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两眼放光,那意思很想拿银子把他请回来接着夸。
齐予沛又问:“那你最信谁?”
“第二个。”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没看桌上的银子,而且一直没有改口,宁可不拿银子,也不说假话。”
齐予沛见他眼明心亮,不由得很是满意,道:“那这三人所说,哪些话你信?哪些话你不信?”
穆子石迟疑片刻:“他们说的都不太一样……但只要不克你,我就开心了。”
齐予沛摇摇头:“他们说的,你一个字都不用信。同样,穆勉那日所说,也没有半句话是真。”
静了一静,冷笑道:“你亲眼瞧见了,那个姓张的道士,我用银子就可以让他轻易改口,而穆勉口中游方道士所言,自然也是有人一早买通。”
穆子石大是惊讶,却又不完全懂得他话中深意,抬起眼睛,睫毛密密的往上翘着,簌簌的微颤,两列急于振翅的乌凤羽一般,瞳孔清澈天真得令人心惊。
齐予沛避开他的眼眸,淡然道:“人的舌头虽软,但用来杀人害命,一点儿都不比刀子慢。子石,你既然到了我身边,就不是寻常无忧无虑的孩童稚子,有些道理,你必须早早的明白……”
穆子石毫不犹豫:“你教我,我学得很快。”
齐予沛悄然一叹,道:“穆勉说你生而不祥后患无穷,此语出自游方道人之口,称的却是穆夫人之意。”
“你母亲丹华翎入侯府后必然深得你父亲宠爱,否则也不可能从女奴一跃而成清平侯的唯一妾室,而穆夫人所生穆家长子只大你一岁,嫡子之位可算不稳。因此丹华翎身怀有孕之日,便是她一脚踏上黄泉路之时。”
“侯府后院虽浅,比不得后宫朝廷,却也不乏暗礁浊浪,穆夫人出身官家大户,对付个无根无基的异族女奴,自然是手到擒来不露破绽。”
穆子石打了个哆嗦,双目已蓄满泪水。
齐予沛稍一停顿,道:“穆夫人主管侯府,可以一手安排伺候你母亲的丫鬟婆子,更找来方士通谋,到你母亲产子之时,汤药、人手,都可以大做文章,最好是一尸两命,却不想你命大,硬是活了下来,但你母亲必是死得惨不忍睹,穆勉又惊又怕之下,方士一通故弄玄虚大逆不道的言语,自然就把他骗了个不敢不信。”
手指轻轻敲着茶盏的盖子,叮咚如玉击:“穆勉哪是当真为社稷万民忧心?不过胆小自私罢了,他真正怕的,莫过于刑克父母这一条,偏又是个伪君子,素日总做出一颗忠心以国为念的模样,穆夫人实在是个聪明人,捏造出你是祸国殃民动摇国祚的妖孽,一来使得穆勉对你下手再没有半分犹豫和愧疚,二来这样的罪名绝不可被外人知晓,干干脆脆的堵死了穆勉的胆子,以免他日后怀疑再找别的卦师印证。”
齐予沛说到此处,忍不住道:“丹华翎冤魂不远,穆子石命如草芥,好一出一石二鸟永无后患的妙计!这女人手段攻心,龙潭虎穴也能去得,当真是不让须眉。”
第21章
穆子石神色迷惘,只觉窗缝里吹来的寒风如无数冰屑,透衣而入冻住了浑身的血液意识,偏心口一处又疼痛如被利爪撕裂,良久喃喃道:“殿下,我难受。”
话音未落,身子晃了一晃,已晕倒在椅子上。
齐予沛深知此事着实惨痛阴毒,又攸关他亲生父母,莫说只是个稚龄幼子,便是红尘历练已久的大人,一时也无法泰然处之,此刻穆子石承受不住晕过去,倒使得内腑气血不致受损过重,对他却是好事。
忙唤龙朔卫进来,吩咐抱着穆子石登车回宫。
一到昭旭殿,碧落见穆子石竖着出门横着回来,只唬得脸都白了,又是心疼又是奇怪,偷眼看太子神色,却是一派风平浪静,也不敢多问,只领着几个宫婢将穆子石安置好,待太医诊过脉,道:“想是受了惊骇,或是大喜大悲,并无大碍,只是心绪激荡,血乱神惊。熬些安神汤即可。”
碧落听了,恭送太医出殿,又吩咐备着安神汤,回到寝居,却见齐予沛端坐穆子石床前,正拿着一卷书看。
碧落想了想,道:“殿下想必也累了,要不要躺着缓一缓?”
