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19章

武佑绪站起来:“程雍,你不要过分!”

我急忙站起来将他按下去,那边荀简也道:“两位,何必争吵?”

武佑绪重新坐下,却不肯罢休,脸上挂着冷笑,声音低得全桌都能听见:“谁人不知程护卫自从来到南越,一件事也没办得圆满,倒有闲心耍小手段。”

程雍竖起眼睛:“你办得好,公子怎么不叫你去?”

卫文也忍不住道:“两位有什么话不如去公子面前说个清楚,或者能早日遣你们回国,也省得老夫耳边不清静。”

“说清楚什么?”一个清朗含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武、程两人听了立刻闭嘴。

江原悠闲地踱进房来,一桌人马上起身见礼。

江原笑道:“你们继续,不用管我。”说着坐在一旁的凳上,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衣摆。他今日穿得与平时都不同,一身蓝色祥云纹的绢衣,还在腰间系了香囊,虽然仍是随从打扮,却显得富贵许多,可以看做有几个臭钱的下人了。

有江原在一边看着,众人哪还有心思继续吃,忙命沏上茶来。只有我抱着饭碗没放,怕他怎的?

边吃边环顾一桌人,问道:“不知大家今日想去何处游览?子悦好在心中有所准备。”所有人都看向江原。

江原看着我,笑眯眯道:“随意吧,不过我倒颇想去太子府中一游。”

“噼、啪!”我的筷子终于也发出清脆的响声:“太、太子府?”

第14章 风雨如晦

我强作镇定拾起筷子,笑道:“燕公子,您这是跟小人说笑呢?”桌上其他人也在面面相觑,显然也很意外。

江原仍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你说呢?”

我嘿嘿傻笑两声:“燕公子真有趣,太子府岂是一般人能进的,小人不用想也知道您自然是说笑了。”

江原别有用心地笑:“我会想办法让你进去的。”

我心里“突”地一跳,继续抱着碗埋头扒饭。

武佑绪在一边小声提醒我:“人家都不吃了你还吃,不显得心虚么。”这话一听,我立刻就有摔碗的冲动,总算忍住没发作,怨毒地看了武佑绪一眼,从容地吃完。

江原道:“你不去易容么?”

我顺势起身:“小人回来再听燕公子吩咐。”

心事重重去找凭潮易了容,小心翼翼跟在这群北魏人身后,尽心尽力侍候。看着几个平日道貌岸然的人变得眉花眼笑,直奔最繁华的秦淮大街,全然不提什么太子府,我第一次有被戏弄的感觉。

“既然来到江南,青楼画舫不可不游。凌悦,你可知道哪家最为出名?”江原一本正经地问,面色严肃得就像在谈论国家大事。

我在心里嗤笑一声,怪不得卫老头没跟来,估计就算来了他老人家那身子骨也受不了。江原这个伪君子,摆出一副死板样,心里想的还不是一样的花花勾当。

我道:“秦淮歌伎才貌俱佳,若论样貌姿色,当数烟雨楼最负盛名;若论笙歌艳舞,自然是凝波舫拔得头筹。只不知燕公子偏好哪一种?”

荀简笑道:“凝波舫,倒不如凌波舫来得潇洒灵透。”

我冷着脸道:“原来确实叫凌波舫,因为犯了南越凌王的名讳才改了名,不过听说改名之后名气倒是更大了些。”

程雍讽刺道:“可见这人心胸狭窄,管得也太宽了些。难道他封了越凌王,全天下带凌字的都要改名?说不定这画舫便是越凌王开的,因此才如此心虚。”又不怀好意地问我,“凌公子,你什么时候也改改你的姓?”

真是一派胡言,我管着用兵还管不过来呢,有空理这些?平白受冤,到底意气难平,我咬牙笑道:“也许有人盼着我改,可我就要犯越凌王的忌讳,偏偏不改。听程护卫意思,若换作是你,怕是早吓得改了吧?”

程雍“哼”一声:“未必!”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想必是气得。

十里秦淮,锦绣江南,建康最负盛名的酒楼茶馆全都集聚于此,水中烟波如雾,画舫穿梭,岸边垂柳拂风,飞檐雕栋,耳中不时传来飘渺丝竹之声,委实让人流连忘返。

我沿着河岸向前一指,回头道:“诸位,前面便是文德桥。每年十一月十五,立在桥中央俯视河水,能看到水中左右各映半边月亮,是为天下奇景。”

武佑绪好奇道:“当真?”

