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第66章

怔怔看着他的脸,灰眸陡然冷冽如冰,一棱一棱折射出冷电般的杀意。

穆子石咬着嘴唇,道:“我还不能死……活着之艰难,没人能比大当家更清楚,别杀我。”

哥舒夜破咦的一声,十分惊讶:“你求我?”

穆子石毫不犹豫:“我求你。”

顿了顿重复道:“我不能死。”

哥舒夜破若有所动,问道:“若有一天,你龙褪鱼服,会如何待我?”

穆子石声音因浑身的疼痛稍显含混颤抖:“你我本就相隔天壤,便是我落难,也断断不会结交贼匪,玷辱宗庙,授话柄于天下,咱们自然是从未见过井河不犯。”

哥舒夜破用拇指不轻不重的揉了揉他的嘴唇,那里已由失血的苍白被他咬出了堪称妖丽的艳色,沉吟良久,方轻声笑道:“穆子石,你是真的可怕,我还从未见过比你更危险的人物……到底什么样的折磨凌辱才能让你露出真面目?你明明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为了让我放你一条生路,居然敢面不改色的说出将来不会报仇这等谎话?还能说得这样以假乱真让人深信不疑?”

穆子石表情平静,甚至有些空洞:“大当家,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哥舒夜破听而未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低声道:“你最怕的到底是什么?要把你彻底毁掉或是……征服,该从哪里下手?子石,你的破绽到底在哪里?”

穆子石虚弱至极,强自清醒到如今早已撑不住,眼睛再无半分神采,却道:“你永远找不着。”

哥舒夜破似乎叹了一口气:“睡罢,我不会杀你。”

穆子石微微一笑,闭上了眼却梦呓般小声问道:“若我不是什么皇子,你还会这样伤我么?”

可能是他的语气太天真太稚气,也有可能是他蜷缩着身子的模样太单薄太纤细,哥舒夜破一颗心几乎软了一瞬,静默片刻才冷冷道:“父债子偿,你并没什么冤枉委屈。”

黑暗如温柔的潮水,慢慢淹没了自己,穆子石模模糊糊的想,太子殿下,你可满意?齐少冲,你欠我太多,只怕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昏迷中睡得不踏实,仿佛置身一个寒凉入骨的水潭,无数滑腻的水草缠满四肢,又似乎有地狱的火苗细细舔舐全身,痛入骨髓呼吸不畅,但却开心得要命,因为又看到了齐予沛。

太子凝固在了时光里,容颜丝毫未改,他一身白狐裘抱膝看着梅花,弱不胜衣,却美如天空明月,太子突然转眼看向自己,展颜一笑。

穆子石眼睛涩涩的,含泪带笑着跑过去,想扑到他身上,找到那个独属于自己的温暖怀抱,但双臂搂处,却扑了个空,太子的身影扭曲变幻,如水中搅乱的倒影,连那抹从小看到大的熟悉笑容,都变得诡异森冷。

骤然明白,这些年走得再远再坚强,心里都还藏着一个无助的小孩子,但太子再也不会回来,两人之间早隔着长长的一条冥河忘川,穆子石在此岸,齐予沛在彼岸,无法泅渡,也不能飞越。

一时脑中一阵清明,慢慢睁开眼,只觉光明刺目,忍不住呻吟一声。

耳边立即有个声音惊涛拍岸般喧嚣的响起:“哥哥你终于醒了!先生!先生!我哥醒了!”

紧接着一只热乎乎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那个声音喜极而泣不掩激昂:“烧退了!真的退了!你可吓死我了……”

这几句话之聒噪热烈一下子把穆子石从那种怅然迷惘中拉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只见一双黑嗔嗔的眼睛近在咫尺,正紧张无比的盯着自己:“哥,你感觉怎样?哪儿还痛?”

是齐少冲,这样贴心贴肺不加掩饰的关切,只能是齐少冲。

穆子石定了定神,半晌不说话,看齐少冲这般反应,想来不知道自己的病因,却不知是谁瞒住了他,勉力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一个雪后初晴的好天气,阳光从窗纸透进来,给齐少冲周身笼上一层暖金的光芒,使得这孩子极英朗的眉眼轮廓平添了几分特殊的温柔宁和。

“除夕那夜我等不着你,心里急得要死,左大哥又把我拘在风林营,大前天才告诉我说你从马上摔下来了,幸好有陆先生救命,我赶紧过来,你却昏睡了两天都不醒……你怎么就摔马了呢……”

齐少冲说着,有些后怕和担忧,声音不由自主的渐转渐低,小心翼翼的握住穆子石的手:“哥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怕……”

他的手掌粗糙而温热,被他握着,仿佛有明亮的暖流涌入四肢百骸,穆子石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再看到他眼底的血丝,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眼泪打着转正要滴落的一瞬间,模糊的视线瞥见了屋角一个静立着的人影,正是左拾飞。

左拾飞!

