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第18章

齐予沛却沉着脸,对他一番痛斥,指其浮躁任性、患得患失、骄纵轻狂、惫懒无礼,一条条罪名悬河倾海也似,只听得碧落冷汗涔涔,心道天心难测果不其然,昨天穆子石还如珠似宝,今日就摇身一变成了泥猪赖狗?

齐予沛足足训了半个时辰,喝了三杯茶,意犹未尽,最后还罚穆子石一天不许吃饭——虽然掌灯后悄悄令碧落做了碗粥给他吃,自己还假装不知道,但这已是穆子石进宫来遭受的最严厉的暴风骤雨。

碧落一边喂他吃粥一边柔声劝道:“太子殿下只是一时生气,并不是不疼你了……你以后做事可得三思,不能再小孩子气啦。”

穆子石哭过的眼睛微肿,默不吭声的大口吃着,良久却前言不搭后语的低声道:“殿下真是古怪,他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经此一役,碧落认定穆子石再不敢当着齐予沛的面哭了,不想数日之后,穆子石又是一顿哇哇大哭,哭的原因类似结果却截然不同,只把碧落瞧得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这晚穆子石正得意洋洋的拉着兔儿灯跟着齐予沛满东宫的闲溜达,在花园一个不小心,被一块石子绊了一跤,兔儿灯一个翻滚,烧着了。

这兔儿灯是齐予沛送的,宫中匠人的好手艺,糊着的贴金绵纸上甚至还粘了一层雪白的绒毛,眼点朱砂三瓣嘴,拉起来头尾颤动,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穆子石眼睁睁看着兔儿灯上糊着的棉纸绒毛统统化为灰烬,只剩了一副紫竹篾的骨架,三天前骨珠一事犹有遗恨,顿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忍不住半真半假的又哭了。

太子停住脚步,碧落原以为穆子石又要被饿饭,正想着给他悄悄备一些糕饼,却见齐予沛眉目生春,颇为欣赏愉悦的看穆子石哭了半晌,方含笑赞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子石惜物明礼敦厚有德,哭得也很讨人喜欢,甚好甚好!”

碧落低头看鞋尖,哎哟,葱绿锁鹅黄线的鞋就是好看!

隔天齐予沛就送穆子石一只新的兔儿灯,更大更胖更漂亮,兔儿眼用的甚至是红玛瑙,格外又赏了一个点心果脯大攒盒,害得穆子石牙又多蛀了几个小窟窿。

此后几年,齐无伤逢年过节只要雍凉往宸京进献礼品,他都不忘穆子石,小弓小刀、毛皮彩毯,会唱歌的天铃鸟,有一次还送了匹上好的矮腿小儿马。

不过那些种种到穆子石手上,通常不出半个月,要不就是丢了,要不就是死了,穆子石也曾哭过,更偷偷叹了几回气,但意兴阑珊之余,终于认命,齐无伤送自己的不过是空欢喜外加饿肚皮。

最后齐无伤再有东西送来,穆子石只漠然的看一眼,随手就扔开或是赏了别人。

自打入宫,不知不觉三年已是一晃而过,恰逢入冬之日,冬至在书房按规矩有个“隆师”之礼,隆即尊崇,乌世桂先领着穆子石与齐少冲拜了圣人,又端坐着捻须受了他俩一礼,最后窗友交拜,穆子石与齐少冲互相揖礼,但齐少冲揖身时,穆子石得偏过身去,不能受全礼。

齐少冲刚刚六岁,本该与其余皇子一般,在仁谨宫的书房读书开学,但不知洛氏用了什么手段,竟让齐谨同意齐少冲也进了太子的东宫书房,宫中其余有皇子的妃嫔暗自咬牙切齿拧帕子,心里骂了无数句的三嫁奸妇好大的胃口好凶恶的手段!

