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象虽残暴无耻,却也淫乱冶荡,当场山贼几乎都压抑不住腹下的强烈欲望,丑态毕露,哥舒夜破狞笑着冷冷旁观,嘴唇干燥,某处却安静柔软,一如不晓人事的幼童。
穆子石不忍看这等惨状,习惯性的垂下睫毛,侧过头去看山石后一丛摇曳生姿的碧草,心道哥舒夜破与陶家定有不共戴天之仇,若从此处着手,想必能猜出他的身世背景,陶氏一族权倾朝野数十年,陶若朴虽一表斯文,打击异己却是不留余地赶尽杀绝,却不知是哪家的漏网之鱼遗患至此?而哥舒夜破的家仇若能为己所用,未尝不是一剂斩关夺门的猛药。
心念电转之际,冷不防一个声音自身边响起:“哥舒夜破!你还是不是人?”
这声音虽粗嘎难听,却是寒灰内燃起的半星活火,浊流中涌出的一线清泉,穆子石只惊得嘴唇都脱了色,正待堵上齐少冲的嘴,却听他已大声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与陶家有仇,去凌州找陶知府!去京城找陶若朴!像你这样只会残杀无辜欺凌弱女,连做山贼都不配,不过是个孬种,是懦夫,是你哥舒一族的耻辱!”
齐少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浩然磊落,虽手脚俱缚却大有威严气势,若不是身处此时此境,穆子石都想为他击节叫好。
众山贼雷轰电掣了也似目瞪口呆,除却陶小姐神志不清的呻吟,当场竟是一片鸦雀无声。
哥舒夜破怔了怔,清澈见底的眼眸蓦地掠过一阵血气,似暴风卷于海面,一手挽着马鞭,一步步走上前来。
齐少冲咬了咬牙,低声道:“哥哥,我忍不住……我又要带累你了……”
穆子石无奈,却又有几分自己都觉察不到的与有荣焉:“忍得住就不是你了,不过我倒从来不知道,你口才这般的好。”
说着闪身拦在齐少冲身前,抬头凝望哥舒夜破。
哥舒夜破顿了顿,只见穆子石眼瞳如新桐初引清露晨流,说不出的纯稚动人,而个中哀求恳切之意,仿佛春夜最明洁醺然的月光,直蔓入自己肌肤肺腑,使得心脏都生出些微陌生的悸动痛楚来,一时眸光微动,转头吩咐:“拾飞,送陶大小姐归西……她夫君不是喜欢做缩头乌龟么?那就剥了他的皮罢,练练你的刀法。”
那人原本一直躺着装死,心中寄望于献出老婆,或者这些匪徒就能饶过自己一条命,不料哥舒夜破穷凶极恶,要了货要了钱要了乐子之余还要自己的命,登时不再装死转为爆发,蠕动着连滚带爬蹭到哥舒夜破脚边,大哭着求道:“大爷!大爷啊,小的跟陶家全无干系!是陶知府眼馋我张家财力,硬把他侄女儿强塞给小人……小人也是一肚子冤屈,大爷帮我杀了那个贱人,小的回到家,定会给大爷送上白银万两再立个长生牌位!”
左拾飞笑嘻嘻的上前一把揪住,道:“你家人给你立牌位就行了,我们大哥的牌位不用你操心。”
他眼神中甚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无邪,刀尖却毫不迟疑伸入那人口中,轻巧的旋了一旋,刀尖拔出的同时,一掌拍在那人后颈,那人发出一声痛彻心肺的惨呼,一截断舌便混着一大蓬鲜血直喷了出来。
那人盯着地上一小团软软的肉块,怔了半晌,眼珠直插上去,一头撞倒不省人事,左拾飞大感无趣,拖死狗般拖着他走开,却格外看了穆子石一眼,似关切又似提醒:“别让大哥动气!”
哥舒夜破脸色很平静,没有半点动气的模样,只道:“让开。”
穆子石实在猜不透他要做什么,却不敢动弹,求道:“大当家,我弟弟年幼无知,方才所说不过无心之言,有得罪之处,你……”
哥舒夜破道:“我这南柯山上,吐出来的话就没有往回吞的道理。”
穆子石看他只是握着马鞭,并无拔刀之意,便放胆问道:“大当家到底想怎样处置少冲?”
