己小时候撒娇不爱吃饭,爹娘就变着法儿弄点新鲜花样哄着吃,干脆挽一挽袖子,进了小厨房,挑了些清淡鲜美的,或是冬日里难得的菜蔬,比如香菇冬笋、鲜蘑木耳、面筋菜心,拿盐拌了油锅里一炸包了饺子,又做了个酸笋鲫鱼汤撒一把姜末儿,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恰逢穆子石这天书房下学晚,本就饥肠辘辘,更兼肚子空久了,虽有心事,却也没辜负碧落这一番苦心忙活,一碗汤喝得精光,饺子一个接一个,一不小心就吃撑了,嗓子眼里都是饺子馅儿,还没来得及再来口汤冲下去,就被几个皇后宫中的小太监撵鸭子也似赶来了两仪宫。
已快进腊月,皇后需准备内宫过年的大事,但洛氏理事一把好手,又是熟惯了的套数,六宫内务砍瓜切菜的处置利落,尚有闲暇为齐少冲绣个岁岁平安的小荷包,见穆子石进暖阁跪下行礼,抬眼笑了笑道:“天儿太冷,点心送过去就凉了,子石想必不爱吃,因此特意的叫你过来。”
穆子石心中彷徨,齐予沛可没教自己,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怎么不嘴馋?彷徨完了更惊恐,自己这肚子原先好比旱了十年的盐碱地,好容易碧落一顿素饺子那是春雨贵如油,但这一大桌的点心,眼瞅着就是黄河要决堤,盐碱地成了水洼地,旱十年紧接着涝十年,谁也受不了哇。
洛氏一扬眉,吩咐道:“给子石搬个椅子,跟七殿下坐一起。”
齐少冲挺高兴,他本性大方,来一个秀秀气气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穆子石一起吃,多热闹多有趣!当下笑眉展眼的,亲自给穆子石夹了块松仁核桃卷。
穆子石含着眼泪顺了顺脖子,又用力四猛八大锤一样捶了捶胸口,把那块糕点塞了进去,只觉那块糕点的滋味比桌腿瓷碟也好不到哪里去。
洛氏是真看重穆子石,生怕他噎着,忙唤身边宫女:“都别躲懒,伺候好小主子们,去把热乎乎的桂圆炖奶端来给子石吃,再斟一杯茶来……”
齐少冲吃得欢,对东宫书房也甚感兴趣,嘴里点心嚼下去,就问:“你给我讲讲书房里的事吧,都读些什么书?先生都是怎么讲的?”
穆子石心念一动,食不言寝不语,若是滔滔不绝的说话,不就不用被填鸭了?顿感绝处逢生,抿了一小口奶,笑道:“殿下要听,那我就说啦……嗯,不知殿下读到哪一本书了?”
齐少冲不及其兄早慧,刚读完三字经,千字文读一半而已,但好在并不滑头,也不模棱两可的敷衍,直言道:“千字文刚背到‘右通广内左达承明’,母后给我讲过其意。”
穆子石眼珠一转,道:“千字文起于天地玄黄,意蕴之深广文辞之精美,我并不能完全领悟,更加不敢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洛氏停住针线听他这般侃侃而谈,心中一凛,看穆子石的眼光更多了几分探究欣赏的意味,穆子石既知自己为齐少冲讲解千字文,便立马回避这本书,无论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份儿揣摩洞察的天赋,便是人所不能及,而其理由更是堂皇自省,千字文承上启下,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启蒙之书,便是当代大儒,也难说一定能全然讲透其中的滋味妙处。
一时暗忖,看来这穆子石当真是玉藏石中,堪为帝王臂膀股肱,太子把这么个人带回宫,确是成全了少冲。
那边穆子石话锋一转:“但前阵子我背过一本书叫做名贤集,很是浅显有趣,既有先贤嘉言,又有民间谚语,虽无辞藻,却不乏治学修德处世待人之道,我给殿下说说这个,好不好?”
齐少冲极有主张,也不问洛氏,自行决断道:“你先说着,若是讲得不好……”原本想说必要重罚,看一眼穆子石的脸,顿了顿:“就换一个好的再讲过。”
穆子石笑着应了,齐少冲见他低头思索,便舀了个糯米红豆汤团送到他碗里:“红豆汤团最香了,赏你吃罢!”
穆子石悄悄揉了揉肚子,已想到话题:“殿下可知名贤集里有句话,羊羔虽美,众口难调?”
齐少冲低头一想:“是不是说,羊羔肉虽然鲜嫩,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爱?”
穆子石眼睛亮晶晶的:“是极是极……”
突然仰脸笑着唤一名宫女:“姐姐,你喜欢红豆汤团么?”
那个宫女一怔,看向洛氏,洛氏微笑道:“穆小公子问什么,你们就如实回答。”
宫女一福身,轻声道:“奴婢平日很喜欢,但今天有些腹胀,所以不喜欢了。”
穆子石又问另一名高挑个儿的:“姐姐你呢?”
