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谨看了一眼他苍白的病容,神色变幻,良久叹了口气,道:“你恃才行凶恃宠生骄,你说自己该得什么谥字?”
穆子石奇道:“微臣只不过是皇上手里的一枚棋子,骄从何来?又何尝敢擅自行凶?”
齐谨见他竟敢若无其事的抵赖,不禁拍案怒道:“佛门法器消灾避难……哼哼,当朕不知道么?一个木鱼,要了舒破虏一条命,你胆大妄为,视律法为无物,当朕的朝堂中尽是庸庸碌碌的废物,任由你勾结雍凉残杀功臣?”
“说罢,是你的主意,还是齐无伤的谋划?”
穆子石冷笑不答,只道:“皇上错了。”
“微臣杀舒将军,是奉皇上之意而为,跟西魏王又有什么相关?皇上最恨文臣揽权自专,武将拥兵自重,若留舒破虏在宸京或靖远卫,那是皇上还想用他,放他去云州,自然就是要废弃此人了,皇上难道会盼着再养出一个虞禅,让朝廷多年来轻不得重不得的小心翼翼?”
穆子石悠然道来,声音如山泉清亮,沁人心脾,眉目间却笼着一层浓烈的倦怠之色:“舒破虏昔年虽有微末之功,却更有不敬大罪,七殿下一事,他纵然乖觉缄口,但留着终究是个隐患,微臣替皇上替七殿下除掉此人,何来的擅动妄为之罪?”
齐谨盯着他,脸上的怒意渐渐隐去,神色一派平静,低沉着声音道:“窥测朕意,亦是大罪。”
穆子石漫不经心的说道:“那便让刑部抓我下狱罢!”
他倒是百毒不侵油盐不进,齐谨负手踱了几步,心中略感烦躁,更闪过一丝危险的警觉。
用穆子石,好比用一把两侧开刃的刀,纵然所向披靡,但一个不注意,或许就伤了自个儿的手。
他言语间虽毫不在乎一己之身的安危荣辱,行事也看似恣肆任性,但其实都游走于分寸巧妙的一线之间,那一线是深思熟虑后,以惊人的洞悉力揣度准了的,看险实安,游刃有余。
他所作所为一直都在自己的容忍与期望的范围之内,包括暗杀舒破虏,也完全是自己引导而成,但他抓着云州这一丝小小的线头,就能洞透自己的意图,出手果断,毫无疏漏,而那木鱼作为一子奇兵,却又绝非一日之功,心机深远且不论,他与齐无伤的默契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这样的人……是不是太危险了些?
穆子石才华如明珠耀耀,让人舍不得不用,南柯山上舒破虏也是如此,明知用他如袖怀毒蛇,却还是忍不住心存侥幸。
予沛若还活着,想必能将他豢养得熟了,怎么用怎么得心应手,但如今世事更迭阴阳不通,却不知他对予沛的忠心,到底还剩下几分?
自己用他,本就不图长久,只不过是过河的桥渡夜的蜡,但齐谨此刻却隐然有了失控之感。
难道这人已不能继续留着?
穆子石察颜辨色,起身道:“皇上要杀我?”
齐谨淡淡道:“思虑宜全,斟酌利弊后,当断则需断。”
穆子石一笑:“微臣还记得重回京城后,第一次觐见皇上时,正逢大雪天气,却被罚跪在这殿外两个时辰,直到现在,只要阴寒雨雪,微臣的膝盖都痛如针刺刀剜……但也是那日,皇上推心置腹,赐予我青云之路名臣之始,也使得我集权事谤怨于一身。”
齐谨若有所动,点头微叹道:“朕复位后朝中党派林立势力纠结,但时局天下却经不起再乱,因此只能不温不火怀柔渐为,要图吏治清明,就有刻薄寡恩之嫌,朕不能为,你却是个敢为可为的。”
穆子石慢慢走到御案旁,端然落座提笔,齐谨见他行止极为古怪放肆,却只略蹙了眉头,并不阻拦喝止。
穆子石下笔工整秀丽,一边低声道:“皇上把我当做一剂冲关斩将的猛药,以偏补弊矫枉过正,为七殿下铺路架梯,我今日使人惧而畏之,七殿下将来定能使得群臣百姓归心而敬……皇上对七殿下的这番苦心,微臣岂有不知、不服、不成全之理?”
