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战间隙,江原向我扫了一下,冷冷道:“凌主簿,观战是否惬意?可还分得清敌我?”
我哼地笑了一声:“殿下好没道理,下官有幸在这里观战,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惬意的话,你倒来被绑着试试。”
江原面色有些不自然,但他顾不得立刻回话,急促挥出一剑,荡开击来的胡刀,才又道:“你再忍忍……”开口时,他声音压得很低,却绵绵地越过战场金戈声一直传进耳中。
我忽然愣住,不知怎么就觉得心悬在半空晃荡了两下。只这半句话我就立时明白,他原来确是想救我。“你再忍忍”,后面没说的话自然是“等我来救你”,他不肯说,却已不必说。
他怎么就冒着危险一定来救我?我活了二十多年,没人肯这样救过我。
我呆呆看着他抛弃了原先的稳扎稳打,忽然反守为攻,长剑开始频繁笼罩庄斐云要害,刀剑招招相碰,发出金属特有的尖利声响。
陈显看中我的能力,但还是用我做诱饵,也从不介意在我身上试演刀法。他只要争取最大化的利益,我的死活并不是他所看重的事。江原的目的却完全不同,否则他便不用这样大费周折。
我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想起出使之前江原的反应,我不由有些迷惑了。
一声断喝将我的思绪打断,却见庄斐云面色愤怒到极点,大腿上鲜血淋漓,江原将他甩在身后,闪身向我冲来。
宝剑凌空挥动,身上绳索俱断。我骤然脱去束缚,双腿却一时撑不住身体,顺着旗杆溜坐到地上。江原立刻伸手来扶,却没留意庄斐云已经挥刀逼近,我情急之下一把拍掉他的手,喝道:“苍鹰回翅!”
江原面色一凝,手肘反身回撤,剑刃堪堪化去庄斐云胡刀攻势。
庄斐云刀未使老,忽然嘶吼一声,胡刀由实变虚,放过了本来要攻击的头颈,迅猛击向江原下盘。这一招非但变化突兀,更用上了十成力量,速度快得惊人,江原来不及横剑推挡,情急之下单腿向侧方凌空翻起。他躲得急促,庄斐云却早有预料,就在他滚落在地之时,庄斐云闪着寒光的胡刀已经瞄准他脖颈削下。
江原已经没有时间跃起,迅速就地一滚,双手紧握剑柄,长剑“当”地一声与砍来的胡刀相交。庄斐云一声冷笑,顺势将胡刀下压。
眼看长剑在胡刀逼迫下慢慢移近咽喉,江原半躺在地上,却使不出全力抵挡,我只觉得全身发紧,迅速环视四周,却见攻上山来的燕骑士全都被陈显和他的亲兵拖在战圈之内,鞭长莫及,离两人最近的只有我一个。但庄斐云功力深厚,以我的劲力,实在没把握徒手与他相抗,这可如何是好?
我蓦然看见被陈显打落的那枚袖箭就躺在不远处,也不顾动作狼狈,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抢上去抄在手里。
锋刃离江原的咽喉仅剩寸余,江原一向镇定的脸上也不由流露出些许恐惧。庄斐云脸上充满即将复仇成功的残忍快意,他狠狠道:“江原,你也有怕的时候么?”
我暗暗运起仅有的一点内力,对准了庄斐云。
江原直盯着庄斐云身后,神情依旧震惊,接着忽然惊恐地高叫:“兰溪,你,你没死!”
我手在半空停住,一瞬间真有喷血的冲动。看他惟妙惟肖的表演,连我都要怀疑梁兰溪是不是诈尸了。
果然,庄斐云动作不自觉地一僵,梁兰溪对他的心灵冲击太大,使他不由得便想回头去看。只这一转念的犹豫,对江原来说便足够了,他瞅准时机长剑向上一格,迅速滚离刀锋,跃起的同时一想庄斐云刺出一剑。
庄斐云向后跃开数步,寒声冷笑:“不惜用这样的手段逃命,燕王殿下果然卑劣!”
江原神情凝重,小心地踏前几步,好像方才那一幕根本没发生过:“我能逃过一劫,那算是给她祖上积德。”
庄斐云冷笑数声:“你逃过一次,那是兰溪怕你九泉之下呆得寂寞!”
