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喜极而泣:“真是老天开眼!我这就去告诉央哥。”
我拉住她道:“现在快天亮了,你能先助我离开这里么?越凌王的事你们慢慢再谈。”
玉娘看看窗外,天色已开始泛白,她急忙道:“你说得对,我怎么忘了?我这就去打听现在有哪些船只靠岸。”玉娘转身跑出了房间。
我长吐一口气趴在了桌上,该死,怎么就落到必须对着人说自己坏话的份上,要是再对着玉娘不停的诅咒自己,我还能不能活?
我向来手段狠绝,可是照现在同情心泛滥的地步,也许她此刻要杀了我,我也不会躲避的吧。我心里不停道,快些离开这里,快些离开这里……
第6章 北赵商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玉娘才回来,她已换上了一件水绿色衫子,头发也重新梳过,耳上戴了一双翠玉滴坠,香腮朱唇、媚眼如丝,又恢复了昨日的风情万种。我懒懒的靠在桌边打量着她,心里十分怀疑她是否把时间都用在了梳妆上。
玉娘见了我便道:“快跟我来,有船了。”
我跟着她出了客栈,想起没见到李央,便问道:“李捕快哪里去了?”
玉娘答道:“他回官府复命去了。”
我笑道:“他不会去回报发现了通缉犯人吧?”
“怎么会呢?他是去继续探听越凌王的行踪。”玉娘一边笑着,拉起我的手领我向码头方向走。她的手软软的、很温暖,我没来由的心里一跳,被这样一个风韵撩人的女子握住还是很不习惯,我不自然地转过目光。
顺着街口可以看见不远处白茫茫的江水,水面上不时有白鸥划过,江边有几艘商船泊在码头上,来来往往的码头工正在搬运货物。玉娘将中间一艘中型货船指给我看,说道:“那艘便是北赵的商船。”
那是江上特制的一种货船,底部为密封式货舱,上部是供人居住的客房。从北赵沿江而下要经过多处水流湍急的峡谷,这种船外表虽毫不起眼,却是极为实用,速度及平稳度都较一般客船要好,不至颠簸过甚加重我伤势。
而且北赵与南越之间订有通商协议,凡是北赵船只入境,只要在装卸货物时检查一次,沿途便不必再接受盘查,因此搭载这类船是对我最为有利的选择。
玉娘与我上了码头,只见一个留着髭髯的中年汉子正站在那商船的甲板上指挥手下将一箱箱货物搬进船舱。玉娘向那汉子打招呼道:“邢二哥,可快搬完了?”
那汉子盯着成堆的货物粗声道:“早着呢!想偷懒小心老子抽你!”回头见是玉娘,立刻笑道:“原来是玉娘来了。”又斜睨了我一眼,“你口味变了,从哪里找了这俊俏娃子来?被李央那狗崽子知道又要喝醋了。”
玉娘正色道:“邢老二,闭上你的狗嘴!这是我家远房表弟,他要去建康,正想烦你向这船的主人家引见呢,不管多少银子,务必要留下他。”
邢二并不生气,眼睛溜到玉娘胸前转了几圈,嘿嘿笑道:“原来是你表弟,怪道水灵灵的倒跟你有些相像。”
水灵……这话对我来说简直是侮辱,我在一边看着他冷冷道:“邢二哥眼力真是不凡,倒能看出我们姐弟有相似之处。”
邢二放声笑道:“小兄弟过奖了,你上船的事包在我身上……”他突然住了口,警惕地看向玉娘。
玉娘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我哼了一声,收回眼中的寒芒,将目光投向别处。
邢二不满道:“玉娘,你这个兄弟看起来弱不禁风,脾气倒还不小。”
玉娘笑道:“幸亏是对着你,不然要让外人笑话了。我这兄弟年纪小,又没出过远门,难免不懂事,还请你这做兄长的担待一下,多教他些道理。”
听玉娘如此说,邢二拍胸脯笑道:“玉娘有托谁敢不听?小娃子闹闹别扭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放心将他交给我吧!”
玉娘将一包银子交在他手里,笑道:“那便有劳了,以后可要常来小店吃酒。”
“这个自然!小兄弟跟我来吧。”邢二接了银子,向我招招手。
我正要跟过去,玉娘又拉住我,塞给我一些银两。
我急忙道:“我不要。”
玉娘笑道:“傻子,路上用得着,你没有钱人家会欺负你的。”她耐心解释,好像我真的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一般。
我将银子又推给她,认真道:“玉娘,不要对我这么好,你会后悔的,我以后还不起你。”
玉娘不解道:“这是什么话?又不要你还我。”
我逃也似的躲开她上了甲板,又匆匆回头道:“我真的不能要,你好好保重!”
玉娘见我执意不肯要,只好向邢二道:“邢二哥,我这兄弟身子不好,别忘了让船家多多照顾他。”
邢二大声道:“你放心就是了!”
