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笑道:“我只是从公主的话里感觉,她与晋王的关系似乎更随意,看来若论为人亲切,你比不上晋王。俗语说长兄如父,你这个大哥只能以关怀教导取胜了。”
听我说完,江原敛去了眼中锋芒,若有所思地看我:“仪真无意中一句话,让你想到这么多,我并不觉得太意外,真正让我奇怪的是,你居然会将想到的说出来。”
我一笑,将目光转开:“这不算什么。”
江原微微弯唇:“凌悦,比起过去装傻充愣,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
我抬眼笑道:“我总要对得起现在这职位,不是么?”
江原眼中露出笑意:“不过你刚才说的,都是自己的推测,我并不会承认。”
我干笑道:“殿下胸中光风霁月,微臣怎么敢怀疑殿下的用心?那只是我的小人之心罢了。”
江原眉梢飞扬:“既然不是我的主意,你还猜到了什么。”
我瞧他一眼:“我没猜到什么,只是从刚才就一直在奇怪。”
“什么?”
“我奇怪一个人怎么能在提起自己的惨痛过去时,还笑得那样轻松。”
江原皱眉道:“我笑了么?”
我凉凉地看他:“你不会得意到连自己笑都没察觉罢?”
江原收起笑容:“哪个人会在提起这种事时心里好受?只是日子过久了,痛苦就会变淡。”
“淡到可以随意提起的地步?”
“那我该怎样?一提起过去就泪流满面么?”
我轻轻一哼:“我倒更愿相信,你根本从没为此痛苦过。”
江原冷下脸:“凌悦,你不要乱说。”
我冲他一笑:“殿下心里有数,乱说的恐怕不是小臣。”
江原有些挑衅地看我:“那你倒说说,我怎么乱说了?”
我放低声音道:“被一个女子相负而受陷害,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是你心里真的在意,一定会尽力隐瞒,可是你将自己说得好不可怜,倒象在尽力博取别人的同情。以我对殿下的揣测,殿下此举只能是为了掩饰一个更为不可告人的事实。”我注意到他的神色,微微一笑,“我猜,你若是将真相全部告诉仪真公主,她就不会为自己的皇兄难过了罢。”
江原听了哼一声:“好像在你眼里,我就该使尽手段才算对得起人。”
我勾起嘴角:“事实难道不是如此?听说燕王妃成婚以来,行为不检的传言就未断过,既然外间都知晓,殿下更是没有被蒙在鼓里的可能。不管梁兰溪如何负你,毕竟生下了世子,她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却费尽心力要你死,她应该很清楚失败后的下场,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出此下策。”
江原眸子幽深:“那又怎样?”
我眼角轻扫过江原,觉得应该及时住嘴,可是实在抑制不住戳穿他的冲动,便继续道:“殿下的婚事,本来就是国主为了借梁家势力稳巩固皇位的手段,你父皇坐稳皇位以后,必然要反过来打击梁家势力。梁兰溪身为王妃却不守妇道,就是最大的把柄,她万一被废,梁家在朝中就会抬不起头来。我在想,当时殿下远走边疆,是否是一个诱饵?因为对梁兰溪来说,你战死沙场,恐怕是保住自己和梁家的最好办法。”
我说完之后,马上疾走几步,与江原拉开距离。根据以往经验,若是惹得他恼羞成怒,还是会有些危险的。可是出人意料地,江原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似乎没有发怒的打算。
道旁的各色花草早已衰黄,所幸有许多常青树木,即使在深秋时节仍然透出殷殷绿意,此刻眼前是一条岔路,向左右望去,却都不知通向何处,我不得不站住。江原赶上来,深深看我一眼,表情平静:“向左还是向右,你也可以猜一猜。”
我隔着无数灰黄的枝叶展眼望去,只见左边的路曲曲折折,远处可见一条精致的游廊,右边的路笔直向前,消失在一座假山之后。入宫时并没有走过这里,但我由方位断定,出宫的路应是往右,便试探问道:“是这条罢?”
江原没有说话,却首先踏上了那条路。
我皱眉问道:“关于当年的事,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江原淡淡道:“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那只是我的猜测,你就没有要解释的?”
他冷然一笑:“那我更没什么好说的。”
“等等,”江原已经顺着道路转过假山,我只好跟上去,“等……”
“怎么?”
他猛然回头,眸子里燃烧着一丝怒意,我急忙再后退半步:“这似乎不是出宫的路。”
江原向我走近一步:“我知道,因为我没打算出宫,所以你还是选对了。”
他盯住我,我突然觉得气氛诡异,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不早说?”
江原伸指在我胸口点了点:“凌悦,不管你这里怎么看我,可是必须承认,你的想法还是很与我契合的。”
“你是指我刚才的推测?”
