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 第84章

黄昏光影中,齐无伤略低着头,刀砍斧凿般的棱角都褪去了些许锋锐凌厉,仿佛一把绝世名刀,却有了入鞘的安稳静好。

这样出色的男子,可惜却不属于自己——虞剑关看着,心中忽冷忽热,嫉妒与失落像是暗处生长的带刺藤萝,爬满了整个身体,而眼神凄楚中,已隐隐有一丝决绝之意。

穆子石所住的屋子窗户大开着,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碧色透骨纱,屋里甚是凉爽,东花厅草木繁茂,蚊虫也多,因此又燃着艾草栀子香,熏得一个蚊子也没有。

穆子石随遇而安,却也懂得享受,一到西魏王府,就放开手命人换了自己喜欢的用具摆设,又放开眼挑侍女来使唤,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伙同那死心塌地的帮凶老庞,挑出来贴身伺候的尽是美丽苗条的小姑娘,都穿着薄薄的罗衫,走动间轻盈蹁跹,极为赏心悦目。

累得灰头土脸的齐无伤一进屋,就看见穆子石半躺着一边翻书,一边就着一双玉手吃剥好的葡萄,大概是刚洗沐完,长发有些湿,一个脸颊有酒窝的侍女正用厚厚的毛巾给他一缕缕擦干。

此情此景一落入眼,只把齐无伤羡慕得要死,也气得要疯,道:“我当牛做马的奔波了一天,你倒快活!”

穆子石抬起眼皮,懒懒道:“又不是给我当牛做马去了,我为什么不能快活?你手里拎的什么?”

齐无伤把包裹往书案上一扔,道:“怕你闲着无聊,新买了些纸笔颜色,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穆子石起身翻检着那一大堆,突然笑道:“你不会是当着虞小姐的面买的吧?”

齐无伤见他笑得古怪,不禁奇道:“我今日陪着剑关逛了一天,买些自己的东西难道不对么?”

穆子石看着他,玩味良久,道:“没什么不对,我觉得很好。”

把玩着几支象牙描金的精致湖笔,越想越是开心,笑眯眯的挽起袖口,道:“送你一幅画罢!”

第112章

齐无伤展衣落座,拈起葡萄吃着,也笑道:“我辛辛苦苦给你买回来这些,一幅画也是该得的……只是你要绘什么?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穆子石略一思忖,当即泼墨挥毫,落笔飕飕,也就大半个时辰,已绘好一幅松竹蕉图。

画中远山深秀,云水烟霞涂抹淋漓,气骨洒脱超逸,松竹蕉却用笔细腻,青绿勾描微染,笔格滋润遒劲,观之令人怡然而幽,清疏有出尘之想。

齐无伤爱不释手,发自肺腑又搜肠刮肚的拍了无数记马屁,穆子石欣欣然任由拍之赞之,有拍的不到点儿或者力度不够的地方,就好心出言提点一二。

两人都毫不害臊不知羞耻,一旁几个侍女却替他们红了脸蛋。

一时齐无伤问道:“我只知松竹梅是岁寒三友,子石为何画的是松竹蕉?”

穆子石指了指窗外:“应景……我画的是夏末,并非严冬,哪来的梅花?”

齐无伤笑着捏了捏他的下巴颏儿:“是么?”

穆子石当即翻脸,道:“苍松劲节凌云,芭蕉舒阔明朗,翠竹虚心高洁……你敢不喜欢?”

于是齐无伤只能很喜欢,并且表示很满足,特意精心装裱了挂在书房里,穆子石每次去书房见了,都心情愉悦活泼得活像偷足了鸡的狐狸,能多吃半碗饭。

数月后齐少冲从军营回来,见到这幅画,沉吟片刻,问道:“三哥得罪子石了么?”

齐无伤道:“没有。”

齐少冲别有意味的笑了:“子石的性子,多少有些顽劣,三哥被他耍了。”

齐无伤轻轻一笑,并不接言。

齐少冲心中微微动气,干脆起身指着松树,直言道:“粗枝。”

又一指芭蕉:“大叶。”

最后点向翠竹:“没心没肺腹中空。”

齐无伤点头道:“子石刻薄人,向来是不带脏字的。”

语气里又是无奈又是纵容,却没有半点惊讶或是恼怒。

齐少冲看他神色,不禁疑道:“你早就明白?”

齐无伤悠然道:“子石六岁时,我就认识他了,他那点儿孩子气的小心思,我怎会不知?”

齐少冲愕然不解:“那你为什么还挂上这幅画?”

齐无伤答得理所当然:“让他得意开心一下,有什么不好?”