猛然间心脏似乎被粗鲁的捏了一把,那夜种种不堪凌虐,仿佛一把剧毒的火蓬的点燃,一下把眼泪烧干。

不知为什么,穆子石对左拾飞的愤怒憎恨竟不逊于对哥舒夜破。

可能是因为从始至终,自己都提防厌恶着哥舒夜破,哥舒夜破本就是个畜生,他做出什么事都不会出人意料,但左拾飞不一样,最起码自己在进那间屋子前信任着他,可他却听着自己最悲惨最无助的呼救,给予了最胆怯最冷漠的回应。

齐少冲敏锐的感觉到穆子石一瞬间的僵硬,忙问道:“怎么了?”

穆子石垂下眼睫,涩声道:“我没事。”

齐少冲有些不信,正要说话,陆旷兮已端着药过来,温言道:“少冲,你也累得很了,先回去歇着,你哥哥这会儿不能劳神。”

他神色中有一种难言的悲伤,嘴角笑容也十分勉强。

穆子石仰起头,冲左拾飞浅浅一笑:“左大哥,少冲就辛苦你了。”

左拾飞遽然一惊,几步抢近前来,匆忙到脚下一个趔趄,定定看着他,颤声道:“你……你不怪我?”

穆子石摇摇头:“是我骑术不精,刚好大雪路滑,虽说马儿是左大哥帮我备下的,但畜生之罪,与人无尤。”

雪后晴光映得他半张侧脸的弧线异常清峭,眸中虽有淡淡的郁色,却毫无半分怨怼愤恨之意,仍是一如既往的亲近信赖,左拾飞简直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一手拉过齐少冲,小声道:“你放心……”

穆子石心中暗忖此人蠢货,再任他说下去只怕齐少冲会起疑,忙打断道:“我头很晕……想静会儿。”

陆旷兮板起脸,言语已有几分不客气:“你们是怕他病得不够重么?赶紧走,过几天子石好些再过来罢!”

说着扶起穆子石,往他腰后塞个枕头,穆子石刚一坐起眼前就是一阵晕眩,身子斜着便往旁倒,齐少冲眼明手快的一把抱住,目光无意掠过他的颈后,却雷劈了也似愣在当场。

细腻如瓷的肌肤上,烙着一个异常丑陋的青黑咬痕,结着薄薄一层血疤。

第89章

齐少冲眸中惊疑不定,却什么都不曾说。

陆旷兮一无所察,坐在床边撑住穆子石,不耐烦道:“看见没?你们再聒噪下去,我就不管了!”

齐少冲慢慢放开手,柔声道:“等你好些,我再过来陪你。”

说罢起身一步步去了.

左拾飞却走得痛快,几乎是仓惶逃离的痛快。

穆子石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背影,冷笑着轻声道:“没胆鬼。”

陆旷兮坐到床边喂他喝药,手势动作都透着呵护备至的意思,静静喂下半碗,见穆子石额头沁出细微的汗珠,不由得柔声道:“苦么?”

穆子石随口道:“还好。”

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趣的问:“先生是在……可怜我?”

陆旷兮一怔,低声道:“是哥舒夜破么?”

穆子石似笑非笑,道:“先生心里若希望不是他,那便不是他。”

陆旷兮急道:“我没有……”

穆子石霍然抬起眼,慢慢道:“那先生还用这样问?不是哥舒夜破还会有谁?”

一触那双墨绿眼眸中的寒光,陆旷兮顿感心惊肉跳,手腕一抖,药汁已在棉被上泼湿了一小块。

穆子石伸手稳了他一把:“先生,是谁送我回来的?”

陆旷兮定了定心神,一边接着喂他喝药,说道:“三天前年初二……哥舒夜破抱着你回来,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你只裹着他的大氅,里面……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伤口简单处理过,但受伤颇重,你底子又差,因此高热不退……”

很是庆幸的吁了口气:“好在他把你送回来,再迟上一天可就不堪设想了。”

穆子石不打算多聊自己的伤势,问道:“你瞒着少冲,是左拾飞的主意么?”

陆旷兮苦笑道:“我只是沉迷医术,并不是完全不通世事……你把少冲看得跟自己眼珠子一般,他待你亦是不容有半分伤害,更别说这样的……你伤得如此,我怎敢直言相告?更何况哥舒夜破刚走,左拾飞就来,还拉刀子威胁我,不许我跟少冲透露半句,否则就切了我的脑袋去喂狼,当真是穷凶极恶。”

穆子石道:“所以就商量说我坠马受伤?”