“我指的是这条路。”
“……”我只有瞪他。
江原脸上终于有些松动,拉起我:“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你也去。”
我站着不动:“又是哪个公主的寝宫?我不去。”
“由不得你。”随手一带,将我拖着向前走。
“你放开!”我愤愤然冲口而出,引得旁边恰巧经过的一群宫女太监偷偷侧目,江原眼神一扫,他们匆忙对江原行了礼,无声躲开。
江原眯起眼睛看我,突然伸手将我拉到面前,拉得如此之近,近到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冷森森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引人注意,不如再喊得大声点。”
我挣不掉他的手臂,几乎与他碰在一起,眼角余光注意到还有几个太监没有远,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怒道:“是你先硬拉住我不放!”
“那是谁先说不跟我去?”
我更怒,却没有再接话,总觉的那几个太监走得分外缓慢。
江原似乎知道我想什么:“他们不敢回头,但你若想更引人注目,我就将他们叫回来看看。”他眸子一低,忽地邪邪笑了,手臂用力,又将我逼近几分:“你说,让他们看我将你怎样呢?”
我抬头怒道:“你还想威胁我?”
江原对上我的眼睛,微怔了怔,我趁机逃脱他的控制,谁知刚走几步,又被他拉住。江原有些发狠般一字字道:“凌主簿,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也微微一怔,半晌才僵硬道:“殿下要往哪里去,小臣只管相陪便是。”
江原冷冷道:“我看出来了,你这人不惜好心,我要去西园的宣清殿,你随我来罢。”
我无可奈何地随着他,沿着道路拐了几个弯,再往前走,居然到了方才远远见到的游廊跟前。江原望着游廊漫漫开口,似是有心又像无意:“凌悦,你刚才一定以为左边那条路才会通向这里罢?有的路看似笔直通达,实则最为迂回,往往与你的期望南辕北辙,有时候走着会很失望,可是,谁又知道这不是早便注定的结果?”
我白他一眼:“我看,不如说是你安排的罢,就算我选了另一条路,你不是一样将我拉回来?”江原令人难以捉摸地一笑。
西园本是皇帝建来消暑的一座园林,与后宫各正殿只有一墙之隔,园内引活水注碧海池,池内有灵芝钓台,池边有雕梁飞栋。我跟着江原转过几座殿阁,却见前面又是一个水池,池中也是活水,分别汇入东西两头的清水渠中。一座巍峨宫殿坐落在水渠环抱之中,宛如跃水而出。周围寂静一片,只听得殿后一片郁郁竹林,在瑟瑟秋风中沙然作响。
江原放轻了脚步,慢慢踏上池中的一座青石小桥,仿佛怕惊醒了这份宁静,然而我很快发现自己错了。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正在浅吟低唱,明明发自殿内某个角落,却又好像是融在竹林萧瑟之中,随风吹到了耳边。虽然听不清唱了什么,我却从那语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
疑惑地看了看江原,却见他正细细听着那歌声,默默走过小桥,脸上带了一点少有的落寞。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那女子的声音清晰起来,吐字悠长缓慢,却又更像是呓语。
直到那女子歌声止歇,江原才将手放在殿门上,却没有立刻叩响,他背对着我,低声一叹:“这首词我听了很多次,从不忍心将它打断。”
我正要询问,门内的人已有所察觉,那女子的声音问道:“是谁?”
江原道:“是我。”
他推开门的瞬间,一道冷气扑面而来,正殿中空旷冷清,有一窄袖轻装的妇人正执剑缓缓挥舞,她面容姣好,步履轻盈,举手之间摇曳生姿,然而两鬓却已是星霜点点。旁边有几名太监垂手侍立,见到江原进来,都习以为常地没有动弹。
江原走上前去笑道:“姑母唱的好词,舞的好剑。”
那妇人听说,回眸一笑,眼中带着一点迷茫的天真,却是神智不清的模样,我呆立在门口,不敢相信她就是北魏护国长公主平遥。
江原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走到近前,向平遥公主道:“姑母,我带来一个人,你要看看他么?”
平遥公主顺着他的指点回头,有些茫然地寻找。终于,她目光落到我身上,立刻变了脸色,厉声问:“你是谁?”
我忙施礼道:“小臣天御府凌悦见过长公主。”
不等我话音落地,她眼神突然凌厉如电,提剑向我挥来。我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躲避,只得将手中卷轴在身前一挡,“喀”的一声,卷轴立刻断为两截。
江原惊道:“姑母住手!”
她却像没有听见,轻巧地躲开江原,一剑剑向我刺来,口中不住厉声道:“你还我稚儿!还我稚儿!”
我已经没有时间站起,只好左右翻滚躲避,“嗤嗤”几声,衣摆被剑锋划破。江原高叫道:“姑母,稚儿在这里!”
平遥公主愣了一下,江原乘机闪身扑上,夺去她手中长剑,又急忙将我扶起。平遥公主却似毫无知觉,只目光散乱地望着江原:“稚儿在哪里?在哪里!”
江原回头向几个太监道:“你们出去侯着!走远些!”太监们大概早习惯这情势,不用江原说第二遍已经匆匆退出了门。
平遥公主手指江原,近乎癫狂地又问:“你说!稚儿呢?”