我眼眶一热,没有回头,只跟着邢二往前走。邢二边走边道:“小兄弟,因为玉娘有托我才跟你说这些话,你记着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有些事能忍就忍,这些船主都是大户,千万别得罪他们。”
我一边点头一边左右打量,这艘船上的客房比一般商船要多,看起来好像住了不少人。
邢二正要领我到船头一间客房里去,却见前面走来一个人,便侧身站在一旁,我也跟着站在后面,邢老二恭恭敬敬道:“荀先生。”
来人是个青年文士,大概二十八九岁,相貌清癯俊秀,一双眸子温和明亮,穿一件白色儒服,手持折扇轻轻摇动,江风撩动着他衣服边角,更是显得气度雍容,风雅潇洒。他走到我们跟前微笑道:“邢老板,货物还要装多久?”
邢二刚才还霸气十足,见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大气也不敢出,慌忙答道:“请荀先生放心,绝不会耽误了启程时辰。”
青年文士微笑道:“那就好,辛苦邢老板了。”我察觉到他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急忙垂下眼帘摆出一幅恭敬的表情。果然他问邢二道:“这位是?”
邢二忙道:“这是我一位远房表弟,要去建康。想劳烦荀先生行个方便,让他搭载一程。”
青年文士皱眉道:“我们船上向来不载外人。”
邢二道:“这小兄弟身子弱,禁不得寻常船只颠簸,还请先生看在我薄面上留下他,绝不会短缺你们银两。”
青年文士仍是不急不缓道:“不是我不肯通融,只是我们商号确实从不搭载宾客,便算我同意了,我们公子也未必答应,只好对不住二位了。”
“这……”邢二本来胸有成竹,以为这青年文士温文尔雅一定好说话,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他搔搔头对我道:“我已经答应了你姐姐保你上这艘船,看来要做食言忘八了。我再替你问其他船怎么样?虽然多吃些苦,一样能把你送到建康。”
我正要搭话,一个矮壮汉子在岸上收住纤绳大声道:“邢二爷,货物装好了!”
接着船身一阵剧烈的晃动,我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稳,胸中一阵恶心,这才记起从昨天到现在我只吃了一顿糙饭,还是那小鬼给的。跟玉娘在一起时只想着保命,根本忘了吃饭这回事,此刻心慌无力,几乎要支持不住了。我只好靠在船舷上,让自己清醒一点。
“这位公子身子不适么?”
我看到那青年文士脸上带着关切的神色,故意笑道:“无妨,只是暂且让我靠一靠,否则在下恐要爬着下船了。”
那青年文士又道:“这位公子可是感到腹中饥饿?”
我一阵窝火,心中道你小子倒是会看,再跟你€€嗦,小爷也快饿死了。
邢二大惊失色道:“小兄弟,你怎么能这样对荀先生说话?”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把刚才想的说了出来,自制力差到这种程度,看来我离饿死只差一步了。
我道:“邢二哥,你可是答应了玉娘要平安送我上船,你没做到不说,还在这里甘心做忘八,可还有脸去见她?去别的船我反正也是死路一条,生死事大,哪还管得了措辞用句。”
邢二明知道我强词夺理,偏偏又自觉理亏,只急道:“玉娘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一面又向那青年文士赔礼。
那姓荀的青年文士却是涵养极好,面色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向我微笑道:“商场如战场,我家公子确有严令,从无人敢违逆。这位公子若果然想搭载我们的船,在下倒有一个主意。”
邢二忙道:“荀先生大人大量,真有办法让他上船,小人感激不尽,这些银两不知道当作他的路费够不够?”
那青年文士收起折扇微笑道:“银两倒不用了。我的办法便是委屈这位公子在船上当份差使,若是欠下契约条状,成了船上一员,便不算破例。不知你们可愿一试?”
原来是要我去打短工,我想了一想向他笑道:“荀先生如此费心,在下怎能不领情。只不知要我做什么差事?”
青年文士微笑道:“留与不留这还要看公子的意思,做什么我更不知道了。我正要去见公子,你们不妨在此等我消息。”说罢顺着过道往前走,转身进了中间一个舱门。
我看着那舱门低声问道:“这船家到底是什么来历?那姓荀的只是个随从便已经把你吓成这样了。”
邢老二压低声音道:“听说那是北赵的富商,势力极大,别看荀先生只是个副手,多少人想见还见不着呢。你刚才竟然那样对他说话,可是不要命了。”
我笑道:“我不敢得罪的人大概还没出生呢,不知道他口中称的公子是谁?你见过么?”
