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德咳了一声,四顾看了看另几位宿将,道:“依老夫愚见,小王爷不妨令关外居民撤回雍凉州内,蛮族抢不到东西,自然退去……坚壁清野,岂非兵不血刃的退敌妙策?”
齐无伤登时变脸,勃然怒道:“妙策?妙得退让我大宁国土给那些个蛮寇?不管不顾关外子民的性命死活?”
说着从案几后一跃而出,活像头猎豹一扑而上,一把揪住赵明德的衣领:“本王升帐,说的是军国大事,众位将官无不衣甲整齐顶盔配刀,你这位镇抚一品的大将军,穿得竟跟京城里逛窑子的富家翁一般无二,你是戏耍本王还是藐视军法?”
赵明德吓得木木登登的不能动弹,织锦绣金的衣领勒得喉咙浮出了一圈胖肉。
一旁几个关系尚可的同僚忙过来拉着劝着:“王爷息怒!”
又几个早已不忿这些尸位素餐的将领,也一窝蜂的涌过来,大力拉扯那几位将军:“不可对王爷无礼!”
一时帐中乱成一团。
穆子石只觉大开眼界,大宁军衔最高的几位将军在抡着王八拳打罗圈架!
心中暗赞齐无伤这一手玩得着实漂亮,这家伙胸中城府深阔极具韬略,却喜欢言行无拘的示之以疏,轰轰烈烈的直击要害,干脆利落的见血封喉。
只听齐无伤朗声怒道:“你姓赵的当年也不是个孬种,一夜追敌亲手斩首近百,战功赫赫,方才被我父王看重,谁料你得了富贵名爵,竟忘了自己本是御边抵寇的大将!”
一把将赵明德推倒座位里,松了手,却按在腰间刀上:“当我不知道么?你们这几个蠹虫,要你们提刀跨马去打蛮族,一个个怯战如鼠!说到竞富夸奢,却一个个奋勇当先!一边狠吃着军饷一边开着店铺买着田庄,安于享乐富比王侯啊!”
这番话有理有据,更是尽在掌握的戳中要害,几位心里有鬼的将军均是面如土色,帐中其余诸将,满脸又是鄙夷,又是激昂。
赵明德喘着粗气,当着一帐的人实在抹不下脸来,一梗脖子厉声道:“老王爷和我们守城时,你这位大侄子还不知道跟哪儿呢!我等所说,都是老成持重的金玉良言,你不听倒也罢了,竟敢出手殴打同僚,便是皇上面前,你也没有道理!”
齐无伤剑眉扬着,一脚踏上他面前的桌案,居高临下斥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还觍着脸充大将?朝廷每年拨饷百万,都是百姓的血汗银钱,用来养咱们这些兵将,养得你只认得钱,一双眼珠子成了孔方样!养得你个老小子不敢出关不敢与蛮寇一战,你还有个什么用!蛮寇给你们一刀只怕流的都不是血,是他娘的肥油!”
话音一落,帐里帐外都是一片雷鸣般的吼声:“好!”
“王爷好样儿的!”
“我等誓死追随王爷!浴血奋战!杀敌靖边!”
却是军帐中大打出手的哗乱,引来了附近几个营的校尉参将等中低级将官乃至一些傻大胆的士兵。
原本雍凉军规极严,绝不容擅离职守窃听大帐,褚六桑七却受命邱鸣西,悄然将他们放了近来,都蹲在帐外一通听,待听到这等慷慨激昂的要紧处,这些将士再忍不住,纷纷一片齐的喊出了声。
齐无伤冲邝五一摆手,邝五心领神会,几步跨出一掀帐门,大骂道:“都给老子回去!他娘的你们要炸营么?要造反么?这儿有王爷做主说话!都好好滚回去呆着,有你们快活的时候!再敢乱哄哄的目无军纪,一人五十军棍,打得屁股开花!滚!”
于是一群大头兵轰隆隆的滚了,几位将军在帐中又气又怕的面无人色。
穆子石只看得兴高采烈,如此一来,根本不容赵明德等人反应,齐无伤已能先发制人将他们手中军权彻底撸净。
果然齐无伤道:“赵明德、秦越公、王宿……三位将军从今日起就离开军营罢,我射虏关供不起三位大佛,你们还是回城里享享清福的好!”
赵明德气得面如猪肝:“我等是皇上亲封的镇抚将军,小王爷这般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就不怕天子震怒?”
齐无伤懒得理他,道:“穆主簿!”
穆子石低头应道:“在。”
“你速将今日之事拟成折子,快马呈报皇上,且看皇上怎生处置罢!”
王宿脑子尚未被肥肉占满,登时暗道一声不好,这位穆主簿与小王爷穿一条裤子都嫌宽,最是心往一处蹦劲往一处使,为人处事又狡猾多智不好对付,皇上偏巧还很吃他那一套,所奏之事无有不准,今日军帐大乱,自是齐无伤太过跋扈,但若这穆子石添油加醋的先将自己暗地经商奢靡无度一事上达天听,只怕天子之怒就得先发作到自己三人的脑袋上。
一念至此,忙道:“且慢!”