江原脸上闪过一丝焦虑,忽然手挽剑花,纵身向庄斐云跃起。庄斐云不去迎击,反而抽身后退,一个凌厉转身,胡刀对准我而来。
我心下明白,反身做出想逃的样子,只迈了半步,庄斐云五指已抓上我左肩。我立刻回身,右臂由下而上,毫不犹豫刺向庄斐云面门。有几点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脸颊,庄斐云眼窝被刺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已顾不得威胁江原,猛然将我踢倒,举刀便砍。
江原怒喝一声,飞身挡下胡刀,一只手将我从地上拉起,以几倍的劲力把庄斐云踢翻在地。庄斐云脸上鲜血淋漓,表情扭曲得有些狰狞,他恶毒地看向我,挣扎着向我冲来。
江原把我紧紧拉进怀里,长剑一挥,在他喉头停住,冷冷道:“你没有机会了。”
庄斐云表情变了数变,接着仰天大笑,声音犹如哀嚎,绝望凄厉:“兰溪!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个害人的禽兽活着,我却不能为你报仇!苍天何在?天理何存?”
江原面无表情:“庄斐云,既然你死到临头,本王不妨让你死得明白。当年梁兰溪与你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固然有父皇操纵,但你们二人苟且之事却确凿无疑!本王那时离开都城,为的是给你们一个彻底了结的机会,不要让丑事蔓延;更为了让父皇无法下手,从此不再提起废妃的事。”他讥讽地冷笑,“可惜,本王如此苦心,换来的只是一个谋杀亲夫的荡妇,一个里通外国的奸贼!总算梁兰溪事到临头有点清醒,才没累得她家人万劫不复。庄斐云你呢?你亲手把梁兰溪推上死路,居然还想着找我报仇,真是笑话!”
庄斐云双目圆瞪:“江原,你信口雌黄!若不是你,我与兰溪此刻早已是神仙眷侣,是你毁了我也毁了她!”
江原冷笑:“因为我没被毁,就要为你们的悲惨负责?娶一个不想娶的女人活受罪,谁又该为我负责?”他忽然撤掉长剑,拉着我转身便走。
“站住!”庄斐云切齿道,“你以为今日不杀我就走的出去么?”
江原淡淡道:“你这种人不配我杀,自有人来杀你。凭这些兵力,也拦不住我。”
庄斐云恶狠狠道:“拦不住你,也拦不住他么?”
江原霍然转身:“你敢动他,我让你十倍偿还!”
庄斐云狂笑:“我现在动不了他,自然有人动他。他和你一样该死!若不是他,我怎能轻易落败?”
他话音刚落,江原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挥剑。眼看着庄斐云眸子倏然空洞,喉头咯咯冒出一股股鲜血,挣扎了几下仰面倒地,他把剑尖踩在脚底一抹,淡淡道:“旧账新帐一起了结,你高兴了么?”
第56章 雪夜浴火
日已西垂,高大的函谷山脉挡住了射向山下的最后一缕阳光,从早晨就回旋在山谷间的寒风渐渐停止,山上山下的厮杀却仍在继续。江原从怀里掏出一支精巧的犀角放在嘴边,尖利的呜鸣声远远传开,接着从容收起犀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低头向地上看了看,叹道:“仔细想想,他也算个可怜人,只是心思太过偏执,结果害人害己。”
江原似乎出了一会神,听见我说话才缓缓回头,眸子幽深,像是还在回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当年我全军覆没,胡羯必然破关而入,江山岌岌可危,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难。你再想,假若今日被他得手,非但你我性命不在,魏国数十万大军都要为此万劫不复了。他经历悲惨不假,可是做出的事同样让人切齿。”说着剑尖轻挑,将旁边的北赵旗帜割下一角。
我注视着那块青色旗帜飘然落下,盖住了庄斐云充满不甘的脸:“你本来想放过他么?”