那宫女觉得粉团团的一个小孩故弄玄虚的十分好玩,笑眯眯的答道:“奴婢最喜欢的就是红豆。”
穆子石举着碗走过去,“那就请姐姐吃了……”
那宫女不敢推辞,忙谢了赏。
穆子石偷偷松了一口气,回到椅子上声音清脆里透着如释重负的快活:“殿下,小小一个红豆汤团,屋里也只数人,便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刚才那句话并不是单说羊羔或红豆,而是说世间万物,包括咱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落到不同人的眼里,甚至是同一个人但不同处境下,必然会有喜有恶有赞有贬,所谓众口难调,便是这个道理了。”
齐少冲听得入神,细细一琢磨,却又有疑惑:“那朝堂上父皇一言九鼎,难道也有人心中不服贬损?
穆子石吓了一跳:“不……这个,这个断断不会。”
齐少冲搁下勺子,也不吃了,一双黑眼睛微微上挑,又深又亮:“为什么不会?众口难调不是么?”
穆子石思索良久,苦着脸道:“殿下,我还是吃汤团吧……”
齐少冲大声道:“不许吃!”
穆子石咬了咬嘴唇,眼睛眨了眨,瞬间就跟一汪水晶碾碎了也似,晶莹闪烁,又轻轻一眨,泪珠断了线一般滚滚而下,从脸蛋直流到下巴颏儿,再一滴滴滚落衣襟。
穆子石无声悲泣,一个字不说,哀哀的看着齐少冲,只用眼神抒发自己的委屈、悲伤、无助、凄凉,心中却发狠,你再不放过我,我就吐一地的饺子馅儿给你看!
齐少冲呆呆的看着这双泪眼,瞬间觉得自己错得厉害,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自怨自责之下,也有几分想哭,转脸去寻洛氏作为依靠:“母亲……”
洛氏走上前,轻轻搂过齐少冲,似笑非笑的看一眼穆子石,道:“子石还小,这个道理他不明白。我讲给你们听……”
“众口虽难调,却也不能因此犹豫无为。少冲,需知有人善谋善思,能广征众口之意,列举诸多利弊得失,有人则善断善决,能当机立断抽丝剥茧甚至快刀斩乱麻,上位者面对纷杂的众口,得自己心中有数,定好主张。”
“比如前年水患赈灾,户部有户部的难处,吏部有吏部的章法,工部有工部的筹谋,但最后还是你父皇一言定下平粜设厂减免赋税之策,后又颁旨以工代赈肃清吏治,这一断,百官拜服万民颂德。”
齐少冲仔细听着,问道:“像父皇一样英明,就不会众口难调?但若有人心里不服呢?”
洛氏擦了擦他的嘴角,微笑着的眼睛形状极为妩媚秀致,眼神却透出冷硬的寒光:“少冲,只要你做事,总有人会不高兴的……好比那些抗灾不力中饱私囊的官吏,要被你父皇抄家问斩,怎会高兴呢?但你要知道,人的舌头是软的,刀却是硬的,他们是鸡蛋,你父皇是石头,便是心中不服,又能如何?”
穆子石听得莫名一寒,直觉这道理有些过于铁血之气的邪了,隔着层竭力蓄积以备不时之需的眼泪看去,却见洛氏身姿婉约,脸微侧着,神态亲昵温柔,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正轻抚着齐少冲的后颈,又慢慢将他散落的几缕短头发一一理好。
那五根手指在泪水朦胧中看去,仿佛笼着一层圣洁不可奢望的光芒,穆子石不知怎的,陡然一阵强烈的委屈酸楚,丹华翎,母亲留下的能被自己记住的,仅仅只有这个美丽的名字。别的哪怕只是一个怀抱一个亲吻,一次触摸一句细语,甚至一个慈爱的眼神,都永不可得。
一念至此,原本只有三分真的眼泪登时不掺半点儿虚的,汹涌磅礴的流之不尽。
第18章
洛氏心思细腻,对他的目光似有所感,转脸看过去,柔声道:“子石,可是想家里人了?”
穆子石听她声音绵绵的绒羽般贴心贴肺,更触动情怀,哽咽着点了点头:“想我娘。”
洛氏知丹华翎早死,又看穆子石哭得昏天黑地,一个单薄的小身子在椅子里直晃荡,忙吩咐宫女去哄着给他洗洗脸,不知不觉却把怀里的齐少冲搂得死紧。
齐少冲忍耐片刻,扭了扭,皱眉道:“母亲,你勒疼我了。”
洛氏放松了些,却捏了捏他的鼻尖:“好啦,以后别冲着子石大叫大嚷的,子石很可怜,他母亲早去,一个人在这宫里,你要好生待他,懂不懂?”
齐少冲看穆子石哭,本来就觉得后悔难过,忙点了点头,大力拍胸到有回声:“我以后对他好,有好玩意儿都给他!”
又想起来刚才穆子石要吃汤团,自己竟吼着不许,真是令人发指的邪恶啊,当即捧着那碗汤团,一挺腰从洛氏膝上跳了下来,双手送到穆子石眼前:“都给你吃!”
穆子石哭声戛然而止,齐少冲心头一喜,看来这红豆汤团果然好吃又有用!
他急于赔罪修好,完全忽略了穆子石瞬间惨变的脸色。
宫里的规矩,帝后或是皇子当面赐下的,必须得当面吃完以示承恩敬重之意,方才那粒汤团叨名贤集的光,被当祸水引给了宫女,可眼下这一碗大约还有七八个,穆子石贵乎自觉,知道此刻便是把孔孟老庄都凭空逮来,也没法再帮自己脱困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