说着抬头看齐谨一眼,眸光中竟有淡漠却明显的怜悯之意:“皇上的心思微臣都明白,赤乌台七年好比人间炼狱,恐怕您龙驭宾天之前,哪个皇子都不敢再信再立了……”
齐谨目光一凝,苍老的脸上陡现厉色。
穆子石却视若未睹,只沉吟片刻,道:“或者皇上想过立七殿下,但心中却有一个结打不开……七殿下是慧纯太子亲弟,却又是洛皇后嫡子,是么?”
齐谨登时怒不可遏,只气得浑身发颤:“穆子石,朕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自己这一辈子最爱的,莫过于慧纯太子,但最恨的,正是他的母亲,天眷之变的始作俑者,毒杀亲子的洛氏皇后!
齐少冲昔日最得皇后宠爱,甚至洛氏取齐予沛性命,多半也是为了他谋划成就,就凭这一点,自己对这个儿子就爱不起来。
但齐少冲流落民间尝尽疾苦,也是深受洛氏之害,何况他这两年随自己处理政务,颇见治国兴邦之才,心胸气象无一不佳,正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而齐予沛活着时,又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寄予厚望,死了还留下一个穆子石辅佐襄助。
眼下穆子石一番话,将自己种种心态思量尽皆道破,从皮到骨都是森森然的辛辣痛楚。
这等立储大事,帝心隐秘,岂容一个小小臣子妄议擅言?
齐谨大怒之下,就要唤来侍卫将穆子石拿下治罪。
穆子石忙伏地而跪,道:“皇上稍等!且容我再说几句话!”
齐谨略一迟疑,只听他已琅琅道:“皇上可知人心不稳,政局则不安?太子之位悬而不决,您一日不颁诏立储,瑞王安王岂肯死心?他们不死心,朝中又岂能风平浪静?”
齐谨心中咯噔一下,满腹狐疑,忍怒试探道:“少冲近来很是疏远你,你却要我早日立他为太子?难道……”
穆子石双手捧起方才写的一篇纸,摇了摇头,道:“皇上既不愿立太子,臣便想了这条计策,以绝后患。”
齐谨接过一瞧,只见开头写着春闱二字,下面却是一列人名,有瑞王安王一派,又有几位言官御史。
一转念间已明白穆子石的用意,眉头不禁松了松,淡淡道:“毕其功于一役的大手笔啊!春闱可是朝廷开科取士选拔人才的大事……”
穆子石眸光冷硬如铁石,道:“不是大事,不足以为之……明年春闱,臣请瑞王执掌筹措,如此将瑞王殿下置于釜中,揽权生事之心作薪柴,拥趸羽翼便是火刀火石,若瑞王不为所动不存贪欲,便是清风过而火熄,自可无虞,将来七殿下也得一手足守望相助,若瑞王想不开……那么皇上恩赐他以闲居亲王之身远离宸京,未尝不是好事。”
齐谨不置可否,却亲自将这篇纸在灯上烧了,思忖半晌,突然问道:“为什么这样急?”
穆子石微微一怔。
齐谨居高临下,牢牢盯着他:“难道你不知晓,就凭你今日的心机手段,种种无礼僭越,朕对你已是忍无可忍,非杀不可?”