我笑道:“自然是真的。”

武佑绪摇头叹息:“现在才是初夏,不能观赏这奇景了。”

荀简不紧不慢晃着扇子,微笑道:“虽然不能看这天下奇观,却不妨站在桥上饱览秦淮风景,”说着转头问江原,“公子以为如何?”

江原望着文德桥方向点点头,唇角一弯:“甚好。”

这日天色有些暗淡,站在文德桥上,一阵西风吹起,漫下阵阵迷雾,举目千帆翩舞,彩绸轻扬,楼船上有女子柔美歌声,和着古琴铮然。一行人凭栏眺望,神色间都不由有些迷醉。

江原立在桥中央,蓝色衣衫随风起舞,比别人看的都要入神。过了一阵,忽向我道:“五六年前,我与越凌王在江陵一战,入夜时尝听他弹奏琴曲,想来倒是有些雅趣。你们江南历来多出风流才俊之士,不知凌悦可会弹奏?”

我一愣,道:“一窍不通。”

江原不无遗憾道:“可惜了。”

我狐疑起来:“此话怎解?”

江原却不答,眼神只在河面上扫:“记得附近还有座得月台,怎的瞧不见?”

“燕公子请向右方看,那边的‘得月酒楼’便是得月台改建而成,”我侧头望他,“想不到燕公子对建康景物这般熟悉,居然连得月台都知道。”

江原轻轻笑道:“我十几年前曾来此一游,印象很是深刻,如今故地重游,想看看以往的风景,没想到竟变成了酒楼。”他转了头看向河水对面的得月楼,似乎有些出神。

我心里疑惑,他那时不过十几岁,跑到南越来做什么?想多嘴问他因何而来,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头,说不出话来,便也靠着桥栏向远处望去。

过了一刻,只听荀简在身后道:“公子,要下雨了。”

话音未落,便见天边一道水云翻滚,衬着江上碧波微澜,斜风不断,天色愈发阴沉起来,还不及说什么,忽地脸上一凉,果然有雨滴飘下来。

武佑绪急道:“这雨怎么说来就来。公子,咱们快去岸边避雨吧!”

江原回过头来笑道:“急什么,依我看这雨随雾而下,却不会下大。我说得对么,凌悦?”

我横他一眼,难道他不知道我肩头受不得潮气么?冷冷道:“虽然不大,却也湿人衣襟。”

江原垂头一笑:“说得很是,那咱们便去得月楼坐坐。”

“……”我无语看他,欲擒故纵,居然去个酒楼也要这样。

武佑绪和程雍早便过去打点妥当。我满心不情愿地跟着进了酒楼,绕过熙熙攘攘的宾客,坐进一个靠窗的精致雅间。

文德桥上能看见得月台,得月台也对着文德桥。窗外雨丝如烟,细细密密,将那河那桥衬得如诗如画,虽然如画,我却看得心尖儿难受。江原等人聊得畅快,我全听不进去。

忍了又忍,总还是想起十四年前,也是这般天气,我也曾来过这里。那时得月台还是个半露天台子,宋然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不等我一句解释,撇了我跑进雨中,身影穿过文德桥,没在街巷里。他不知道,他走后,我就呆呆站在雨里,一站就是一天。回去以后生了病,不过几天就被师父接走,不及道别,五年中再没见他一面。

想到这里,我轻轻叹一口气,唉,我一直知道他钟情刘敏,大闹礼堂,原是为了他,只是年少无知,空做了无用功,惹人误会。直至再见,大家都长大了,他终没提过刘敏一句,也没提过那天的事。从此并肩作战,和乐融融,对我又跟往常一样亲密。只是他从不肯踏入太子府一步,也从不到秦淮河上游览,只知道在边关冲锋陷阵,再不谈儿女私情。

他一向与我亲厚,怎么会突然投靠了太子?这是我绞尽脑汁,既想不明白也难以接受的事。我的手不由自主抚上肩头,冷不防一个声音道:“疼得厉害?”

我很没出息地抖了一下手,懒得转头,只道:“废话。”

江原哼一声,不悦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笑了一下:“我一个刺客,胆子若不大,能活到现在么?早不被燕公子吓死了。”程雍一拍桌子,走出雅间。

武佑绪完全无视他,问我道:“子悦,你想什么这么出神?公子问过你好几次话你都不答。”

我反问荀简:“你们聊什么这么有兴致?”

荀简笑道:“我们在聊公子当年游历此地时的一桩往事。”

“哦,何事?”