江原把剑刃举到眼前,看血迹有没有擦净:“我不是想放过他,是想把他留给陈显去杀。”
“可是你€€€€”
“可是我等不及了。”江原转眼看我,“你也听到了,庄斐云已经丧心病狂,多留一刻难免后患无穷。”
我不由摇头:“留给陈显是最好,说不定还能令背后支持庄斐云的戎狄部族疑心大起,不敢派人深入中原,同时北赵皇帝深究起来,也必然不再放心让戎狄人训练军队。这么被你一剑杀死了,虽然解恨,却是毫无价值,反而有被陈显利用的可能。”
江原笑,握紧我的手:“你以为我像他一样看不清真相?为将为帅,自然只应看到利害交错,一时恩怨算得了什么。但是今日不杀他,我真怕将来会恨都来不及。”
我把这话琢磨一遍,挑眉道:“照这么说,殿下之所以杀了他,是认为我对你的利处比他多得多?”
江原下劲将我捏了下,切齿道:“你可以这么想!”
山下这时响起一阵悠长的号角声,两长三短,像是在回应江原方才的指令。
我问:“是援军到了,还是燕骑军要全部攻上来?”
江原看我一眼:“我刚才告诉下面的燕骑军,人已经救出来了,让他们做好接应准备。”
我看看那边正打得火热的场景:“这边你扔下不管了?我看只要能集中力量活捉陈显,函谷关城不攻自破。”
江原哼道:“能做的话还用你说?你看你那张脸快白成死人了,嫌血流的不多是不是?现在我们兵力不够,自己的性命还不知在谁手里,先冲出去要紧。”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你居然没有援军?带这么点人就敢来!疯了么!”
江原不耐烦地按住我:“不是没有,可能还没攻上山来,路上或许能碰到。”
此时下山的路已被交战双方堵住,要冲下去只有穿越战圈,我想了想,捡起庄斐云用过的胡刀握在手里,对江原道:“走!”
江原伸手把胡刀抢过,将自己的长剑塞进我手里,左手放在我腰间,运劲一提,便向山路冲去。
他带着我一路冲进战圈,只要有赵军挡路,挥起胡刀便是左右劈砍。我怀疑江原真在发疯,他如嗜血修罗般一冲一路砍,速度快得来不及看清对手面目,只看见血肉在刀光里四处飞溅。杀到半路时,两人身上都溅满了鲜红,而我手中的剑始终没有机会出手。
离下山的路越来越近,我猛然看见了正在激战的陈显,他战甲上一样血迹淋漓,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几乎是同时,他也看见了我们,立刻瞪起杀得通红的双目,地动山摇地吼了一声:“休走!”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劲力,连穿几名燕骑士阻挡,向这边攻来。
江原迅速把我拖到身后,猛然横刀挡去陈显攻势,冷笑道:“陈将军,舍不得本王便一起走!”
陈显大笑:“客随主便!留下脑袋再说!”向赵军高喝道,“围紧了!擒杀江原,赏金千两!”
江原也不示弱:“燕骑听了,擒杀陈显的,便是我前军大将!”
陈显高声道:“燕王杀我军师,正好以命相抵!”
江原狠狠道:“将军伤我主簿,不回敬于心何安!”
“哈哈!什么狗屁主簿,身下承欢是也!”
“陈将军求吾门而不得入,学妒妇娼妓毁谤良家女!”
“燕王送上门来,难道不是求本将军宠幸?”
“哼哼,陈将军如此妒妇,怎么入得本王法眼?”
两人嘴上一句比一句毒辣,手下一刀比一刀凶狠,都企图将对方首先激怒,无奈双方脸皮都是铜墙铁壁,一时间棋逢对手,刀法变幻无端,倒把周围打斗的士兵看得目眩神驰。
我心里骂了一声下流,趁着两个主将打得如狼似虎,抖开长剑面向四周。剑尖颤动,我不加思索地刺出一剑。离我最近的赵军发出惨叫,这才骤然发现我的存在,带着愤怒举刀砍来。
脱离了江原的护持,独自面对迎面冲来的赵军,我忽然一阵莫名兴奋,好像不是在突围保命,而是做我本来便该做的事。内力稍差可以用速度弥补,更何况速度一直是我所长!