穆子石低下头,一双手在正红的官袍下,尤显苍白纤瘦:“微臣也是血肉之躯……我的病已撑不下去了。”
齐谨沉默片刻,低声道:“抬起头来。”
穆子石依言而行,齐谨仔仔细细的端详他的面容,不由得既惊且悲。
他肌肤本就出奇的凝白细致,眼下却透着毫无生机的憔悴虚弱,重病之下容色虽不损,却像是日出前西沉的明月,是最后的夺目瑰丽,行将消失,令人陡生绝艳易凋连城易碎之憾。
齐谨神色略见恍惚,一时叹道:“朕也算看着你长大,你……跟予沛还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像,如今也要随他去了么?”
第119章
穆子石微微一笑:“微臣并无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既不想封侯亦不求拜相,皇上可能不知我的志向,若让我自己选,我宁可在穷乡僻壤,当一七品县令或是不入品的小吏,为百姓做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胜过如此谋算周旋夙夜思虑……皇上信不信,若七殿下继位时,臣若还在朝堂,必得一权奸之名。”
齐谨不由得也是一笑,声音带着几分暖意:“罢了,你方才不是想讨一谥号么?今日朕就先悄悄赐给你……你要何谥?”
穆子石狡狯的眨了眨眼:“生当太傅,死谥文正,乃文臣毕生所求。”
齐谨瞪了他一眼:“这可不成,文正为至美之谥,历朝历代屈指可数……”
想了想,温言道:“顷和信,你选一个罢!”
穆子石浓密的眼睫毛垂下,眸光中有些许挣扎之色,却道:“顷,臣要这个顷字。”
齐谨神色不动:“准了。”
穆子石退出大殿后,忍不住弯下腰,一手抵着殿下廊柱,沉重的咳嗽起来。
齐谨静静坐着,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咳声似无休无止,随后梁万谷扯着尖细的嗓子吩咐道:“你们这些疲塌塌的奴才,还不赶紧把少傅大人抬回府去!”
待殿外重归鸦雀无声,齐谨叹了一口气,道:“出来罢!”
一个石青袍服的人影从朱漆屏风后走出,长身玉立,凤目点漆,正是齐少冲。
齐少冲原本恰好在治平宫里协理政事,穆子石奉旨觐见,齐谨不知为何,令他藏在屏风之后,两人方才的一番对答,任何一句传诸于外,都会激起轩然大波,但齐少冲却一字不漏,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个真切透彻。
齐谨思忖片刻,道:“顷谥之美,远逊于信,可他居然不肯要信字为谥……我随口一试,还真试出了他的心思。”
齐少冲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道:“子石咳血了……刚才跪着时,他很轻的咳了两声,袖子放下来就有血迹。”
齐谨深深的看他一眼,澹然道:“穆子石留不得了,他挣不过寿数,你也压不住他……莫说你,如今连予沛都未必能让他死心塌地。”
齐少冲不言语,眉宇间只有心痛之色。
齐谨蹙起眉头,微怒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为何要选顷字?”
齐少冲声音平静如波:“敏以敬慎曰顷,阴靖多谋曰顷,这个顷字,也不算太过辱没了他,而守命共时曰信,出言可复曰信,守礼不违曰信,以信为谥,本极适合子石,只不过……”
顿了顿,有几分惆怅些许黯然:“他不想再为四哥活了,四哥的临终嘱托……对我是关爱成全,于他却是索命的鞭子,勒得他这么多年都透不过气来,伤痛累累,郁郁不乐。”
齐谨轻轻敲了敲书案,鱼脑冻的绿端里,残墨略有些凝固,却愈发温柔沈隐了起来,最纯净的脂膏也似:“予沛有天妒之智,穆子石是他一手调教出的……虽不及亦不远矣,既然穆子石已不再信守当年之诺,你有何打算?”
虽是问话,但语气稳而重,显然已有了决断。
齐少冲一咬牙,突然一撩袍角下跪,道:“父皇,子石是人,不是四哥驱使的行尸走肉,也不是齐家豢养的一条狗……”
说着声音有些颤抖:“其实我很后悔逼他回京……他已病成这样,父皇,放他去雍凉,去西魏王身边罢!”
