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氏听她俩说得破绽频频,一个说只是说了会儿话,一个却说收了一小包药粉,心不禁往下一沉,感觉似有不对,忙道:“皇上圣心烛照,你们只需说实话,不必有任何隐瞒!”
春雨略一迟疑,连连磕头道:“奴婢的的确确只给了画香一包胡蔓粉,奴婢与画香偶有私交,她也给奴婢绣过一个香囊,但绝不敢欺心犯上去谋害太子!”
穆子石冷冷道:“谎话连篇!”
直问画香:“你倒说说看,见没见过那个银盒?”
画香尚未答话,只听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染香突然叫道:“娘娘!娘娘您醒醒!”
却是皇后听爱子被毒杀,撑不住晕了过去。染香又是喊又是拍的舞弄片刻,洛氏也就悠悠醒转了,所幸并无大碍,齐谨道:“要不你先回宫休息?”
洛氏虚弱的摇了摇头,流泪道:“我竟不曾护好予沛……”
这边画香战战兢兢的看了一眼陶氏,道:“奴婢真的没见过银盒。”
齐谨挥了挥手,一名龙朔卫走上前,双手奉上一只扁银镶珠盒,齐谨随手接过,摔在陶氏脚下:“这是什么?”
指了指画香和春雨,吩咐刑狱司执事道:“掌嘴。”
内廷刑狱司的掌刑往往由宦官担任,这些人格外狠毒阴鸷,对宫女更不会有怜香惜玉之心,只听噼里啪啦脆声连响,夹杂着哭喊求饶声,充满了整个大殿。
不多时画香春雨脸颊已破肿不堪,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却只喊冤枉,并没有更多的供词。
执事禀道:“皇上,不动重刑,只怕撬不开刁奴的嘴。”
齐谨不耐烦道:“留性命即可。”
几个掌刑的宦官纷纷目露兴奋的凶光,井然有序的取出钢针、拶指、短锯等物,待一根手指被钢针穿透,画香再也忍不住,嘶声喊道:“奴婢说实话……绕了奴婢吧!”
齐谨抬手令暂且停刑,画香边哭边说:“奴婢也不知道盒中是什么!但父母家人都在麟德宫手中,奴婢不敢不从!”
陶氏脑中一阵晕眩,只觉一脚踏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铁网挠钩量身定做间不容发,再无挣脱逃生的余地。事到如今,知逃不过这蓄谋已久的一击,反而没有了刚才的心慌,冷眼扫视殿中诸人。
春雨却有几分刚骨,宁死不招,啐出一口血,愤然扑上去厮打,骂道:“贱婢!你是咱们麟德宫放在东宫的不假,可娘娘待你不薄,你不该平白陷害娘娘!若不是你说自己手脚生癣,怕太子厌弃,我怎会在锦亭池私下见你?我给你的分明就是纸包的胡蔓粉,又怎会突然变成银盒装的毒药?你到底是谁的人?”
画香一边躲一边尖声道:“娘娘待我不薄,要不然我也不能应下这等大事……当日你说盒中只是让太子更虚弱的普通药粉,可没有说是服下即死的毒药!你还哄我说太子已无药可医,娘娘不会心急取他性命,不会连累到我!可如今呢?”
掌刑宦官们拉开春雨,春雨却又一手指定碧落,厉声道:“都说你为人最善,却不想竟是糖包砒霜!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比最奸的贼都更加恶毒!”
碧落无意识的用力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得已,谁叫你们要害太子殿下?”
正乱成一团之际,梁忠上前禀道:“皇上,刑狱司康仵作求见,说太子殿下确是中了剧毒……”
齐谨扶着桌沿的手猛的一用力,眉心一跳:“宣!”
第34章
康仵作进殿行礼如仪,脸跟树根雕出来的一样木无表情:“圣德慧纯太子殿下所中剧毒为箭毒木果实提炼而出,这种毒和入药汤,饮下后不出半个时辰心跳必停。”
迟疑了一瞬,道:“中毒者并无痛楚。”
齐谨阖眼点了点头,涩声道:“箭毒木之毒产于何地?”
康仵作道:“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只产于南疆一带。”
齐谨沉吟片刻:“你下去。梁忠,去问孙院正,宫中太医院可有储藏箭毒木?”
至此,太子被毒杀一案来龙去脉都有了解释,每一环已近水落石出。
穆子石心中并不觉得痛快,只是痴了一般恍惚,如此顺利的替太子报了仇,难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网疏而不漏?或者齐予沛真的还在自己身边不曾离去?
齐谨缓缓落座,令道:“这三名宫婢,杖毙了罢!”
刑狱司掌刑心道,春雨与画香一传递毒药一亲手下药,怎么着也该凌迟株连,碧落虽先前知而不报,又涉及天家阴私,但毕竟有首告之功,应该一条绳索赐死也就是了,何苦浪费刑狱司的板子?
