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淡淡道:“凭他多大野心,也与你无关。我儿只要过得好好的,别去想那些。”
我故作忧愁道:“现下想要孩儿过不好的大有人在呢,您在宫里也不多去父皇那里为我说说话。皇兄有银妃撑着,三弟也有徐美人帮着,反倒是孩儿枉为正宫嫡子,却连个帮着说话的也没有。”
“说什么?你安分些比什么都强。”母后突然严厉起来,看着我道:“彦儿,你十岁离宫时,母后是怎样嘱咐你的?”
我不明所以,嘴上仍是答道:“母后要我好好跟师父学艺,不能将自己当做皇子娇惯,也不能沾染骄奢习气。”
“那你为何不好好学艺,不听师父劝阻,执意回来?”
我心中有愧,低声道:“那时我国兵力正在全力对付蜀川,边关无人,父皇命我回来解他燃眉之急……”
“你回来连破敌军屡立战功,威信一日高过一日,结果朝中立长立嫡争执不下,你高兴了么?”
我低声道:“可孩儿只想为国分忧,并不想争权夺位……”
母后长叹一声:“但别人又怎会信你?再说做到这种地步,就算你不想争权难道能由得你么?彦儿,母后见得多了,什么国家、权势,一死皆休。母后只盼你获活得平安快乐,并不敢期望别的。”
我只得道:“是,孩儿知道了。”
从宫里出来,我没法高兴起来。别人生怕自己儿子做不了皇上,母后却生怕我卷进宫闱之争,其实若有她竭力支持,我现在的处境岂会这样尴尬?苟且偷安的生活,却也不是我想要的。十年来浴血疆场,虽然时常受到生死威胁,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争权夺位么?哼,也只凭他去了。
想到这里,豪气顿生,我挥手扬鞭,不久来到王府,接着飞身下马,快跑进后院。刘恒在前院见了我,跟着跑来,口中道:“殿下,不用急成这样吧?”
我道:“严伯呢?把他叫来我房里。”
我料想那替身还住在我寝殿里,不假思索走了进去。果然见一个瘦长的人影,正坐在窗边看书,他松挽着头发,脸色仍如那天一样苍白,见我进来,吃了一惊,手中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我看到他身上穿着我的家常衣服,微微一笑,走过去拾起那本书放在桌上。
那人两道清秀的眉毛微拧着,细长的眸子里闪着惊疑不定的光,却坐在椅中没有动。我在他对面坐下,抬眼道:“怕我么?”
他极力避开我的眼睛,勉强道:“草民不知凌王殿下驾临,有失……有失远迎。”
我玩味地一笑:“你叫什么?家住何处?”
他眸子一黯:“草民无名无姓,也没有家。”
我瞧着他笑:“你倒是看得起我,这样的谎话也敢拿来骗我?”转头见严伯正与刘恒一起走来,我抬高声音向窗外道:“严伯,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家中情况如何?”
严伯匆匆走进来:“回殿下,此人名叫关慕秋,就住在京郊,洪嘉二十年中过秀才,家中还有妻子和一个女儿,是否为太子爪牙还不清楚。”
关慕秋听严伯说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膝盖上,握住又松开,渐渐地面如死灰。
我又问他道:“太子是怎么找到你来顶替我的?”
关慕秋苍白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咬紧了唇不说话。
刘恒早忍不住,跑过去扳过关慕秋的脸左看右看,又转头看看我:“啧啧,殿下,他还真像啊,特别是这双眼睛。”
我扳下脸:“胡说!”
“不过就是没神采,也太瘦弱,瞧这下巴尖的,这手都跟鸡爪子似的,哪能跟殿下的神武威猛相比?”
我不理刘恒,继续对关慕秋道:“我本无意为难你,可惜你却是太子的人,我不能留你。”
关慕秋凄然笑了一下:“我既然进了这里,这条命就没打算留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恒忙道:“杀不得,杀不得,不如给了下官。”
我横他一眼:“给你做什么?此人留不得。就算将他送回太子那里,也不过是一般下场,还不如在我这里来的痛快。”
转眼瞧了下关暮秋,只见他面色僵冷,目中幽黯无神,显然生志已消。如果他是太子爪牙,决不会听了我的话后这般表现。我慢慢试探道:“你就要死了,可想念你的妻儿?”