穆子石已经卷起衣袖磨着墨,笑道:“慢不了,王大将军,属下素来是倚马千言的。”
王宿忙扯了扯赵秦二人,噗通跪倒:“王爷,看在我们三人以往的区区功劳,看在老王爷的份上,容我等全身而退罢!”
他既肯把话说透,齐无伤也不愿赶尽杀绝,看着穆子石微一颔首。
穆子石顺势道:“那就请三位将军……自行上折子请辞归乡也好。”
他心思缜密,一边说着,已展开纸笔,上前道:“恭请王大将军执笔,若需属下润色斧正,愿效犬马之劳,指点一二。”
王宿并非纯种粗胚,听得出他言语带刺,不由得心中暗恚,但被齐无伤双目灼灼的盯着,又不敢放出半个屁聊表不满,只得扭扭捏捏的提起笔,写了一封奏折。
他身为镇抚将军,平日就算有书要上,自有书吏下属代劳,此刻仓促写来,勉强辞可达意,却有好几个错字锦上添花的夺目。
赵秦二人推拒不得,看着王宿拟好的折子,也依次照猫画虎的写了,穆子石反复看罢,并无古怪,笑道:“很是辛苦了三位将军……奏折字百,白字过十。”
三位将军闹了个大红脸出得帐去,齐无伤想起自己也是偶有错字,不自在的悄声在他耳边道:“不许胡闹!”
穆子石一撇嘴:“我看你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齐无伤瞪他一眼,自行归座,道:“既然诸位都立志攻伐草原,往后再有违背之言,视为扰乱军心怠慢军法,立斩!”
戴西辉率先道:“谨遵王令!”
帐中诸将齐声应和。
一时邱鸣西道:“射虏关如今的饷银粮秣,足够三年之用,而且不光朝廷拨给,穆主簿上奏皇上,使得北地诸州县,从此对雍凉军亦有供应,大军出关深入草原,当无需受限于粮饷甲器。”
穆子石闻言,看着齐无伤微微一笑,稍露得色。
齐无伤嘴角略勾,却道:“阿里答河三王庭,青穹、乌德与拔海,其中拔海王一部的力量最为强大雄厚,人口已超十万帐,当年最为精悍的古勒吉部落也率全族归附于他,乌德部虽能征惯战,但人丁不繁,不过五万骑的兵力,至于青穹王,我看他对大宁的盐铁布匹生意兴趣盎然,各位看看,这三个王庭,该如何打法?”
邱鸣西身为指挥同知,又是首席幕僚,当先道:“属下倒有个想法,三个王庭中,咱们该从青穹部下手……请皇上册封青穹王为蛮族唯一的王,允诺开边境商埠,再借兵与他,由他去打那两个王庭,以刀杀刀,用敌制敌。”
一中郎将道:“青穹王若是给脸不要脸呢?”
邱鸣西笑道:“他不肯,还有拔海王,还有乌德王,再不行,三王之下,部落中难道还怕没有想夺王位之人?只待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了,小王爷也就捏住了他们的咽喉,到时要杀要留,都看咱们的意愿。”
齐无伤断然道:“不行!”
缓缓扫视诸将,沉声道:“不战而和,是为求和,大胜而和,是为赐和。”
邱四当即领悟,道:“王爷说的是!蛮族本就凶残悍狠,不先把他们打废了,断乎和不了!雍凉如此雄兵勇将,难道还要求着他们和?”
齐无伤拍案道:“咱们第一个要打的,该是最强的拔海部!斩了拔海王,其他两部方能任由我们揉搓,拔海部都打不服,草原焉能平定?”
一将官迟疑道:“若三王联盟呢?咱们分兵抗之,必然势弱。”
“拔海王未能建统一王庭,三部多少是各自为政,即便联盟,其余两王也会观其态势而动……两部若攻,咱们以守为主,只有拔海部,一冒头就往死里打,不冒头咱们出兵追着打!”
穆子石撑着头,悄声对邱鸣西道:“邱先生,今日无伤说了这许多,其实只一句话。”
见齐无伤掌军如此,邱鸣西心中已默默将小王爷那个小字给抹去了,当下问道:“什么话?”
穆子石笑容清亮而慧黠:“大伙儿……不管是雍凉军还是草原三王,要么听他齐无伤的,要么就得去听阎罗王的。”
数百人头晾在城外,拔海王恨得一嘴牙都嚼碎了!这几年关外就是他的天下,还从未吃过这等亏,受过这等屈!当即令最得力的万夫长,亦是自己的兄弟达木虎,亲率帐下万骑,直奔射虏关。
达木虎此行不为攻城,只在搦战示威,定要压下雍凉军的气焰,因此随行亦带了几十名劫掠而来的宁国百姓。
拔海部骑兵将营帐扎在城头火炮射程之外,虎视眈眈,唱着歌跑马叫嚣挑衅。
穆子石跟着齐无伤上城头一看,但见牛皮大帐层层驻扎,一眼望不到边际,一群蛮族骑兵正裸着精铁一样结实的上身,围成一个圆圈,有的手拿套索,有的手持长矛或是马刀,圈内几个妇人女子,受惊的兔儿一般尖叫逃窜。
蛮族骑兵的笑声粗野而残忍。
城外凌虐惨状穆子石不忍再看,垂眸道:“哨探说来的是达木虎,此人骁勇善战,不能小觑。”
齐无伤冷着脸,却看得目不转睛,下令道:“军中所有将军、指挥佥事、中郎将及校尉,上城头!”