乌世桂得以多课一徒,齐予沛如今每日只在书房待一个时辰,且是听严太傅讲史说帝王策,因此齐少冲倒与穆子石做了个伴日日同读。

隆师完毕,穆子石趁着乌世桂正与齐少冲说话,忙轻手轻脚的自书房一溜烟跑回昭旭殿暖阁,碧落为他擦洗手脸,又送上一只暖手炉。

书桌对面的墙上已挂上齐予沛亲书的九个双钩空白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却是岁时风俗,从冬至开始,每日填写一笔,待九字填完,便是九九消寒已罢春发绿草茵茵。

每年齐予沛都于冬至前一日,写好这九个字让碧落挂到穆子石书桌前,让他无论苦乐忙闲每日都要填上一笔,既有趣有味,又警醒他砥砺志节惜时苦读。

穆子石更是自出机杼,不光每日细细填好一笔,更用朱红小笔在一旁以蝇头小楷加注,如“朝晴暮雨,夜风骤起”,又如“碧天无际,暖晴食糖瓜核桃,牙疼不悔”,也有“小雪霏霏,殿下着貂裘,芝兰玉碾”,更有“读易经苦思不解,遂弃之只待醍醐亦或棒喝”。

一夜春风九九过后,齐予沛便将这幅字珍而重之的收回品读,常夜深而意犹未尽,或笑或思,只觉笔笔活泼澄明滋润可喜,日子流光溢彩弥足珍贵。

穆子石暖了暖手,亲自磨墨,案上挑了一支羊毫笔,刚要去描那“亭”字的一点,却听脚步声响,一个极脆而定的童音道:“子石,你又不等我一起下学!”

穆子石暗叹了一口气,转身道:“殿下又不回两仪宫?”

第24章

齐少冲与齐予沛虽一母所生,性子却大不相同,好似阔朗明亮的一间大屋,而且还门窗俱开,笑则大笑怒则大怒,一碧万顷清澈无边。

比方说他喜欢跟穆子石一道说话念书,他就能无视自己的两个伴读,除了吃饭睡觉,都大大方方的粘在穆子石身边,摘都摘不走。

穆子石今年开始学骑射,他短胳膊嫩腿,愣是也咬牙进了骑射场,一天下来一句苦都不叫,回到两仪宫见了洛氏才一扁嘴红了眼圈:“胳膊疼!屁股疼!”

大声哭了片刻,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挺胸抬头的随穆子石下场骑马。

如此一条周身无一丝娇气的小小纯爷们儿,好似一棵正拔节的绿意盎然小树苗,没人能讨厌得起来。

如果被他纠缠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穆子石会很佩服喜欢齐少冲,甚至若不是有个齐予沛,穆子石也断然不会躲着远着齐少冲。

每次与齐少冲接近,齐予沛并不会说什么,只微笑着借故走开,但穆子石却能看到他眼底隐隐的受伤之色,就连离去的背影都透着些难以言传的寂寥悲凉。

于是面对齐少冲的接近,穆子石逃之夭夭,齐少冲追亡逐北,穆子石狡兔三窟蹑足潜踪,齐少冲围追堵截隳突叫嚣。

穆子石举着笔唉声叹气:“殿下找我何事?”

齐少冲看着那幅双钩空白字:“像是四哥的笔墨。”

穆子石道:“是太子殿下赏我的。”

齐少冲兴致勃勃的拿过穆子石手里的笔:“母后那儿挂的是‘一九初寒才是冬’的消寒图诗,没这个有趣,待我来替你填这第一笔罢!”

穆子石不假思索,忙一把拦住,抢下笔来:“别!”

齐予沛亲手写给自己的,着实不想让其他人碰上一碰。

齐少冲沉下脸,不悦道:“怎么?穆子石,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齐少冲不是没脾气的,多日来穆子石千方百计疏远自己的种种情状,也不是全然无知,只不过一心只想与他亲近交好,不欲以皇子之尊威逼强迫而已,但此刻穆子石竟动了手,僭越太过,由不得人不怒。

穆子石却展颜一笑,道:“殿下,描这字并不算有趣,我给你画幅梅花图消寒可好?”

梅花图在民间尤其是茶楼酒肆等闲常见,有“素梅一瓣染成朱,画出九九消寒图”之说,但宫中却只用诗或字,齐少冲年幼,尚未出宫见识过民生百态,因此一听之下,果然十分好奇,问道:“梅花图怎么消寒?”