齐予沛道:“不必,我在这儿等他醒来还有话说,你们都下去。”
穆子石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慢慢睁开眼,眸光流转开,定睛看着齐予沛,虽脸色苍白,眼眸却是皎皎湛湛:“殿下,刚才你说的,我都听懂了,也想明白了。”
齐予沛一笑,搁下书,坐上床去拍了拍膝头:“过来。”
穆子石爬过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猫也似趴在他的胸口,脸蛋蹭了蹭,仰起头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
齐予沛道:“我猜的,不过就算不十分对,至少也对个七八分。你若不信,待你大些亲自去问穆夫人。”
穆子石道:“我信的。殿下说的,我都信。”
静默片刻,心中酸楚,终是不肯绝望:“可你那日为何不跟我父亲说清楚?让他知道自己错了?”
齐予沛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子石,不是什么事都说得清楚的。一则当局者迷,我就算说了穆勉也未必信,二则他本性自私怯懦又固执冷酷,船至江心已是不能回头,说了他必定不愿意信。再说人岂有不惧一个死字的?他自是宁愿将你远远逐走,也不愿冒被你刑克而死之险。”
穆子石冰雪聪明,岂不知穆勉早对自己全无父子之情?骨肉凉薄至此,反倒齐予沛却将自己视若珍宝,一时怔怔道:“你为什么就不怕被我刑克呢?”
齐予沛的笑容有些古怪:“我怕不怕,结果都一样。”
穆子石双手搂着他的脖颈:“殿下,你对我真好,特意找三个卦师,就为了让我知道,我不是什么不祥妖孽……”
说着微有哽咽:“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齐予沛轻笑道:“嗯,你根本不必信那些……穆夫人那一出,不过是宫中朝廷玩剩的小把戏。子石,你是个好孩子,不是什么孽障妖物,这心结解开了,以后都开开心心的,我就很欢喜了。”
穆子石嗯的答应着,含着眼泪灿灿一笑。
齐予沛细细打量着他一张小脸,只觉眉眼口鼻无处不精美绝伦,一时心中满满的尽是狠毒的温柔,几不可闻的低声道:“穆子石,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是我把你捡回来的,也只有我待你好,你这颗心这个人,连骨头渣子都该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就是哪天我不在了,没人记得,你心里还永远都有我。”
穆子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只觉他声音纵是压低了,仍清溪流泉般洁净悦耳。
这世上若有神祇,那便是齐予沛,齐予沛无论存亡,都是穆子石此生不可动摇的信仰,只在心里最深处,永不凋零。
腊月十九一声鞭炮响,衙门宫里都封了印,宫门贴了门神,摆放将军炭。
将军炭是选用能工巧匠将木炭碾碎,配上各式香料,塑成二尺多高的秦琼尉迟、判官钟馗,裹以绸缎饰以金彩,只露出黑脸黑手,成对立在皇宫各处门口,镇邪避煞。
穆子石好奇不已,特意跑去观摩良久,陪着炭将军守了半个时辰的宫门,冻得冰棍儿也似被齐予沛着人拎回东宫。
穆子石第一次正经丰盛的过大年,激动不能自已,开了锁的猴子一般,乌世桂却不管什么过不过年,仍如平常要求严格,看着欢蹦乱跳的穆子石,嘴痒想训手痒想揍,怎奈穆子石实在乖觉,功课一点儿不曾马虎,乌世桂磨牙半晌,只得板着脸孔斥道:“圣人门徒,储君近臣,当淡泊宁静,明志致远……你这上窜下跳的,当东宫书房是大戏台子还是茶楼酒肆?”