邢老二摇头道:“我有什么资格见他!只听说荀先生的主上姓燕,来头不小,说不定与北赵的朝廷有些瓜葛呢。”
我撇撇嘴:“什么了不起,这就值得他们狐假虎威了,我可没听说北赵皇族有什么姓燕的亲戚。”
邢老二瞪眼道:“狐假虎威?他们可是老虎屁股!不说别人,单说我们这些靠运货吃饭的,得罪了他们就别想在江面上混了。”又疾言厉色地警告我,“小子,你待会进去要小心应答,别再惹祸!幸好荀先生是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不然你就在这里等一辈子吧。”
想到当务之急,我笑道:“你放心,我不再多嘴就是了,他们问什么我答什么总不会有错吧。”
正说着,一个小厮从客房中走出来,向外道:“哪位是应召的?我家公子有请。”
邢老二推推我道:“还不快去!你这次还能得燕公子亲自过问,说不定要走运了。记着我的话!不行就回来找我。”我朝天翻个白眼,去做他们的下人这还算走运?
跟着那小厮进了客房,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像到了某个府第。这舱房面积不是很大,可是各种桌椅摆设、茶案棋枰一应俱全,样式简单雅致,并且布置得恰到好处,使整个船舱宽敞明亮,即使墙边站立了四五个小厮都不显得拥挤。
那姓荀的青年文士正坐在右边一张檀木椅里,见我进来微微向我点头,示意我站在那里。
姓荀的上首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灰袍老者,正端着青瓷茶盏悠闲地品茶,好像根本没看到我。
倒是左边下首一个壮年男子很好奇的盯着我看,我扫了他一眼,这人一身轻装,相貌平凡,但是身材健壮,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应该是练外家功夫的好手。他看我的目光直率坦白,却并没有邢老二的粗鲁之感,我向那壮年男子回以微笑。
虽然这几人全都气度不凡,却显然不是主事之人。想起邢老二的话,我没有开口询问,老老实实站在屋子中间等着。只是这对我来说实在也不容易。
就在我饿得快要昏倒时,一个清朗含威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你就是那个要上船的人?”
“是啊!”不是我还能是谁?我揉着肚子没好气地转过身。
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离我几丈远的地方,那人穿一件玄色锦服,面容刚直英俊,两道剑眉直飞入鬓,双目深邃如幽潭,却又锐利如炬。
不用问这一定是那个燕公子了,原来他刚才一直在站在舷窗边没有出声,怪不得我进来时没看到他。
这姓燕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逼人的气势,一旦发现他,就很难将他忽略。这个人甚至比我在战场上见过的多数将领还要气宇轩昂,可惜总给人一种傲慢自负的感觉,我一见之下就对他没什么好感。
见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我尽量作出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饶是如此,那姓燕的还是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很长时间,最后他对我的表情表示厌恶,收回了目光,大步走到正中一张太师椅前坐下。
我转过身,发现房中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连那灰袍老者此刻也放下了手中茶盏,他脸上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睿智,看人的目光还算慈和有礼,不像那姓燕的居高临下。
过了片刻,那姓燕的指着我向那青年文士道:“仲明,你极力让我收下的就是这人么?我看他平庸无奇,有何资格值得留下?”
那青年文士忙道:“公子,他自告奋勇,精神可嘉,况且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当地人。”我心里暗笑,他不如说我死乞白赖,硬要上船呢。
青年文士的话倒还有用,那姓燕的大概被说服了,他转向我用命令的口气道:“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装傻充愣:“回公子的话,吃饭。”
那姓燕的表情好像吃了苍蝇一样,其余的人也都愣愣的看着我,青年文士耐心解释道:“我家公子是问你希望在船上做什么差事,尽管说来。”
我笑道:“对不住,小人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未免迟钝。只要不是体力活,你们船上需要什么我就做什么吧。”
那姓燕的皱眉道:“你最擅长什么?”
这个么……确实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因为地位关系,我几乎被那些官员捧成了无所不能,可是现在才发现那仅限于在皇子的位置上。掌舵、划桨的事我一概不会,总不能告诉他我最擅长用兵布阵,轻功打穴吧?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道:“写字。”
“噗€€€€”一口茶水从左边那壮年男子口中喷了出来,从刚才他听到我第一句回答便表情古怪,此刻更是忍不住了。后面几个小厮见他公开失态,也都捂嘴而笑。
我也不理他们,一本正经道:“诸位莫笑,小人确实别无他长,只有笔下功夫还是颇为了得的。燕公子既然是生意人,不知道你们可缺少抄录帐簿的人手,若是需要,小人自愿一试。”
这番说辞大概很像个迂腐书生吧,我试探地看向那姓燕的。其实我觉得他会留下我,因为那叫仲明的青年文士看起来很有同情心,大概早就替我说了不少话。
果然那姓燕的虽然很不屑,还是命令身边的人道:“去拿纸笔给他。”又向我道:“你写完让卫先生和仲明品鉴一下,若不好趁早下船。”
我为难道:“可否请公子给小人备些饭菜?小人有些支持不住,实在怕写到一半横尸当场,污了贵商号的名声。”
那姓燕的不耐烦地对那壮年男子道:“代承,去吩咐厨房备饭菜来。”
那壮年男子只得起身,走到我身边时,故意用我听得到的音量小声嘀咕道:“酸臭书生果然难缠。”我轻轻一笑,拿过小厮递来的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