关慕秋削瘦的身子微微颤抖,涩然道:“想有何用?凭她们自生自灭去吧,来日一样在奈何桥上相会。”
我笑:“你倒想得开,不过万一你的妻子没了你的保护遭人凌辱怎么办?你的女儿没了父母被买入青楼为妓又如何?她们生前若受尽折磨,你死后还有何面目与他们团聚?”
关慕秋本来无神的眼睛蓦然射出仇恨的光芒,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好像坐着不足以泄他心中悲愤。他盯住我声音哽咽:“你们答应过只要我在这里,就好好安置我的妻儿。你……你怎会如此狠心,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笑笑,若无其事道:“你的妻儿被太子软禁了,对不对?”
关慕秋呆住:“你,你怎知道?”
我苦笑一下:“猜想而已。看你是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我实话告诉你,太子一心与我做对,所以趁我不在找了你来顶替我。现下我回来了,他一定会杀你灭口,连你家中妻儿也不会放过。只要你跟我说实话,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一定救出你的妻儿,保她们平安,如果条件允许,还会让你与她们团聚,怎样?”
关慕秋迟疑地望向我:“你会不会像他们一样骗我?”
我哼一声:“你若不合作,我也只好杀了你,你妻儿的死活也与我无关。”
刘恒一把将关慕秋按回椅中,气冲冲向他道:“你这么个人,怎么傻成这样?你当他是谁?咱们南越凌王!你没见过他行事也该听过他威名,他会骗你?”
关慕秋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颤颤看着我道:“你要我怎么做?”
我向严伯指了指道:“你从现在起你要真的扮成我,听这位大伯指导,有多像学多像,最好叫别人认不出来,我不在的时候也能替我说说话,现在就学起。”
我向严伯点点头,拉着刘恒出了寝殿,向他道:“明日太子设宴,我要提前走一趟。然后易容进去,你在外面接应我,就说我是你的随从,我要去跟那些魏人会面。”
刘恒怪笑道:“殿下,您还扮下人扮上瘾了,老实说你是不是看上什么人了?”
我一巴掌拍到他脸上。
刘恒煞有介事追问:“殿下,是不是那天那个武什么的?”
“乱讲,他是男的!我还说你看上那个关慕秋了呢。”
刘恒笑得酸溜溜:“那姓关的还真好骗,模样也成,只要略施小计,嘿嘿……可惜他在我心中比不上殿下的万一。”说着故作惆怅,“唉,要是殿下也这么好骗,能让臣……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干呕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还真说得出口!”
刘恒突然拉住我,面色凝重:“我不是瞎说,我……”猝不及防将我推到墙边,捧住了我的脸。我刚想发怒,对上他略带忧郁的眼神,严厉的话居然说不出来。刘恒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无从出口,只是慢慢地向我靠近。
我眉头一皱:“你……”
刘恒仿佛惊醒一般,放开我,哈哈一笑:“殿下,这下感受到臣的魅力了吧?”
我又是一掌拍出:“狗屁!有那本事对姑娘使!”我抬脚进了侧殿歇息。
刘恒跟进来,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殿下呀,臣就是试试,没必要这么狠吧?”
我躺在软榻上瞧他一眼:“在我这里住一晚吧,明儿咱们一起过去。”刘恒立刻十分欢喜地答应。
傍晚时分,我正与刘恒吃饭呢,下人来报:宫里王总管带了皇上口谕到了。又补充道,似乎还有不少人等在外面。
我一面疑惑着,早派人通知关慕秋准备好,再让下人将王总管引到寝殿宣旨。我和刘恒躲在屏风后面看热闹。
只见关慕秋穿着我的朝服似模似样地接待,除了太过单薄之外,还真颇有几分王爷的架子,那总管愣没认出来。可惜隔得太远,听不到说了什么。就见那总管宣旨完毕,将拂尘一甩,尖着嗓子喊了几句。不多时,竟然从门外走进许多妙龄少女来,我和刘恒面面相觑。
直到那总管告辞,遣散了众人。我急急走到厅堂中问道:“圣旨说了什么?怎么来了许多女人?”
关慕秋额上一层细汗,脸上倒恢复了些血色,慢慢向我道:“皇上口谕道:越凌王劳苦功高,又兼新婚在即,府内缺人,因此赏赐宫女五十名,供殿下享用。”
我心中霎时一片冰凉,叫道:“严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严伯走到我身边,低声道:“老奴打过听了,不知是谁在皇上面前谗言,说殿下今早在皇后宫中逗留多时,不是探望母亲,其实为了与皇后宫中婢女调笑欢好。想是皇上信了,所以……”
我怒道:“谁说的!”