刚好太子自封印免政后,百无聊赖,竟陪着穆子石上课,一听这话,忙笑道:“子石还小,本性贵乎天真自然,先生且容他两日罢。”
自己好容易才彻底解开穆子石的数年心结,怎能让这冬烘先生又把他逼得郁郁不乐?
乌夫子一口气堵在胸口,刚巧昨儿晚上猪头肉老酒吃多了,一出宫回家就上面不通下面狂泻,穆子石本该腊月二十一彩服日这天放年学,乌世桂一倒下,提前一日迈入了流金岁月。
第二天穆子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碧落一边笑一边说:“可算是醒了,你再不起床,世子殿下送来的好玩意儿可要被他们吃光了!”
穆子石伸着懒腰,有些迷糊:“世子殿下?”
碧落刮了刮他的鼻子:“记不得了?烽静王世子啊,你还是他抱回来的呢!”
穆子石大喜,一蹦就要下床:“我要去看看!”
却被碧落一把按住,里里外外捯饬得漂亮暖和,活像只喜洋洋的白面包子,又扣上一顶狐皮小帽,这才放他离了床。
穆子石却摊开两条小胳膊:“东西呢?无伤给我的,都在哪儿呢?”
碧落收拾着被褥:“外间屋里,太子殿下正等着你哪。”
年前烽静王齐襄循例给皇帝敬献上礼,齐无伤远在雍凉,却想着穆子石,给他也单独备了一份,专门让人送到昭旭殿。
齐予沛正端坐桌前,随手把玩一张小小的鹊画弓,看穆子石扑过来,淡淡道:“都是三哥给你的,你瞧瞧,可趁心意?”
穆子石接过弓,拽了拽没拉开,觉得有些丢面子,憋足了吃奶的劲儿,又用力一拉,颤巍巍的勉强开了足有半寸,胳膊却酸得不行了,当下嘟着嘴抱怨:“这个不好!”
齐予沛笑道:“这张弓铜箍玉角、鹿胶犀弦,三哥显然是花了心思的,就落个不好二字?”
穆子石虽拉不开弓,心里却爱不释手:“射是六艺之一,我权且留着以后好好学就是。”
齐予沛冷眼看着,慢慢张开手掌:“这个……你得好生谢谢三哥。”
穆子石凑过去一看,见只是一个小小的圆形森白骨珠,通体镂空镶嵌黄金,花纹极似凤凰羽毛,跟宫中种种精巧别致的饰物相比,略显平常粗陋,但不知为何,见着这颗骨珠,竟有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不由自主的伸手握住,手心隐隐发热,问道:“这是什么?”