穆子石不急于作答,铺开澄心堂的纸,取一支玉兰蕊的羊毫笔,屏息凝神,运笔如风,刷刷点点,笔触如雨,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已画好一幅水墨梅花图。

三年来在乌世桂指点下,穆子石的书画大有长进,乌世桂擅画梅花,穆子石也颇得其韵,这一幅图虽不染色,但运墨焦浓淡重青,俨然五色俱足,其神采更是香枝苍苍,傲雪风流。

齐少冲拍手赞道:“这幅梅花画得很好,秀姿挺拔,怡然自得。”

穆子石洗净了笔,道:“殿下请细看,这树梅花可有什么蹊跷?”

齐少冲仔细一瞧:“花瓣俱是空心,不曾着墨色。”

略一思量,已懂得这梅花图的用法,数了一数,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这一树梅六枝有花,开十六朵,花分五瓣,共是八十瓣,子石,数九八十一天,你可少画了一瓣!”

穆子石一根手指在梅树下方虚虚一点,眼神透过浓密的睫毛,狡黠而得意:“这是一瓣落花……东风吹落玉胭脂,堂前飞燕子。”

齐少冲本身直肠直肚的率真,但不知为何,每每看到穆子石随处可见的剔透心机,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欢喜之情,他心里的那些个弯弯绕,仿佛无数把蘸了蜜糖的小钩子,轻而易举的就让自己拔足不得。

这种恋恋不舍,幼时只是一意亲近,少时是一路扶持,待到最后,恍然一回首,谁知竟是泥足深陷了。

穆子石见齐少冲语塞,忙选了一支细细的点梅笔,调好浅绛色,递到齐少冲手中:“殿下可以涂第一瓣,嗯,今日晴好,殿下不妨只点花瓣下方。”

齐少冲提笔刚要描染,忙侧头问道:“为何只点下方?”

穆子石道:“上点为阴下点晴,左边涂雾右涂风,若逢下雪当中点,圈中加圈半阴晴。”

齐少冲盯着画有些迟疑:“这样点好看么?”

穆子石忍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民间最简陋的数九,只在纸上画八十一个圆圈,便是这样点。”

齐少冲方知上当,一笔涂满一片花瓣,气哼哼的撒腿跑了,却不忘把梅花图一把抓着带走。

穆子石打发走了齐少冲,笑眯眯的长吁一口气,碧落不甚赞同的看他一眼,穆子石眨眨眼示意无辜,拖长了声音软软道:“又给我脸色看……”

碧落叹道:“这些殿下哪一个是好招惹的?你呀,真让我操心。”

说着却从暖炉上端下来一碗奶酪:“用一些罢!天冷了呢,该多吃点儿,御膳房已备好饺子,只等晚上再吃。”

穆子石接过碗,闻到暖暖的一股奶香温馨无比,上下打量碧落,见她鹅蛋脸红扑扑的,腰细溜溜的,胸却鼓鼓的,正是桃李秾华,脸一热不敢再看,低头吃一口酪,问道:“姐姐今年多大了?”

碧落见他耳朵尖儿都红了,哪有不明白的?当下正色道:“你让我在脸上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穆子石一口呛住,吭哧吭哧的咳了起来,感觉自己被调戏了,却没有那泼天的狗胆调戏回去,只得假装没听见。

碧落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颊:“过了年就十岁了,还这样脸皮嫩……我十八了,再伺候你这小祖宗几年,也该放出宫去啦。”

穆子石看她满脸憧憬之色,道:“宫里不好么?你很想回家?”

碧落本就认得几个字,这些年跟着穆子石,更学了西瓜大的学问好几担藏在胸中,蹲下身来搂着他,柔声道:“当然想啦,梁园虽好,终非故乡,我家乡在江南牛角镇,虽不富裕却也能过活,爹娘还有四个哥哥妹子都在那儿等我呢……我出去只是有些舍不得你,唉,不过到时候你也长大了,会不会去瞧瞧我?”

穆子石靠着她柔软芬芳的身子听她絮絮道来,碧落虽是宫婢,对自己却是温柔体贴如姐如母,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舍,一时就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碧落摇了摇头,笑道:“你大了肯定要入阁拜相的,到时官居一品紫衣金冠,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奴婢?”

穆子石猛然抬头直视着她:“我记得的,我记得你哄我睡觉给我掖被角,还给我梳头换衣服,亲手给我缝帽子棉鞋,每天给我准备吃的,剥松仁把指甲都劈了……碧落姐姐,我全记在心里了,一点一滴都不会忘!”