荀简又展开了扇子摇:“可遇不可求,子悦方才只顾出神,可是错过了。”

我笑道:“不说也罢,说不定哪一天燕公子愿意亲自讲给我听呢。”江原笑了下没有说话。

武佑绪眼望着窗外,忽然拍一下大腿,大声道:“我才想起来,怨不得听了文德桥这名字觉得耳熟!”

我觑着眼笑:“今日是怎么了,诸位看来都对秦淮一带了如指掌,叫小人来作花瓶玩?”

荀简悠悠然喝了口茶,温文地解释:“代承的意思是,咱们洛阳有座武胜桥。”

武佑绪不好意思看着我道:“原来仲明早就想到了。”

荀简道:“说起来,洛河武胜桥还是由公子亲自命名的。”

江原笑道:“当年从建康回国之后,随先皇祖父临驾洛河,正逢新桥落成,皇祖父随口问我要取何名,我想起南越有文德桥,便说了武胜桥,没想到皇祖父十分欣喜,当场手书了‘武胜’之名。”

武佑绪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来历!”

我托着腮,漫不经心笑道:“嗯,文德、武胜,燕公子野心够大。”

“你说得不错,”江原放下茶盏,眼中透出一丝寒意,轻声道,“凌悦,我要杀越、凌、王。”

他黑色的眼眸望着我,轻轻吐出这几个字,丝毫不怕旁人听见,虽然早有准备,我还是不由缩了脖子,继续漫不经心:“好,只要你替我安排周详,随时……”

“我不是说刺杀。”

“那……”

“这样的人简单杀了太可惜,我要在战场上打败他,然后杀了他。”江原微微仰头,看向窗外阴云,似乎还带着一丝神往,“因此你要克制自己,如果做得好,我会在最后将杀他的机会让给你。”

“你的条件似乎很诱人。”我硬着头皮笑道,“不过我怕等不了那么久。”

“你只能这么做,因为你早清楚刺杀越凌王不容易。”江原将手伸过来,按在我肩上,“别忘了,你已经是我们船上的人。”

我躲开他的手,对他龇牙一笑:“出来大半天,燕公子不觉得饿了么?”

江原收回手,漠然看着我:“的确有些饿。”

武佑绪听了马上找小二点菜,临出去前踩了我一脚。

程雍出出进进,总算有了消停的时候。起先我还以为他看不惯我对他家公子不尊重,后来发现不是。最后一次进来,他在江原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就老实坐着不动了。自从他坐着不动,江原便没再说些容易惹祸的话。

这场雨紧紧慢慢,直下到黄昏,我们也就坐等到了掌灯的时辰。

江原看看窗外,站起来道:“走吧。”

程雍立刻跟着站起:“公子随我来。”他敢情是出去踩点了。

出了酒楼,果然雨不再下,却是起了一阵阵的清风。街上灯火辉煌,青楼酒肆大开,天上繁星,地下珠光,放眼秦淮河中自然更是一派繁华景象。走了不远,就看到河岸宽阔处泊了一艘大船。琉璃灯,翡翠盏,红绸飘扬,炫彩光华,竟然真的是凝波舫。

见我们走近,早有仆役迎上来,将我们请到船上。其实早年我也来过此处,这里不像一般青楼那样莺燕喧闹,并没有姑娘站在外面抛头露面。船舱极大,进去之后有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装饰华丽的包间,恩客只要选一间入内,对鸨儿说出要求,自然会有携着管弦的女子进来侍候。

我们几个人一上船就被引入了事先预定好的船舱中,这件舱房布置精雅,十分宽敞,两侧珠帘秀额,各有一间耳房,想是设来供人春宵一梦。房内没有桌椅,只在靠窗的地方放了几张矮几,围了半圈皮毛软垫。

荀简一身贵人打扮,自然备受尊崇,他一踏进房中,五六个漂亮侍女立刻迎上前去。荀简尴尬地望了江原一眼,半推半就坐在了最中间的软垫上。

江原坐在我身旁,显得兴致勃勃,四下看了一番,向我道:“确是个好地方。”我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江原转头问:“请的是谁?”

程雍在另一边道:“回公子,是凝波舫头牌,凝云、青扬。”

我笑道:“这二位可是建康最有名的歌舞妓,多少王孙贵胄想求一见而不得,程护卫好大面子,竟然同时请到两位。”

程雍脸色稍稍缓和,却仍然冷冷道:“既然要来,自然要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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