第66章
哥舒夜破挑起眉毛:“我现在还真不想要你的命……不过你再不让开的话,只怕你弟弟的尸骨就没人收了。”
穆子石心往下沉,齐少冲所言戳中了哥舒夜破的积年伤口,已令他杀意大起,如今之计,唯有一赌,赢,则捡回齐少冲一条命,输,便是再搭上自己一条命,不过宁可输了一起死于此地,也不能有负齐予沛临终托付。
主意既定,穆子石轻声一笑,握住齐少冲一只手,道:“其实我弟弟说的也是我想说的,他并没有一个字说错……大当家,迁怒滥杀强奸弱女,绝非男儿丈夫所为,如此行径,便是置于草莽之中亦属下作,但凡有一丝血性,都会耻于为伍。”
哥舒夜破听而不闻,手背却有青筋爆起,冷冷道:“你让是不让?”
穆子石眸光转冷,宝钻般折射出粼粼寒光:“大当家此刻杀了我们兄弟,也不算报了仇雪了恨,心里更不见得就能快活,你越是暴戾越显卑怯,不过徒留笑柄于世人罢了……”
话未说完,蓦地眼前一道黑影毒蛇般闪过,百忙中低头一让,只觉从颈侧到肩头一阵刀割也似剧痛,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待要避让躲闪,马鞭挟带风声,已骤雨惊雷般落下。
穆子石心口仿佛被猛兽利爪揪得死紧,登时连气都透不上来,嘴里已满是血腥的铁锈气息。
这样直接凶狠的暴力,挟裹着巨锤烙铁般恐怖的摧毁能力,穆子石根本就承受不住,不由自主蜷起身子,却始终有意无意伏在齐少冲身上遮挡着他的要害。
雪白的衣衫很快被抽裂,暴露出精致而纤瘦的肌肤线条,哥舒夜破下手并不留情,十来鞭过去,穆子石单薄细腻的背后已遍布道道血痕。
见了血,哥舒夜破眉目飞扬,眸光更是亮得惊人,如鬼如兽择人欲噬,抖开手腕又是一鞭抽落,却刚巧覆上了刚留下的一道鞭伤,生生在血肉里又刮出一个伤口,穆子石浑身一抽搐,垂死小兽一般痛叫一声。
几滴血飞溅到了哥舒夜破的手臂上,殷红饱满,如一串晶莹的珊瑚珠。
哥舒夜破眼角余光瞄见,不由自主一愣,停住了鞭子——当年二姐手腕上常笼着的,就是一串如此艳色的珊瑚手钏,在她轻摇罗扇或是抚琴写诗时,会在袖口若隐若现的一转,轻巧而流丽,如同那些年丰盈无缺的时光。
哥舒夜破银灰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悲伤之色,伸指轻轻触了触那几滴血,温热的,洁净的……
再看向那拥在一起的兄弟二人,心头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感动,又似乎是嫉妒。
穆子石喘息着,勉力回过头抬起眼眸,眼前一切早已模糊不清,齐少冲含着哭音的呼喊好似远雷或是海水滚过耳畔,捕捉不到任何意义,恍惚中回到了年幼饱受荼毒却又无助绝望的时候,情不自禁,泪水已流了满脸,却连呻吟求饶都不敢。
暮色中他颈侧的血管突突跳着,是极轻浅的淡青色,衬着凝白细致的肌肤,有种残忍的清晰感。
哥舒夜破心头仿佛被一根细细的丝线扯了一下,感觉不痛,却有几分古怪的不知所措。
左拾飞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道:“大哥,要不……问予庄要些赎金,放了他们罢。”
哥舒夜破眼皮微抬,扫了他一眼,神情不善,道:“梭子也会心软?看来咱们南柯山可以改行去走镖或者干脆开善堂。”
“不是!”看着穆子石安静的蜷缩在地上,却因疼痛不住的打颤,左拾飞低声道:“我挺佩服他……模样儿这么秀气这么弱,为了弟弟却可以连性命都不顾。”
说着云开日出般的一张英朗面庞上,闪过一丝阴翳:“当年我哥还是大镖头呢,胳膊有这小子的腰粗,却为了几车傻白的镖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我给撇下扔贼窝里了!他妈的他自己跑得比偷了油的老耗子还快!我那时候都没三块豆腐摞起来高,就入伙做了山贼崽子,人小力弱脾气又死硬,尽被他们欺负,要不是大哥你一力护着,我尸骨早被野狗啃光了。”
哥舒夜破点了点头,莫名的不快:“你记得就好。”
略一思忖,道:“让巧八哥儿给万荆送信,让他备好赎金五千两……”
左拾飞眼中刚露出喜色,哥舒夜破却又吩咐:“开石牢,将这五个予庄的都丢进去,按规矩办。”
左拾飞啊的一声,大惑不解,急道:“大哥?”
