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25章

“可是太子殿下派人催了好几次了。”

“我早说过,彦儿不去,我也不去。”

“凌王殿下不是卧病府中么?因此太子殿下才会代他主持。”

“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若是彦儿真的生病,为何连我都不能去探望?”

她们声音渐渐接近,又渐渐远离。我悄悄探身张望,果然是太子妃刘敏和她自幼的丫鬟秀竹经过。刘敏一身轻纱,仍是清丽绝伦,两人边走边聊,踱到水池中央的凉亭里。只听她轻叹一口气,声音远远飘来:“我常劝殿下说,彦儿自幼少人疼爱,望他作为兄长对彦儿多加照顾,殿下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想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我听出刘敏对我真心关切,不由有些感动。

只听秀竹道:“小姐,您还是像以前那样当他小孩,却不知道凌王殿下如今大了,在外面可威风得很呢。”

刘敏摇头道:“你不懂,外面再是威风又如何?自小没了母亲,总是命苦……”

我顿时呆在当地。自小没了母亲……可是在说我么?如果没了母亲,母后又是我什么人?如果母后不是我的生母,那我的母亲在哪里?难道……不不,自小没了母亲,那是在说我十岁便离开皇宫的事,母后对我很好,怎么会不是我的亲娘?一定是我想错了。

我匆匆拔步离开,只想离那说话的声音远一些,却止不住自己的心绪翻腾。

历代都有这样的事,有的宫女不慎怀上天子骨肉,为了不致惹出祸端,往往在分娩以后便将宫女处死,然后将生下的皇子交给有封号的妃子抚养,若是女孩便只有随母亲一同处死。现在想来,母后虽对我温柔慈爱,却从不对我过分宠溺,只要她决定的事,任我哭闹哀求也绝不改变。以前常常羡慕三弟可以在徐美人怀中任意撒娇,我却不行,一直以为只因母后是后宫之首,才这般矜持……难道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身份竟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我做得怎样出色,始终难以让父皇信服,难道竟是因为这些?

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头晕难受,我停了一停,顺着另一条路走下去,却忽然被人拉住了胳膊。

江原十分不悦地站在我身后:“你呆在这里做什么?让我好找!”

我漠然看他一眼,转头继续走。

江原跟上来,忽然扳过我的脸,严肃道:“你脸色发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拨开他的手:“没什么。”

江原抓住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为什么发抖?”

“没什么。”

“我刚才在书房看到一本奏折,里面的内容你一定关心,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

江原又一把拉住我:“你往哪里去?这里才是回正殿的路!”

我说话都觉得嗓子干涩,挣掉他的手,继续向另一条路走。

江原终于有些发急:“你到底怎么了?吃错药了?”

我忽然拉住他,摇摇头:“不想回去了,你能不能陪我,我们找个酒楼……”

江原吃惊地看着我,我虚弱地笑笑:“觉得渴了,想喝酒。”

第19章 一醉解愁

得月楼上,我饮完一杯接一杯。

江原坐在对面静静看着我,末了他道:“你只顾自己喝,叫我来做什么?”

我恍若未闻,喝光最后一杯,扬头道:“店家,再取一坛酒来!”提过新上的酒,向江原笑道:“你嫌我冷落你,这坛咱们一起喝。”

江原皱紧了眉:“你身上有伤,不能再喝了。”

“伤?”我歪歪斜斜倒酒,向他神秘一笑,“骗你的,早好了。”

“你这句话才是骗我。”

“罗嗦!”

江原按住我的手:“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刚才在太子府看到什么了?”

我斜他一眼:“你喝不喝?”

江原将酒坛从我手中抢过:“我不喝,你不说清楚也别想喝。”

“小气!”我也不跟他抢,端过自己倒好的一杯酒,背转了身。

秦淮河上依旧渺渺茫茫,明明异彩繁华,却偏偏看不真切。我仰头把酒喝完,顺手将杯子丢进河里,两手扒在窗边朝外看,觉得脸上火热,便将身子又往外探了探,兴奋道:“临波江上,把酒祝东风。人生一大快事!”

江原站在我身后,冷冷道:“再探几探,你就掉进去喝江水了。”

我晃了晃有些昏沉的头,将手支在窗棂上,歪头笑道:“我若掉下去,不知道称了多少人的意呢,那可万万不行。”

江原看着我道:“为什么这样说?”

“这么说就这么说了,有什么为什么?”我软着脚走回去,晃着手抓那酒坛子。一抓,两抓,都没抓着,干脆向桌上一扑。

还是扑了空,我抬头看看江原怒道:“给我!”

江原将酒坛拿到一边,皱眉看着我:“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我当没听见,又一扑,没扑到酒坛,却失去重心歪在江原身上。我尴尬笑道:“对不住。”一边说一边站直,可浑身软绵绵的,偏就怎么也找不到支点。扑腾了一阵,江原伸手扶住我,低声道:“站不稳就靠着我,不要勉强了。”

我正觉得恼,既然他这么好心,我便老实不客气地倚在他身上€€€€至少比靠着墙舒坦。

头晕得厉害,两腿时不时弯一下,江原总是手臂一紧,将我提起来。到后来,他干脆将我按在胸前,手臂环住我,防止我滑倒,我连站立的气力都省了,整个挂在他身上。

我半眯着眼睛笑道:“江原,没想到你有时也挺好的。”

江原声音里透着不满:“你才知道?”

“嗯。能不能请你好人做到底,把那酒坛递给我?”

“不行!”

我撇了撇嘴,继续拿他当软垫子。

“凌悦。”就在我快要将眼睛全闭上时,江原叫我。

“嗯?”

“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

“以前我或许没留意,但你自从到了建康就常常心神不定。”

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有那么明显?”