陆旷兮点了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神,斟酌道:“不过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左拾飞好像也知道……是不是,是不是他们俩……”

话音一落,空气陡然沉重。

陆旷兮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直后悔怎会问出这等伤筋动骨的话来,此刻便是穆子石一怒之下把药碗扣碎自己脑门上,自己都不会有半点怨言。

良久,却听穆子石淡淡道:“没有左拾飞……他只不过不曾救我,或许隔窗看了场春宫而已。”

陆旷兮看他一双手紧紧揪着被子,骨节已泛出惨白的颜色,心中不免难过痛惜,道:“你先睡罢,我给你熬了粥,等药效差不多过了,我再叫你起来吃。”

穆子石大病未愈,确实精力不济,当下点了点头,躺下迷迷糊糊道:“先生,多谢你……幸好有你在,否则我死了也就死了,少冲……就要孤苦无依了。”

陆旷兮端着空药碗,暗暗发誓,只要自己在一天,就不会让穆子石死于非命,再难再苦,都得让他活着,并且尽可能久的活下去。

而心底深处对哥舒夜破那点儿固执的善意和怜悯,在看到穆子石沉睡中兀自蜷缩着身子双臂抱肩的时候,水滴遇火般嗤的一声消失殆尽。

穆子石说得没错,哥舒夜破早已不是当年断崖下的倔强少年,他如今已被仇恨腐蚀成了一只不人不鬼的凶兽,嗜血残暴,怙恶不悛。

过得数日,穆子石伤势稍有好转,虽仍是体虚低热,但行动已然无碍,他是闲不得的脾气,将账册闲书搬到枕边,一有精神就看上几篇。

这天陆旷兮为他把脉,左手右手轮着在手腕内侧切来切去,苦着脸一边沉吟一边叹气。

良久涮了涮嗓子刚要开口,却听穆子石笑道:“先生,我刚看了个笑话,讲给你听罢。”

“有一富家翁身染奇疾,被告知只剩一年寿数,他十分舍不下万贯家财娇妻美妾,就赠大批金银给大夫,问怎样才能活得久一些。”

陆旷兮不解其意,只顺口道:“大夫最无力时,便是自知只能治病不能救命……有些疑难绝症,确非药石能为。”

穆子石眼神通透而狡黠:“这位大夫答道:只要你听我吩咐,自然是可以的……你先散尽万贯家财,居于穷街陋巷箪食而豆羹,再遣走妻妾,另娶一个拖着七八个孩子的丑陋悍妇。”

陆旷兮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方子?”

穆子石笑道:“这位富家翁也大为惊诧,问道:这样能让我延年益寿?”

“大夫道,当然不能,但如此却能使得这最后一年成为你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年……因为痛苦,所以格外漫长。”

陆旷兮恍然,却更心疼,忙安慰道:“你不过脉象虚弱根基略有损伤罢了,只需清心养性,再却邪扶正固本培元,也未必……”

穆子石阖上书册,道:“子石从不担心自己会年寿不永,只担心自己活得没意义,要做的事做不完。”

陆旷兮忍不住带出几分严厉之色,但凡大夫,对不遵医嘱的病人总是压不住火气:“可你知不知道自己心脉之弱,根本就不能大悲大喜,更不能耗神竭智,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难道很快活么?”

穆子石轻叹道:“先生,你不懂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定之路,若让我什么都不做,像个废物一样静养调理,我会更加不快活。”

陆旷兮脸色阴得滴出水来,几乎要咆哮了,穆子石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他的手,笑得有些讨好的模样:“先生,我今日胃口好了些……能不能煮些有滋味的药膳给我一饱口腹?”

陆旷兮一想也是,与其白费口舌大动肝火,倒不如多熬几罐药,实在恼他的话,就在口味上做些手脚,比如明明可以比苦瓜略微不苦些的,也得直奔着赛黄莲的境界滚滚而去。

登时豁然开朗,笑眯眯的起身就要去熬药,一打眼却见穆子石正弯腰套靴子,忙问道:“你干什么去?”

穆子石道:“我去找哥舒夜破……有要事相商。”

陆旷兮大急:“不许去!你还病着!他若再……你难道不在乎这条命么!”

穆子石自顾找了件厚厚的大氅套上,轻声道:“先生,若他想要,便是我一辈子不出这间屋子,也躲不过去。”

盯着门外阳光下的残雪,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心中却是无比平静,既然躲不过去,索性换些有用的,玉碎只能付之一叹,瓦全却能遮蔽风雨。

陆旷兮拦着他,断然道:“起码今天你还不能去!”

穆子石微微一笑:“放心吧傻先生,我就是趁着病还没好才敢去……我还有用,他今日应该不会碰我。”

陆旷兮拧着眉毛想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又看穆子石一脸坚决的神色,只得叹口气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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