穆子石突然开口,声音低弱模糊,眸光却已清醒无比:“什么规矩?”
哥舒夜破随手扔下沾了血的马鞭,道:“规矩很简单,你们五个在石屋里呆上一宿,明早一开门,唯一一个活着的就能下山。”
穆子石沉吟道:“你要我们互相残杀?”
哥舒夜破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看来这顿鞭子没把你打傻,这很好。”
说着弯下腰,用拇指擦了擦穆子石嘴唇上的血迹。
穆子石挨打时自己把嘴唇咬出了不少细小的伤口,此刻被他粗糙的指腹一碾,便沁出一排密密的血珠,一阵刺痛攻心之下,脑中却愈加冷静,问道:“若是明天石屋里出来两个或是更多的活人,那就谁也活不了,是么?”
哥舒夜破颔首,说得锐利而直接:“所以你若想自己活着,你弟弟就得死。”
从靴筒中取出一把短匕,在手中掂了掂,割断齐少冲的捆缚。
齐少冲恨死了他,黑眼珠子里几乎淬得出火来,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咬牙切齿,那神情仿佛要活吞了哥舒夜破一般。
哥舒夜破怪有趣的看着他,已准备好了他随时会扑上来给自己一拳。
谁知等了半晌,齐少冲只是扶起穆子石,让他半靠在身上。
哥舒夜破忍不住奇道:“你不打我?”
齐少冲猛一抬头,眸中怒火灼烧却澄明如水:“我打不过你,不能让我哥跟着遭罪。”
哥舒夜破闻言,灰眸闪动似笑非笑:“早些明白这个道理,你哥也不必挨这一顿。”
说着竟把短匕塞到齐少冲手中,拍了拍他的肩,附耳低声道:“杀了你哥哥,我就放你回家……别让我失望。”
齐少冲紧紧握着匕首,手心里湿漉漉的,满把滑腻的汗水,哥舒夜破的咽喉近在眼前,似乎全无防备,齐少冲呼吸越来越急促,哥舒夜破瞳孔如透明的冰针,闪烁着恶意的期待之色。
穆子石突然轻轻咳嗽起来,攥住了齐少冲的手腕,呻吟道:“背后好痛……”
齐少冲一凛,垂下刀尖,声音嘶哑,道:“哥舒大当家,你既要看一场好戏,能否给我们一瓶伤药?”
左拾飞不待哥舒夜破发话,已递过来一只小扁盒:“我自用的金创药。”
齐少冲接过,道:“多谢你。”
左拾飞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舒夜破看他一眼,并不阻拦,只吩咐几个手下将予庄五人锁入山坳后一座光溜溜的石屋中,竹西脸色惨白,却难得的并无惊惶无措的崩溃之相,竹嘉跌跌撞撞的跟在姐姐身后,一边抽抽噎噎的哭泣,目光已完全呆滞了,阿才几步走到穆子石身边:“大少爷……你要不要紧啊?这几鞭子疼不死人的,你要撑下去才好!”
穆子石后背痛得活似被火燎去了一层皮肉,额头脸庞尽是冷汗淋漓,听他话说得不动听,其中劝慰关心之意却是真切,心中一动念,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低声道:“保住二少爷,你娘后半辈子就能衣食无忧不虞匮乏。”
阿才苦日子里熬大的,世事人情很是伶俐,穆子石这话虽隐晦,他却完全听得懂了,颤声道:“阿才绝不会做出半点对不起二少爷的事!”
哥舒夜破看着石门紧闭,道:“让水香过来,亲自看守。”
左拾飞不满,大声道:“大哥,你居然信不过我!”