掌事却明白,此刻皇上看着虽与往日无异,心中却早已失了方寸镇定,反正那些宫婢都是一个死,怎么死都不与刑狱司相关,忙应道:“是!”
说着便让掌刑去堵春雨等的嘴。
穆子石一惊,身不由己已扑过去搂住碧落的腰:“皇上,碧落她……”
齐谨一手拂落桌上的茶盏,颇有恚怒烦躁之色:“朕意已决,不必多说。”
碧落却笑了笑,弯下腰紧贴着穆子石的耳边:“你枕边有只螺钿匣,里面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东西,他说骨珠他要随身带走,当做是你陪着……还有,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的……”
话音未落,已被两个掌刑快手快脚的用铁核桃塞了嘴拖走。
不过盏茶时间,梁忠回到治平宫,太医院院正孙鹤林也紧随其后,素来矍铄的腰背略显佝偻,颤颤巍巍的跪倒回道:“太医院备有一小盒箭毒木药粉,只做麻痹肌肉之用,每用一分,都需本院院正与副院亲自用钥匙打开并记档存案,这三个月来,箭毒木并未有取用过一毫一厘。”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方手掌大小的铁木盒,盒口果然有两把锃亮的铜锁。
齐谨看着孙鹤林白发苍苍,念及齐予沛从尚未出生起,就很受惠于这位老太医的妙手仁心,不禁温言道:“院正所言,朕自是信得过的。”
孙鹤林却是老泪纵横,道:“皇上,微臣尚有一求,臣已老迈不堪用,致使太子殿下久病不愈,如今殿下既去,臣心如死灰,故乞骸骨归乡。”
齐谨叹了口气,亲自扶他起身,道:“当真不愿留在宫中了?”
孙鹤林本是鹤发童颜,行动如少年人,这会儿起身却是一个踉跄,老态毕现:“皇上,宫中无情啊!”
此言一出,连洛氏都为之色变。
齐谨却不恼怒,轻叹道:“你说的是……”
转而吩咐梁忠:“传朕口谕,赐孙鹤林白银二百两骏马四匹,赐见官不拜,再赐金匾一方,书‘杏林至善’,回乡享清福去罢!”
孙鹤林嘴唇微微哆嗦,磕头拜谢而去。
齐谨默然良久,殿中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山雨欲来的压力重重。
穆子石一直不曾听见惨叫或是杖责之声,当刑狱司掌事回禀三名宫婢已死时,才猛然意识到,碧落去了,那双略显粗糙的温暖的手,再也不会掐脸捏腮的抚摸自己。
齐谨踱到陶氏身边,似犹豫了一瞬,道:“你还有何话说?去年陶若朴调陶家旁支陶兴,任南疆武校尉……这箭毒木药粉得来想必容易之极吧?”
陶氏轻启朱唇,一笑间只见骄矜倨傲:“皇上,您想让臣妾怎么答?”
齐谨着实不喜她这般姿态,道:“据实答,难道你做得出,竟会不敢答么?”
陶氏从容道:“臣妾如实作答,只怕皇上不肯信,皇上只想信自己愿意信的,不是么?”
齐谨冷冷道:“你私通外戚毒杀太子,事实俱在,人证物证俱全,你说朕该如何信你?”
陶氏扬起脸,面庞丰润若银盘,笑容却隐现悲伤倔强:“皇上,臣妾十六岁入宫即为贵妃,您是臣妾的夫君,是臣妾的天,二十二年来,我对皇上用心从未稍变,一如刚进宫时,可昭日月,可鉴天地。”
“可惜臣妾没变皇上却早变了,也早忘了当年臣妾初进宫时,您对我的许诺。”
齐谨大怒:“你心胸狭隘嫉妒成性,自皇后入宫更是怀执怨怼屡番作恶,如今还丧心病狂毒杀太子……”
说到太子二字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道:“即刻令内阁拟诏,贵妃陶氏,废为庶人,赐白绫,皇三子齐和沣,废为庶人,贬出宸京!”
陶氏下巴微扬:“白绫么?我还以为皇上要将臣妾千刀万剐呢。皇上,您一直提防着我是陶家的人,却不知我一心一意为您,只要我在一日,陶家与和沣就不会有半点违背君臣父子之道。”
齐谨双眉一轩:“你是在威胁朕么?”
陶氏咯咯笑道:“皇上以为臣妾怕死么?臣妾只恨自己不在洛氏入宫前就死!”
齐谨连话都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走近穆子石,柔声道:“随朕去东宫……再瞧一眼予沛罢!”
刚走到殿门处,只听陶氏幽幽道:“臣妾死不足惜,只怕皇上从今后再无安枕之日……”
偌大的治平宫正殿,转眼只剩下皇后、陶贵妃与染香,刑狱司与龙朔卫只守在殿外。
陶氏静默片刻后缓缓站起,紧盯着洛氏,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是你。”
洛氏指尖猛的一哆嗦,发上凤翅银钗的明光衬得她面色如雪:“贵妃,你太狠毒!都是为人母者,你为和沣我不怪你,但何苦要害予沛的性命?”