待众将齐至,已是夜幕降临,边塞风沙大,即便春季,夜晚的风仍是呼啸如怒,吹得城头纛旗啪啪直响。
拔海部骑兵玩得够了,正用套索勒住一名纤弱女子,一打马,竟将那女子拖得飞了起来,如纸鸢般直冲上天,又啪的一声坠落地面,头颈登时折断,另一妇人却是被一刀从头劈开直到胯部。
众将怒火冲天,眼中几乎出血,一时纷纷请战,齐无伤道:“此时出城已是晚了,诸位等着罢!”
卫弃跪倒嘶声道:“王爷,咱们要等到什么时候?蛮狗都欺到城下啦!”
齐无伤道:“拔海部想让咱们畏而生惧从此龟缩关内……他们不敢攻城,想必是要拉开阵势跟咱们平地接战,比比谁的马快刀狠。”
邱四冷笑大怒,道:“咱们雍凉铁骑马战弓箭,难道还比不得他们!”
跪倒请缨:“王爷明日允我等出战,必定阵前破敌!”
齐无伤颔首:“明早卯初,升帐点兵!”
下了城楼,穆子石拉着齐无伤的手,走到墙下一处阴影中,轻声问道:“无伤……你是三军统帅,只需坐镇指挥,对不对?”
第106章
夜晚风凉,穆子石怕冷,有些微微的颤抖,齐无伤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将他拥入怀里:“明日首战必须大捷,我得亲自出阵……而且我自己也想阵前斩将,以鼓舞全军士气。”
穆子石嗯的一声,嘟囔道:“我就知道你喜欢冲锋陷阵。”
齐无伤若有所思,突然道:“最近我总在想,或许我误会父王了……”
“怎么?”
“这几年他虽韬光养晦坚守不出,有纵容怯战之嫌,但练兵方面却是从未懈怠,甚至练得更狠更精,眼下雍凉铁骑,已进入最精锐的状态,却又憋足了气,嗜战到了嗜血的地步,一放出去,便是虎狼之师,我一接手,转守为攻,只要策略得当,便能平定北疆。”
他说得简洁,穆子石听得认真,双手搂住他的腰,静静靠在他胸膛,他的气息带着些甲胄兵刃的凛冽,又暖暖的悠长沉实,萦绕周身,像是密密的丝茧,温厚有力的缠绵难舍。
见穆子石良久不语,齐无伤低声问道:“子石……你是不是担心我明日之战?”
穆子石笑道:“自然不是,我在想事情呢,嗯,你明日斩了达木虎的狗头,拔海王一定要重金赎回的,我得想想开个什么价钱……还有啊,大胜之后,给皇上的折子该怎么写,你已然位极尊荣,不能再为你请功了,最好分功于下……至于犒赏三军的支出我还得细细算一算……”
齐无伤闷声笑了,嘴唇在他头顶轻轻一压,亲密得纯熟自然:“权不外散,事必躬亲,你这性子迟早累死。”
穆子石怕痒的躲到他肩头,道:“我也没办法,军中有些幕僚主簿就是吃干饭的,奇笨无比,做事手脚慢得像废物不说,脑子更是拌了豆腐花炸肉酱一般糊涂。”
齐无伤笑叹道:“嘴别这么毒,不好。”
穆子石不悦,道:“你不喜欢么?”
“我喜欢,可别人……”
“那不就行了,我也不用别人喜欢。”
穆子石说着,仰头看他,突然道:“无伤。”
“嗯?”
“你要平安。”
穆子石声音清朗如金玉,这四个字却说得低沉略哑,仿佛不是从口中舌尖发出,而是直接掏自肺腑发乎魂血。
齐无伤心头似乎被一簇火苗舔了一下,热得疼痛,跳得失了控,情不自禁,凝望进了他眼眸的深处。
他们靠得极近,近到分不出彼此的呼吸。
阴影如黑暗的潮水,穆子石一张脸却是明月出海,墨绿眼瞳仿佛把所有的春天都藏在里面,不似人间风光。
齐无伤耳边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受到了蛊惑般,慢慢低下头去,一个吻轻而坚定的落在穆子石微翘的唇上。
穆子石一颤,呼吸陡然急促,星钻般璀璨的眸光烟水濛濛的晕染开,伸手用力勾住他的脖颈,求道:“再亲我一下……”
齐无伤不待他说完,已一手扣住他的下颌,重重堵上他的嘴唇,这个吻,完全属于情人之间,有温柔缠绵,更有欲望与占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