打量一眼瞠目结舌的齐少冲,突然问道:“你这次离开射虏关,想是决定要回宸京了?”

齐少冲静默片刻,正色道:“三哥,我必须回大靖宫……父皇对我的期待,绝非区区射虏关战将。”

齐无伤道:“你本就是诸位皇子中最尊贵者,流落在外虽吃了些苦,这番经历却难得,通民生懂世态,又在边塞数年知兵能战,皇上若不糊涂,你一回京,必然就是太子储君。”

说着笑了笑:“这几年皇上没少往我雍凉军里掺沙子,想必你功劳也是不小,将来一旦继位,再不必为了边塞军权头痛。”

这话说得太透,连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都撕了个精光。

齐少冲脸上登时挂不住:“三哥!雍凉军吃的是朝廷的粮饷,也是朝廷的兵马!”

齐无伤剑眉一轩:“说得极是……这一仗至少已打出了草原二十年的太平,我要兵权又有何用?”

齐少冲沉吟道:“三哥,我从不担心你会弄权,但我以为你会舍不得离开军营……为什么现在就打算当个闲散亲王?”

齐无伤指节轻轻敲着茶杯,不答反问:“少冲,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少冲说得无比直接:“我要带走穆子石。”

话一落地,就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不料齐无伤只是冷冷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打算?”

齐少冲咬牙不语。

齐无伤凝视着他,星眸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长身而起,叹道:“少冲,该说的我已跟你说过一次,我就是跪下求你,你也必定不肯放过子石了?”

齐少冲低声道:“我离不开他……对不住了,三哥。”

齐无伤心中悲愤到了极点,却不屑再与他多说,抬脚便往门外走去。

齐少冲却急于得到确认,口不择言,道:“三哥,你怕了是不是?你知道子石会跟我回宸京。”

齐无伤转头,眸光已是冰冷如铁:“殿下说对了,我很怕,怕得要死。”

“我怕他身不由己,怕他郁郁寡欢,怕他油尽灯枯活活累死……”

齐无伤的声音低沉略哑,却如刀如箭字字见血:“子石视予沛如神祇,不敢有丝毫违逆不敬,你只需一提故太子的名讳,宸京即便刀山火海,子石也非去不可……只不过殿下,你这辈子都打算用予沛绑架着子石,让他为你赴汤蹈火任由驱使?”

齐无伤大步离去,齐少冲怔立良久,仰头看着那幅画,似乎能看到穆子石当时得意洋洋毫无阴霾的笑容,心中不由得又是难受,又是隐约的不服气,低声自语道:“便是没有四哥,子石也会跟我回去。”

秋色已深,满园菊花开到了最盛,虞剑关领着一群侍女在亭中赏玩说笑,热闹非常。

虞剑关薄施脂粉,艳光四射,人却瘦了不少,眉宇间更笼着一层淡淡的郁色。

侍立一旁斟茶的阿瑶突地惊叫一声,一手掩目,一手远远指出去:“哎呀,那是谁,好生没规矩!”

虞剑关放眼一瞧,那人正是齐少冲,却见他闷着头快步疾行,一边解着衣襟抖搂着,行动甚是古怪可笑,虞剑关可不是阿瑶那等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好奇之下,吩咐道:“去请七殿下过来喝杯茶。”

齐少冲匆匆进得亭中,脸上兀自有些惊慌的神色,行礼道:“三嫂!”

虞剑关对他不敢怠慢,忙道:“七弟先坐下歇会儿……跑得这满脑门子的汗,还衣衫不整的做什么呢?”

齐少冲喝了两口茶水,道:“方才从花园中走过,似乎有个蜂子钻入衣服里,没奈何,让三嫂见笑了。”

虞剑关忍不住抿嘴而笑:“我一直觉得七弟就像你三哥一般胆大包天的,原来竟害怕蜂子……枉你平日那般沉稳的模样,今日可露了馅儿。”

齐少冲肃容道:“三嫂此言差矣,蜂虿入怀解衣赶之,此乃古训……虽慌张无礼了些,却是不得不为。”

说者似无心,听者却有意,虞剑关浑身一震:“七弟……”

齐少冲端着茶杯,笑道:“命都保不住了,要脸面何用?蛇都爬到心腹要害了,难不成还要忍?等着被一口咬穿心肝么?三嫂又不是糊涂人……”

杯中茶水明翠如一方碧玉,却有涟漪微动:“少冲放肆,话多了,还请三嫂莫要放在心里。”

虞剑关眼神变幻,亲自执壶给齐少冲续茶:“七弟,三嫂多谢你了。”