陶氏发出夜枭般古怪的笑声:“我狠毒?我哪里比得上你……皇上都不在了,你这般做戏给谁看?”
洛氏素服式身形纤纤,有弱不胜衣之态,颤声道:“本宫不懂你胡说些什么,当年予沛尚在腹中,你就令我宫中婢女袖藏麝香,更在安胎药中做了手脚,予沛生来体弱,祸首是你!”
陶氏几步上前,两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面面相对,近到一伸手便可以掐死对方,眼神中也都是图穷匕见的狠绝恨意,活像两头失去幼仔的母兽。
洛氏略眯起眼睛:“你今日之果,已晚来了十八年,你不死,予沛的眼合不上!”
陶氏行动间裙裾丝履仍是不出微声的优雅沉着,却笑得寒意入骨:“是么?我死了,太子就能瞑目?我可不信……下毒主使到底是谁,一心想要太子性命的到底是谁,你比我清楚,死去的太子更加清楚!”
洛氏眼角剧烈跳动:“予沛是我九死一生才得到的孩子……”
陶氏立即打断:“是啊!虎毒不食子,我千算万算,真的算不到你为了赢我,竟会用上自己孩子的一条命,皇后,今日之败,我应得的,我服气。”
洛氏身子后仰,泪珠断线也似滚滚而下:“你当日一剂药,已注定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
陶氏秀眉一拧,附耳低声问道:“所以你干脆毒死太子?用自己儿子两年的寿数,换我一条命,值得么?”
“皇后,你知不知道?你已老了,流华耀日,不过笑话……我都闻得到你头发上首乌膏的味道,色衰而爱驰,难道你没发现,这些年皇上对你,不过是看在太子的面上爱屋及乌而已?”
洛氏突然扭过脸,双目灼灼凝视着陶氏:“我赢你,不光因为我比你狠,还因为你比我蠢。”
陶氏略一思忖,点头道:“也许我是比你蠢,但我绝不会亲手毒杀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只剩一天的命……我只问你,你还是个母亲么?你的良心可得安稳?”
说罢不待皇后答言,自顾转身而去。
当夜陶氏自缢于麟德宫,皇后洛氏在两仪宫小佛堂里,燃起一柱檀香,观世音宝相庄严大慈大悲,洛氏却只跪不诵,罪孽深重,已不求宽恕。
穆子石陪同齐谨去看过太子梓宫后,独自一人回到昭旭殿。
一路上心神不属,模模糊糊总感觉忽略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想起齐予沛再想一想碧落,更觉万物枯凋回遑惊惕,日前对齐少冲恶语相加,忆及隐约有些内疚,齐少冲待自己一直极好,此人正如齐予沛所说,外方内明阔朗朴真,他若当了太子,想来并不比齐予沛差很多。
走回所住暖阁,已是暮色四合,小福子跟茜罗正忐忑不安的候在外面,一边跺脚一边搓手。
小福子一眼瞅见穆子石,不禁喜动颜色,忙迎了上来:“主子可算回来了!方才有刑狱司的人来,说碧落姐姐……”
穆子石甚是疲累:“碧落出宫了,宫中人多口杂,你们以后别提到她,否则平白惹麻烦。”
小福子听了,心中虽仍有疑虑,却也乖顺的连声称是:“奴才懂得!主子快回屋暖一暖,茜罗备好姜汤了。”
茜罗是仅次于碧落的大宫女,温柔稳重的好性子,服侍穆子石躺下,便默默退去,穆子石就着床前一盏纱缎灯盏,摸到了枕边碧落所说的螺钿匣,尺余长,紫檀木制,象牙点夜光螺,精致华美无比,盒盖上却镂刻着一句诗:风雪夜归人。
“风雪夜归人……”穆子石轻轻念着,灯盏映出他的身影,形只影单,孤零零的仿佛一抹魂,半明半暗,影影绰绰,徘徊于苍率而空淡的风雪夜归人五字之上。
良久,穆子石打开螺钿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柄短刀,黄金吞口鲨皮乌鞘,正是当年齐无伤所赠。
齐予沛知晓这把刀实在是穆子石心中所喜,因此特意嘱咐碧落放于匣中还给了他。
穆子石摸着刀鞘,太子随身带走骨珠,当做是自己陪着,个中心意已是不言而喻,而那夜突如其来的一吻也悄然浮现,心中一时百般滋味翻腾徘徊。
抱刀入怀,在被窝里滚了一滚,心口被冰冷的刀鞘激得一阵微痛,冰雪里撒了一把辣椒面也似。
碧落临死前急切的语声仿佛还在耳边:“……里面是太子殿下留给你的东西,他说骨珠他要随身带走,当做是你陪着……还有,他都知道,他心甘情愿的……”
穆子石倏地睁开眼睛,似有一线电光从天灵纵贯劈下,一瞬间整个人僵硬如雕。
完全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