江原将我身子扳过来面向他,一双眸子好像要将我看穿:“凌悦,不要试图瞒我什么,那对你没好处。”

“是么?”我向他懒懒一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若是不瞒你什么那才叫糟糕。

“喂,”江原拍拍我的脸,“不要那么快睡过去。早跟你说这酒劲很大,醒醒吃点东西。”

就感觉江原扶我到桌前,强行在我嘴里塞进一些酸酸的东西。我被逼着咽了几口,接着“呸呸”两声将剩下的吐了出来,瞪起眼道:“你给我吃什么?”

江原轻笑道:“这下可清醒多了罢。你不跟我说说今日遇见了什么事,怎么能睡了呢?”

我被刺激只是一瞬,用过了劲,还是支不住扒在桌上。我知道躲不过追问,努力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慢慢道:“我们家有一间铺子,很大,父亲将它视如性命,一直小心经营,不许我们兄弟插手。可是这铺子终究是要传给儿子,是兄长,还是我?这个问题,父亲和兄长一直在操心。”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江原便问道:“后来呢?”

我见江原听的仔细,便笑了一下:“后来?就像你看到的,我被赶出来了。然后自己闯荡,得知了越凌王在襄阳,因为一直对他怨恨,所以想到效仿流砂会刺杀。没想到人没杀成,自己却受了伤,逃到麦口时,跟着你的船来到建康。”这番谎言我早就想了几百遍,果然在喝了酒的情况下都能背诵如流。

谎言重复那么多次都相同,江原再对我有疑心,也不免相信了七八分,蹙着眉道:“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我蓦地里觉得鼻子一酸,“嘁”了一声道:“兄弟相残的滋味,你尝过么?”说完皱了皱眉,将脸捂在双臂间,声音都模糊不清,“今天在太子府又看到……你信么?我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消沉过。”

江原许久没说话,将我从桌上拉起来,看了我一阵道:“要我帮你么?”

我晃晃头,笑道:“你帮我什么?我又不稀罕那铺子。”

江原脸上说不清什么表情,又道:“从今以后你不用四处投奔,我可以收留你。”

我笑得醉意朦胧,不忘讽刺道:“你是我什么人?就要收留我。”

江原半晌无语,最后道:“就算不是什么人,难道便不能帮你?”

我虽喝多了,头脑却还转得开,跟他对望半天,哼笑一声:“别告诉我你又耍什么花样。”

江原怒气上来,使劲将我一推:“你!”

我挣扎着坐直,将双手在他两肩上重重一拍,弯眉笑道:“燕王殿下,今天可捞到不少情报吧!你不是说有我感兴趣的?告诉我,我可以考虑不再报复你。”

江原冷冷道:“本来要告诉你,你不是不听么?”

“嘿嘿,你说的我哪会不听?”

江原疑惑地忘我一眼,似乎不敢相信:“你到底在想什么!”

实际上我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两手控制不住地向下滑,最后一头栽在江原怀里。我记得当时耳中“嘭”的一声,如果他没受伤,说明他胸口够硬。

很久没有这样醉过,尤其在一个厉害的对手面前。可是我偏偏醉了,忘记了自制,忘记了还有更为紧要的事去做。朋友的背叛,皇兄的陷害,父皇的猜忌,还有初听到自己身世的怀疑、无助与震惊,都借着这酸涩辛辣的东西化进了一醉之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我发现自己在一间普通的客栈里,江原却早已不知所踪。不见了也好。

到楼下找掌柜,几番询问都打听不出我昨晚到底是怎样进来的,索性离开。走到街心时,我于车水马龙中回头,只见客栈门头上有些破旧的牌匾上写着“昌顺客栈”几个字,忽然觉得有股熟悉的味道。我长长吸一口气,抬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阳光,慢慢走回王府。

谁知道王府中早已是人仰马翻,严安告诉我,刘侍御得知我一夜未归,几次要带人出去寻我都被他拦下,现在独自去北魏使者的住所找了。我挥挥手:“随他去,不要惊动太多人就好了。”走到后院时突然想起什么,向严安道:“那几个自愿留下的侍婢呢?都是些什么人?”

“回殿下,属下一一问过,三人都是选进宫的,说家中无依无靠,如蒙殿下不弃,愿意做些侍奉茶水的差事。”

“那可当真奇了,我这般残暴不仁她们也敢留?”

严安回道:“属下已经极尽夸张之能事,把街头巷尾听来的都加在殿下身上了,无奈那几人不愿离去。”

我笑道:“我将那些宫女反送给太子,量她们也猜不到。再不走的,那不是没尝过苦头,便是聪明过分了。€€€€关慕秋的妻儿安置好了么?”

“回殿下,父亲将那母女二人安置在厢房里。”

“嗯,好生待她们,稍后可以带关慕秋过去略见见面。”

“是。”

“好了,你去将那几个女子带来我看看,说不定我用的着呢。”

严安应声去偏院厢房,我则回寝殿见关慕秋。

进门时正见关慕秋穿着窄袖衣服,手持一把宝剑乱舞。严伯在旁边摇头道:“不对不对,你怎么就是舞起来没力气!算了,还是扎个马步来看看。”

我不由轻笑一下:“你们做什么呢?严伯,你在训练剑客?”

关慕秋擦了把汗,尴尬地立在一边。严伯无奈道:“殿下,老奴总觉着关公子走路说话少了一点气势,心想是不是教他学学武会好些,就可惜老奴自己所知不多,怎么也教不好。”

关慕秋道:“那是学生自己愚笨,令严老伯费心了。”

我笑道:“两位辛苦,都住住罢。关公子,本王有两句话对你说。”

严伯马上会意,退了出去。我看着关慕秋,向他走了两步,关慕秋条件反射般向后退了退,垂首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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