江原突然把将我推到面前,慢慢道:“姑母,你看仔细,他就是你的稚儿。”
平遥公主地盯住我,一脸迷惑,目光却渐渐柔和。又过了一会,她慢慢向我走近,嘴唇嗫嚅着,缓缓向我伸出一只手,轻轻捧住我的脸:“……稚儿?”
我生怕再刺激到她,站着不敢动弹,心中的迷惑却只有更甚,想到的只能是江原为了转移她注意有意为之。
平遥公主又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抚摸,口中喃喃道:“稚儿……”接着皱了皱眉,缓缓低下头,露出回忆的神色,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中的某个形象。渐渐地,平遥公主脸上被一丝愁容笼罩,好像陷入了漫长的回忆。我们就在她面前僵硬地站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脚底发酸,忍不住晃了晃,被江原用力扶住。我感到他也不敢动,只将手放在我腰间,似乎随时准备将我推离这里。
突然,平遥公主抬起头,绝望道:“不!”我被她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江原的手立刻在我腰间收紧。然而,她却只是收回了手,喃喃转身:“不……不是他,我的稚儿应该十岁了,十岁了……”
江原放开我,急忙追过去道:“姑母,你仔细看看他像谁?你是不是觉得认识他?”
平遥公主只是木然回头望了我一眼,蹙眉摇头:“我不认识他,你叫他走,我真的不认识……”又直直盯住他,突然泪流满面,“原儿,你说稚儿在这里,可是我没见到他,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了?他是不是在怪我没有救他?”
江原静静道:“不是,他从来没怪过你,他会回来见你。”
“真的?”平遥公主破涕为笑,听懂了一般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江原又慢慢问道:“姑母,你记不记得姑父的长相?”
“我想起来稚儿的鞋子还没有做好,快入冬了,没有鞋子会冷……原儿,我不能陪你练剑了,你自己在这里好好玩。”她说着推开江原,急匆匆往后殿走,一边走一边在寻觅着什么。江原有些失望地看着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平遥公主依旧带着干练英姿的身影,心头不禁有些伤感,向江原道:“稚儿是谁?”
江原将手中的剑放在殿角的兵器架上,回头淡淡道:“他是我姑母平遥长公主的独子,可惜刚出生不久就死了,死在南越将领的手里。”
“长公主怎么说他十岁?”
“因为她是在稚儿死后第十年发的疯。”江原拾起地上断为两截的卷轴,悠悠道,“我姑母自幼酷爱习武,少女时代曾经女扮男装偷进过军营,先皇对她宠溺有加,得知后非但不怪罪,反而十分高兴,有几次居然带她去了战场。就在那里,姑母认识了镇守边关的姑父。两人结为夫妻以后,姑母便一直随军镇守扬州,不久怀了身孕,诞下一子。姑母和姑父视若珍宝,为他取了乳名稚儿。那时南越与我们势同水火,一直企图攻占扬州,姑母也可说是半个将军,许多军情机要都会参与,对稚儿失于照看,谁料就在这时出了差错。”
我问:“南越军攻城了么?”
“不是,”江原目中有些悲愤之色,“城中突然有故人来访,姑母和姑父热情招待了他,还留他在府中住宿,却不想那人是南越奸细,居然乘人不备掳走了稚儿,接着南越军营下来战书,威胁姑父姑母弃城而走,否则便要将他们幼子的尸首挂在城头!”
我虽然见惯了战场阴谋,此刻听着也不由有些心惊,心道怨不得平遥公主会精神错乱,眼看亲生儿子惨死,怕是没人会无动于衷。不知道耍这卑鄙阴谋的将领是谁?不由道:“看来那孩子注定要死了,两军交战用些诡计不算错,但用无辜婴儿性命相胁,未免太卑鄙些。”
江原默默点头,继续道:“姑父当然不会屈服,然而姑母却忍受不了丧子之痛,于是在当天夜里私自离城去了南越大营。”他声音渐渐低沉,“第二日清晨姑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身上都是血迹,却闭口不再提幼子的事。第三日,他们送来了婴儿的尸体,同时大举攻城。姑父强忍悲愤,与南越人浴血奋战七个昼夜,最后在战役中捐躯。姑母当时没有落一滴眼泪,率领将士继续坚守城池,终于在第九日等去了父皇的援军。姑母被护送回京后,立刻病倒,缠绵病榻一年有余。病好之后,她一直竭力支持父皇,终于将父皇扶上太子之位。然而姑母本人却越来越沉默,常常精神恍惚,一个人舞着剑唱一些忧伤的歌谣,渐渐除了我和父皇,她几乎谁也认不出了。”
我想像着当时战火的惨烈,又想起平遥公主如今的神态,皱眉道:“但这些与我有何关系?你为什么要她看我?”
江原拉我快步走到大殿的屏风后,伸手扯下层层幔帐,对面的墙上露出一副泛黄的工笔小画。我缓缓走近,只见画中那名年轻将领正向我望来,凤目朱唇,流盼生辉。他将手中宝剑横在身前,嘴角微扬,神态洒脱不羁,仿佛随时都要开口谈笑。
我怔怔望着那幅画,耳中传来平遥公主悠长的歌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