齐少冲却垂眸微微叹了口气,眸光复杂,深藏一丝希冀之色。

这天午后,穆子石正伏案作画,前些日子应承了齐无伤,要给他绘一幅小像。

穆子石画技学自宫中大师,人物尤为精美富丽,这幅画更是下足了功夫,细描巧晕,意度俱佳,行笔栩栩如生,线条纤毫工致。

他作画练字最不喜有人打扰,屋里众人均是屏息静气,虞剑关一行人莺声燕语的一进东花厅,穆子石便听到了,心思一乱,干脆撂下画笔,沉着脸神色不悦。

虞剑关姗姗而来,身后四个侍女手里都提着雕花食盒。

虞剑关微笑着打开一只,里面一碟碟的各式点心:“听王爷说,穆公子从小喜欢吃这些糕点。”

穆子石淡淡瞄了一眼:“多谢虞小姐记挂。”

碰了个软钉子,虞剑关面不改色,柔声道:“听闻穆公子精擅黑白一道,妾身刚学不久,能否指教一二?”

穆子石单刀直入,道:“虞小姐不是来下棋的,有话不妨直说。”

虞剑关出奇的沉得住气,竟不动怒,落座缓缓道:“穆公子……王爷与我成亲十余年,待我情深意重……当年我被陶家扣在宸京,他不惜舍下雍凉城,身陷险地,只为了陪着我。”

“且慢!”明知她胡说八道纯属梦呓,穆子石还是压不住心中恚怒,寒声吩咐一屋子的侍女:“你们都下去!”

这些话下人本就不该听,众侍女正战战兢兢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闻言纷纷松了口气,便欲退出屋去,却听虞剑关冷冷道:“不必,都给我留下!我身为西魏王妃,这王府的主人,说几句可鉴天日的实话,难道还要遮遮掩掩么?”

神仙打架,总有凡人充当倒霉蛋,一屋子倒霉蛋面面相觑,王妃这是疯了。

穆子石反而暗生提防,心知虞剑关此行算是抬棺而战,连齐无伤的脸都一并撕破了,当下静静坐着,看她到底有什么杀手锏。

虞剑关深吸一口气,道:“穆公子与王爷曾有许多年没有见面吧?”

穆子石道:“世人相交,有白首如新,亦有倾盖如故。”

虞剑关冷笑一声:“穆公子与王爷相识之时年齿尚幼,王爷的性子,最是怜惜弱小……便是个路边的小乞丐,或是病歪歪的癞皮狗,他见了也不忍弃而不顾的……想来那时他对公子也颇多照顾。”

穆子石墨绿眸光流转,忍不住大笑出声:“无伤在虞小姐心中,原来竟是一尊菩萨!”

虞剑关颊染绯红,却心平气和,道:“穆公子,十多年了,白云苍狗,水滴石穿,有什么是不能变的呢?便是个死人,也已皮消肉尽尸骨成泥了,谁又能原地站着停留在十多年前?”

穆子石脸色微变,虞剑关不愧是虞禅大将军之女,天生的懂得捕捉战机乘虚而入,所言所说俱是直刺要害。

虞剑关滔滔不绝,渐有诛心之利:“穆公子,你已不是无知孩童,便是你自己执迷不悟痴心妄想,王爷却早已有家有室,他给不了你想要的,更不会属于你……这西魏王府,也不是你的家。”

雷霆一击,当如是也。

穆子石额头血管突突乱跳,却终究说不出那些能彻底摧毁一个女人的话,而且这个女人还是齐无伤的正妃,自己再讨厌她,她却没有半点错,自己在她眼前,永远只是一个可恶的入侵者,无耻的窃贼强盗。

虞剑关拿过那幅齐无伤的小像,端详片刻,笑道:“你把王爷画得太年少了,这模样倒似只有十七八……再说王爷哪会笑得这样孩子气?”

穆子石垂眸看去,眼神有些固执与不舍,轻声道:“无伤常这样笑的……”

喀的一声,虞剑关指甲在掌心齐根折断:“穆公子,两年前我曾经身怀有孕,但王爷去了射虏关,我一急,孩子……不小心没有了,如今王爷好容易回家,我们夫妻多年,实在很想要一个孩子,像他或是像我,都好……”

“求你,回宸京罢!”

穆子石霍然抬头,只见她眼圈红着,面容微微扭曲,却因勇敢显得美艳绝伦。

虞剑关明明被下过绝育药,只能怀个屁,这样一个谎言,本是荒谬无比可笑之至,却又透着背水一战的凄厉,破釜沉舟的强硬,穆子石这一刻心中的滋味,当真是无以言表,只恨不得自己耳朵聋了或者干脆死在射虏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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