我握紧了剑柄,躲开赵军士兵的斫刀,回手再攻,一剑刺穿他咽喉。温热的血喷在我的脸上,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好像一下唤醒了我身体里那头蛰伏的猛兽,它充塞在我的胸间,狂吼着想要冲出来撕碎一切。
我抑制不住激动,同时又觉得有些许痛苦。眼前的东西刺激着我的感觉,一时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战场上的壮怀激烈,原来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内心深处,不管身在哪里,这都是我不可抗拒的宿命!我不停地挥起剑又砍下,好像在劈开一个世界。
记不清我是在杀掉第几个赵军的时候倒下的,只恍惚记得江原一脸惊恐地冲过来,我对他小声道:“我回来了。”他表情迷惘,我却笑得无比满足。他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场战斗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感到,我身上的血重新沸腾了。
醒来的时候,全身火辣辣地疼,眼前已是暮色朦胧,几乎看不清周围景物。微微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半躺在一处山坳里,十几名燕骑士正抱着随身武器或躺或坐地昏睡。守在我身旁的燕骑士见我醒来,忙把地上的水袋干粮递给我,悄声道:“大人,喝水吃点东西罢。”
我仔细打量山坳里这些人,问道:“燕王在哪里?”
那名燕骑士愣了愣,伸出的手停在半路。
我心里一沉,再看了看四周,厉声道:“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几人?燕王呢?”
这一声询问惊醒了所有休息的燕骑军,他们面面相觑,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我豁然撑起身,却摸到龙鳞剑还在身旁,心头更是发凉:“快说!他怎么了?”
那名燕骑士看看同伴,小心道:“大人别急,殿下让我们先护送您离开,他带其余人断后,想来也快到了。而且殿下身上有护甲,一般的刀剑应该也伤不了他。”
我沉声道:“那就是他隔着护甲被谁击中了?被谁?”
被我一问,那名燕骑士也犹疑起来:“大人昏倒时,殿下急着来救,被陈显一刀砍在背上。当时殿下没什么异样,而且陈显早受了伤……”
“混账!”我一把抓起龙鳞剑,臂弯处立刻传来剧痛,站起身后几乎要把剑扔掉,这才发现左臂因为抖得厉害牵动了伤口。
我再把剑换到右手,看见燕骑士都带着点慌乱看我,显然他们也担心起来。
焦虑的感觉在沉默中流动,我把他们挨个扫一遍,咬着字道:“回去找人!谁愿随我?”
“我去!”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出来。
“大人€€€€”一名年长的燕骑士欲言又止。
我看他一眼:“有什么话,说吧。”
他垂眼道:“我们奉了殿下的命令保护大人安全,若是再让大人陷入危险,那便是失职。更何况以我们这区区十几个人,别说在偌大的战场上找人,就算找到了又能救得回来么?”
我点点头:“那我问你,明知主帅可能遇险而不救,是不是我们全部失职?你们身为燕王亲卫而未尽职责,是不是要触犯军法?”
“是……”
按照军法,主帅被俘或被杀,身边亲卫便是死罪,要想免死只有前去营救,即使主帅身死也要抢回尸身。这些燕骑士虽然是受了江原的命令而离开,我却不打算为他们作证,如果江原出事,我们这些人安然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再作声,带头向前走,燕骑军全都默默跟在后面。走出山坳后,我突然站住,回头挑出两名燕骑军,命一人留守山坳,另一人骑着仅存的一匹战马回魏军中军,若是有燕王消息,便分别燃起信号知会我们。
天色越来越黑,一路上到处是搏杀留下的痕迹,每隔几步就有丢落的兵器和旗帜。山谷中一片令人悚然的静寂,两边山峰黑幽幽压下来,就像要随时把人吞噬,交战双方都借着夜色隐去了踪迹。激烈的战斗似乎已经停止,却不知道此刻战况到底怎样。
我越发觉得焦躁,脚下不觉加快,在半路绊了一下,触手摸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边已经有人出声:“大人你看!”
我定睛向前一看,不远处层层叠叠的士兵遗体几乎堆成了一座山丘,更远处有几点黑影在缓缓移动,另一些人则东倒西歪地睡在一起,分不清是赵军还是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