齐予沛拈起桌上书信:“是蒲满乌一族中,历代丹华翎所佩之物,你母亲是灭族前最后一个丹华翎,昔年她被卖入中原,却不想这颗珠子仍留在了塞北,辗转流落,被三哥无意寻到。”
穆子石感激无比,暗自决定,再也不嘲笑齐无伤的圈儿腿了,晚上挑灯夜书,给齐无伤去了封信,告诉他趁着胳膊腿尚未僵老,赶紧用木板牛筋捆几年,必定能恢复笔直的。
这封信穆子石先请齐予沛斧正润色,太子一目十行的扫过,嘴角抽搐两下:“不必改了,这样就很好。”
齐无伤收到信后,轰隆隆掀了桌子,拔剑四顾心愤然,恨不能升帐点兵杀回宸京,踏平昭旭殿活捉穆子石,最后低头仔细端详着自己两条葫芦长腿,叹了口气,晚上当真悄悄找了四块木板绑着腿睡了。
太子深蒙帝爱,东宫堪比小朝廷,自有属官内侍,詹事院、储庆使司、储政院、宫傅府一应俱全,因此过年齐予沛留穆子石在东宫,并不曾放回清平侯府,也无人敢于指手画脚。
穆子石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练字两个时辰,就是好几罐子零食抱着轮流吃,碧落每晚勤勤恳恳的敲核桃剥松仁,吃得穆子石牙掉了好几颗,一张菱角嘴说话直漏风,细胳膊细腿,却是偷着长了不少肉,脸上皮肤益发莹润透明,瓷里滚着玉雪里凝着乳一般,连皇后洛氏见了都忍不住掐了好几把。
到除夕那日,接神踩岁,穆子石在东宫道路铺设的芝麻秸上踩得哔哔剥剥,笑得唧唧呱呱,除夕晚宴齐予沛也带上了穆子石,治平宫中酒食罗列,灯烛辉煌,乐舞杂技,百戏奏乐热闹非常。
待回到东宫,已是夜深,鞭炮益繁,烟花满空,守岁到半夜,穆子石熬不住,揉了好几回眼睛,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碧落将他抱到床上,笑着掖了掖被角,吹熄烛火,只留下一盏微灯。
待初一穆子石醒来,旭日当窗,暖意融融,蓦然想起数月前城郊别院的凄冷孤寒,不禁有些怔住了,恍恍惚惚的不知所处是真是幻。
正发着呆,只听一阵银铃笑声,碧落领着昭旭殿的宫婢太监们都来行礼道吉,碧落见他一脸懵懂的直眨眼睛,逗趣笑道:“公子,赏奴婢们些好东西吧!”
穆子石回过神来,笑眯眯的说道:“我的好东西不都被你收着么?”
碧落哼的一声,上来帮他穿一身新衣:“谁真要你东西?太子殿下早替你赏完奴婢们了……赶紧的,洗洗脸去用早膳。”
穆子石怅然道:“都初一了,还有四天快活日子,又得去书房。”
碧落也挺担心:“你现在牙掉了一多半,回头会不会背书不清楚,被乌先生打手板哟?”
穆子石气得直呸:“你就不能盼着我好?”
碧落抿着嘴笑。
过了两日,穆子石正在悬腕练字猛读书,突有两仪宫的太监过来,道:“皇后娘娘宣穆公子过去。”
穆子石对洛氏很有几分犯怵,先问道:“太子殿下呢?”
太监道:“殿下也在娘娘那儿呢。”
穆子石便放下心来,搁笔甩了甩手腕,高高兴兴的带着碧落去了。
一进两仪宫的暖阁,见皇后身着凤袍端坐正位,脸上带着抹淡而矜持的笑意,齐予沛坐在一旁,似乎有些不安。
下首一个珠翠满头的诰命贵妇半边屁股坐在绣墩上,身边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衣饰华丽,面目俊秀却隐然透着股傲气。
第22章
穆子石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洛氏亲热的笑道:“子石过来!”
一手拉过穆子石,指着那华服命妇道:“你母亲和哥哥子瑜今日进宫朝拜,我想着你自进了东宫,少见家人,就把你也叫过来了。”
说罢推了推他:“去吧,给你母亲见礼。”
穆子石却不动,扭头看向齐予沛,求助道:“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心中隐然明白,这贵妇就是穆勉的正妻,清平侯府的穆夫人。
憎恶的盯着她脂光粉艳的脸,鼻端仿佛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道,双手捏成了拳头,身子已微微发颤。
齐予沛笑着起身,携起穆子石的小手:“母后,子石多日不见穆夫人,竟有些认生了……穆夫人素有慈名,定然不会计较。”
穆夫人忙敛衽为礼:“殿下言重了,为人母者,怎会跟自己的孩子认真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