碧落只听得嘴唇微微哆嗦,凝视着他愈显矜贵精致的面容良久,偏过脸悄悄拭去眼泪,轻声笑道:“你这张嘴,就是骗死了人,也不必赔命了!”

穆子石用衣袖帮她抹了抹脸上泪痕,却道:“对了,我还会记住,你偷偷喜欢齐无伤!”

碧落吓了一跳,忙红着脸啐道:“哪有……可不许胡说!”

穆子石认认真真道:“你想嫁给他么?想的话我跟太子殿下说,把你赐给他,正巧过个几日,他就到宸京了。”

却是存着个私心,碧落若回了民间,自己再想见她着实不易,若能在齐无伤身边,倒方便许多。

不料碧落断然道:“不,以前或许妄想过,现在可不想。”

“为什么?”

碧落理了理鬓发,爽利道:“世子殿下身份尊贵,要娶也是豪门贵女,太子若把我赐给他,最多不过一侍妾,碧落虽卑微,却想着嫁一有情人,终身两不相负。再说我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在牛角镇用攒下的钱养一院子的鸡鸭,开个刺绣或者别的什么铺子,孝敬爹娘夫妻和睦,就再好不过了。”

穆子石尚且不懂升斗小民粗茶淡饭的滋味所在,心道养鸡养鸭开铺子有什么快活的?觉得碧落那一脸做美梦的表情十分匪夷所思,不禁脱口道:“女人真是奇怪。”

碧落好气又好笑:“你懂什么女人?人小鬼大……”

穆子石冷冷一笑,低声似自言自语:“不奇怪么?陶贵妃明明嫉妒死了太子殿下,殿下一病,她却比谁都担心忧急的模样,又是诵经又是送汤药,皇后更奇怪,太子和七殿下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却一个捧在手掌心里,一个……”

碧落脸色惨变,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你疯了不成?”

穆子石拉开她的手,黯然道:“我只是觉得殿下可怜,替他不值。”

描罢亭字第一笔,穆子石换了蟹爪小楷一旁想注些什么,想起齐予沛这些时日气色极好,往年咳嗽旧疾竟不曾再犯,这本是难得的好事,不知为何,心中却闪过一丝惶恐不安来,忙定了定神,注上:冬至,待春风重染,碧落恨嫁,子石笑她。

碧落看见,忍不住啐他一口,穆子石笑嘻嘻的提笔要画她的脸,碧落转身就逃命,正笑闹着,门被一小太监轻轻推开,穆子石转眼一瞧,却是齐予沛缓步踱进来,携裹着一身寒气,穿戴俱是太子朝服,想是随着皇帝祭天刚回来。

昭旭殿亦备有太子常服,齐予沛一边换着,一边问道:“少冲怎么回事?我刚到东宫他正跑出去,手里攥着一幅画,烧了爪子似的急急忙忙……你画给他的?”

穆子石看他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就踮起脚伸手去捂,道:“七殿下要涂你给我的那幅字,我不愿意,就画了九九消寒梅花图打发了他。”

齐予沛略一思忖,挪开他温热的手指,淡淡道:“少冲既要涂,你就让他涂,一幅字有什么大不了的?”

穆子石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齐予沛看他一眼,道:“今晚让碧落早些伺候你歇息,明日卯时一刻起身,不必去书房。”

穆子石奇道:“不去书房起那么早做什么?”

齐予沛唇角轻扬:“跟我出宫去迎三哥。”

穆子石啊的一声,展眉笑眼:“不是说还得好几天么?怎么这样快?”

齐予沛道:“三哥手底数万雍凉铁骑所向披靡,素来便是疾如风的行军。”

穆子石道:“可是此次进京的还有烽静王妃啊。”

齐予沛接过碧落端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笑道:“烽静王妃出身将门,自幼弓马娴熟,又岂是寻常妇人可比?只不过她自打生下三哥,就一反常态,总逼着三哥苦读诗书,差点不让他进军营呢。”

穆子石大惑不解:“为什么啊?”

齐予沛叹道:“为人母者,总希望孩子能平安,战场上刀光剑影,塞北草原各部历来凶猛善战……”

穆子石心道,爹是虎狼娘是豹,哪生得出个梅花鹿来?烽静王妃这番苦心,只能是缘木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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