严伯默然不语。
冷不防血气就冲到喉头,一片腥甜,我强行咽下,嘿然冷笑:“好,来得够快,够狠毒,这真是不给我留一点余地了!”
第17章 其音靡靡
我转头望向刘恒,只见他也是眉头紧锁,显然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我冷冷道:“将那些女子送回去,本王一个也不要!”说罢拂袖出门。
严伯紧跟在我身后劝道:“使不得!殿下这样退回去,不是令皇上颜面扫地么?”
我抽一抽嘴角,别过头去:“父皇这样,分明是不给我留脸面。”
严伯小心道:“殿下确实少人服侍,将来公主入住府中,没有丫鬟也不妥。皇上可能借了谗言想到此节,说不定是爱惜殿下之意呢?”
我冷笑道:“公主要用,她不会自己带么?从十岁以后我就没用过使唤丫头,如今新婚在即,只因几句谗言,父皇就赏赐来许多宫女。我若收下,只怕正坐实了这淫乱后宫的罪名!不必说了,立刻送回去!”
我走到书房门口,回头将刘恒拉进来:“你马上帮我拟一道折子,就说越凌王在边关苦战十年,自感功勋微薄,得娶公主已是惶恐无地,无颜再受圣恩。兼之蜀地不定,新婚过后便请回赴边关,为国效力,不敢因私事逗留,罔顾国家大事。”
刘恒满脸忧色:“殿下,一定要这么写么?”
我苦笑:“还能怎样?皇兄有心排挤,我还可以与他周旋,他处心积虑要杀我,我照样捡了一条命回来。原以为回京之后可以及早稳住脚跟,没想到猜疑我最深的竟是父皇,早知如此,我何必回来?”
刘恒默默拿过一张纸,提着笔停在半空,他皱眉看看我,突然将笔一扔:“这么写非惹怒皇上不可,我不跟你胡闹!”
我不看他,拿过另一支笔,自己写。
刘恒一把夺过去,怒道:“你做什么?”
我再拿一支笔。
刘恒又抢过:“犯傻!你这样不是摆明了要跟皇上赌气么?”我作势一伸手,刘恒干脆将笔筒抱到怀里,怒瞪着我。
瞧他气成那样,我反忍不住笑了:“你放心,父皇一怒,最多将我削爵降职,再把我送到师父那做小道士去。这一来亲也不用结了,更不用担心我威胁皇兄的地位。”
“那岂不是更糟!皇上本来就……”刘恒及时住口,咽住了“偏心”两个字。
刘恒有个毛病,平时乖滑,真到了正事上就一直到底。我在房中踱了半圈,见他仍不肯撒手,无奈道:“算了,不送就不送,你这话倒提醒了我。”
刘恒松了口气,劝我道:“不如殿下亲自进宫谢恩,或者有机会解释一下,毕竟你们是父子。”
“没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父皇怎么相处。”我摸摸额头,疲倦地歪进椅中,自嘲道:“与乱臣贼子相比,或者这个罪名更好一些。”十年征战,换不来一点信任,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刘恒沉默一阵,低声道:“我出去叫严伯将那些宫女安置一下。”
“多管闲事!你还不如叫严伯督促着关暮秋学像一点。”
刘恒放下手中笔筒:“那,我去去就来,你……歇歇吧。”
我点点头,眼角瞥在笔筒上,他前脚出门,我后脚将一张纸摊开,却不是写上奏文书。
待我若无其事将刚写好的东西放到怀里,正巧刘恒手里拿着一卷红纸进来,说是那些宫女的名单,看起来气顺了不少。
我接过来道:“好极!倒不用我费心了。”看也不看顺手藏进袖里。
刘恒白我一眼:“刚才还是怒气冲天,这会儿倒喜欢了。”
我抬眼一笑:“还能怎么着?总不能气死。”
刘恒展展眉毛,也斜歪在我旁边的椅上:“殿下,说句犯上的话,皇上这么防着你迟早要后悔。”
我轻哼道:“未必。父皇行事向来三思而后动,你以为他单单防我么?皇兄当了五年太子,最近一年才得入住东宫,直到现在大小宴会还是开在太子府。”
刘恒凑过来:“再说句不敬的话,殿下要不听臣的劝告,后悔的就不止皇上一人了。”
我面无表情看他:“你这话确实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