“放他去西魏王身边?”齐谨手掌啪的一声击在案角,话音里森然凝重之意如冰霜如重锤:“少冲,你可知西魏王是何等人物?他身边哪怕没有一兵一卒,都比千军万马更值得你去重防去严戒!你居然还要再送他一个穆子石?”
齐少冲眼神极为坚定:“父皇,为何要去防西魏王?西魏王不光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手足,他为人秉忠贞知进退,光明磊落,一片赤忱,我们之间无需猜忌,本该一力同心才是。”
齐谨冷冷打量着他:“手足?齐和沣还是朕的亲生儿子!洛氏还是朕同床共枕的结发之妻!”
说着焦躁的踱来踱去,斥道:“穆子石是何许人也?是连朕都不敢小觑的操控人心玩弄权术的天才!就看他借春闱一事,要一网打尽老五老九,这一手何等的时机得宜巧妙利落?放他回齐无伤身边……你干脆把这大靖宫一起送了西魏王,岂不便宜?”
齐少冲挺直了背脊,沉声道:“父皇,儿臣倒不觉得子石有何可惊可惧,盛世明君,贵推诚不贵权术,兵家亦云以正合以奇胜,但一直奇,就是邪就是偏,朝争党伐,必不可久,中正平和心胸堂皇,才是治国民生的大政。”
略停了停,眼眸直视齐谨:“儿臣恐怕要辜负四哥给我子石的苦心了……我不要子石用他的血,染齐家的江山,不必用他的骨头,垒承天殿上的龙椅。”
一番话掷地有声,齐谨眸光却阴郁暗沉,半晌带着些疲倦之意,道:“不必说了……回到齐无伤身边的,只能是穆子石的尸身。”
宸京的树叶尚未落尽,穆子石已一病不起,终日神志不清的半睡半醒着,生命力仿佛沙漏里的细沙,无可阻挡的缓缓消失。
宫中太医分拨来了好几趟,最后连院正都亲自过府,均束手无策,回禀到齐谨面前,都是一句:不过拖日子罢了。
齐谨一惊,尚未开口,一旁梁万谷已大惊小怪的叫道:“哎哟殿下,您怎么直往地上出溜啊!”
齐少冲一手死死抠着桌沿,哑声道:“他……他不是已经不怎么咳嗽了么!”
院正叹道:“咳嗽虽止住了,但生机将断,病已入膏肓。”
“那他……还能熬多久?”
院正捻着白胡子:“也就今年年底,熬不到明年开春。”
齐谨转眼一瞧,只见齐少冲面孔全无血色,心中倒有些微的不忍,叹道:“你去他府上看看罢,他想吃什么用什么,都……”
齐少冲仓促打断道:“他想无伤三哥。”
齐谨倏的沉下脸:“莫要胡说!”
齐少冲心乱如麻,也不再多说,跌跌撞撞的走出殿去。
一层秋雨一层凉,雨水淅沥声中,少傅府更显清静,齐少冲匆匆穿过厅堂外院垂花门,进了穆子石所住的屋子,屋门一开,便是药气冲鼻,架子床周垂着厚实细密的帷幕,用以挡风遮光。
屋内一片昏暗,死气沉沉的幽寂,碧落与另一个侍女跪迎,轻声道:“见过殿下。”
齐少冲抬手令她们起身,问道:“子石到底怎么样?喝了药可见好没有?”
碧落憔悴的脸上犹有泪痕,应是刚刚哭过,摇了摇头,道:“大人不太肯吃药……”
齐少冲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悲泣之音,抢上两步,掀开帷幕,黯淡的天光薄薄的落上穆子石昏睡的面容。
一瞬间齐少冲恍惚回到了朝不保夕心惊胆战的逃难路上,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与温暖,他与自己,是双生的树共存的藤,他死了,自己漫漫长路,可要如何才能走下去?
哪怕回了大靖宫,站到了帝国的最高处,在他面前,所谓储君的齐少冲,也还是一个彷徨无措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