哥舒夜破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是感动于他们的兄弟之情么?那就看看生死之间,他们到底配不配咱们梭子操这份儿心!”
左拾飞静默片刻:“我还以为大哥舍不得杀穆子石,要把他留在山上。”
哥舒夜破指头上沾着些穆子石嘴唇的血,珊瑚珠子一样艳丽纯正的红色,忍不住用舌尖轻舔了舔,笑道:“是有些舍不得,不过……他若没本事活下来,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石屋不大,只两丈方圆,四壁地面都是粗糙的大石块垒成,地上似从未打扫过,无数碎石乱七八糟,只有居中一张白石圆桌固定在石地上,很是光滑,四个石鼓凳子上甚至还有祥云绕花枝的浮雕,想必此地原本是用来小憩赏景的凉亭,却被山贼大煞风景的改作刑房囚室。
一进屋,竹西便拉着竹嘉沿桌坐在石鼓上,齐少冲四顾打量片刻,却搂着穆子石坐到屋子深处两墙交接的角落里。
阿才跟着坐下,伸足踢了踢一块细碎的小石头,只觉臀下颇为粗糙,便问道:“二少爷,咱们为什么不坐凳子,那儿还亮些。”
齐少冲默不吭声,穆子石却轻声一笑,道:“少冲做得极好。”
此地背靠两边石墙,无论攻守皆是一面受敌,无后顾之忧,且屋内唯一一盏烛火正置于桌面,坐暗向明自比居明看暗来得动静皆宜,而穆子石真正放心的是,齐少冲对万家姊弟起了防范之意。
齐少冲低声道:“攸关生死,不得不防。”
说着轻轻揭起穆子石背后的衣衫,打开左拾飞给的药盒,见大半盒药膏黑糊糊的很不起眼,气味更是似酸似苦,一时有些犹豫。
穆子石转眼看了看:“这不会是毒药,他们要杀人,动刀子拳头就足够了。”
齐少冲摇头道:“不是,这药气辛辣冰凉,只怕是这伙山贼乱配的虎狼之药。”
用手指挖了一些,道:“哥,你忍着些……”
药膏一涂上伤口,穆子石就咝的一声痛喘,背情不自禁往前一缩,伤口附近的肌肉剧烈颤抖着,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求饶的意思:“疼死了,少冲快停手!”
齐少冲一把扣住他的腰:“别躲!”
穆子石被半扶半抱着无从逃避,背后痛得实在熬不过,束手无策之际俯身一口咬上了齐少冲的大腿,两人冷汗同时涔涔而下。
阿才咬着手指,十分庆幸自己的大腿没有搁在穆子石眼皮子底下,大少爷一口糯米银牙虽漂亮,咬在肉里却也舒服不起来,又由衷佩服二少爷竟然能在这种境况下,眉头都不带皱的继续涂抹药膏。
竹西拔下头上银簪,剔了剔烛心,让烛火亮些,四处瞧了瞧,发现这个石屋没有一扇窗户,只有屋顶开了个不足一尺见方的气窗,真是插翅也难飞,心中更增惊惧,咬了咬嘴唇,快步走到齐少冲身边,见他手边放着那把锋利的短匕,不敢造次,柔声问道:“你们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穆子石正痛得昏天黑地,齐少冲专注的给他涂药,不时无师自通的哄劝几句,头也不抬,随口道:“大姐说呢?”
竹西不自觉的捏紧银簪,罗裙姗姗,不住的走来走去:“咱们得拿个主意才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只盼着爹早些送银子过来……”
穆子石突然张口松开齐少冲的大腿,淡淡道:“没用的,哥舒夜破长得似乎像个人,内里却是只厉鬼凶兽,他要的根本就不是银子。”
竹西面孔发白:“他要什么?”
竹嘉哭道:“姐!让爹娘给他银子,给他田庄,我要回家!”
竹西一口恶气憋不住,怒喝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就知道哭的废物,这里可没有你娘!”
竹嘉被她骤然爆发的怒火吓了一跳,眼泪含着滚来滚去,还真不敢接着放声大哭了。
阿才从未见过大小姐有如此不温婉斯文的时候,不禁侧目而视,穆子石却仿佛司空见惯,只是一边咬牙忍痛,一边微微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