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显眼神锐利地关注他,撩起衣摆,盘膝坐下。我临时做起侍从,给他们每人倒一杯茶水,退到一旁拿起纸笔,预备记录。
不知是因为江原不计前嫌的表现,还是陈显突然谨慎起来的态度,两人如此对坐,相互间倒好像少了些剑拔弩张的意味,这在两军你死我亡的争斗关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禁暗暗思索,难道陈显是来求和的么?然而他现在地位尊崇,已经成为赵国的实际掌权者之一,以他一贯的倨傲嚣张,又怎么可能低头求和?就算真的求和,也该找个言语天花乱坠的人才更有希望。也不对,魏军对赵军已成绝对优势,他这样久经沙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赵国早就没有求和的筹码,无论开出怎样的退让条件,哪比直接灭亡赵国更加诱人?
江原并不急着询问,只是不带任何表情地等待。陈显微微思索一阵,有些沉冷地开口:“我听说燕王允许在魏军治下的赵国百姓出城春耕,可有此事?”
江原挑挑眉,并不掩饰语气中的怀疑:“陈将军消息十分灵通。”
陈显又冷然道:“我又听说,魏军对不肯归降的百姓任意屠杀,还放火焚烧民宅,可有此事?”
江原仍是一派平静,微笑道:“对有些不识时务的人,总免不了做点立威的事。本王已经最大限度地约束了军队,并没有让他们做出夺财掠女一类不可收拾的事。将军既然耳目众多,对此应当也有公论。”
“战争总有休止的时候,对那些归顺的百姓,你们日后要怎么对待?”
“只要他们肯真心归附魏国,从此也便是魏国国民,自然都要一视同仁。”
陈显目光凌厉:“江原,你今日说过的话可敢白纸黑字立为誓约?”
我笔下一停,抬起头来,江原也正向我这边示意:“你我的对话,已然一字不漏记在纸上,如果再立誓约,我又何惧之有?”
陈显冷冷一笑:“燕王果然剔透!我不多绕口舌,今日只一句话放在这里:我愿以魏军不费吹灰之力灭亡赵国为代价,换取关中数千万百姓的性命,皇族大臣的性命!”
我吃了一惊,江原同样有些惊异,肃然道:“陈将军,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许诺的事。你若办不到,于我并没有太大损失,于你却是杀身之祸。”
陈显狂妄地笑起来:“我知道,所以也只有我陈显敢招揽这样的灭顶之灾,做出这样的承诺!江原,我只问你敢不敢相信?”
江原看着他,慢慢道:“陈将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本王自然没有理由拒却。只是越军也在近旁,陈将军可曾找过越军主帅?”
陈显嗤笑:“越军,将来或许也会变为魏人,我又何必去绕远路?”
江原眸中神光闪动:“凌悦,准备草拟契约!”
陈显给他一张地图,上面详细解说了长安各处宫门的特点与守兵情况,处处周密,无一遗漏。然后与江原约定了进攻时间、策略,以及内应的联络方式。
我按照要求写出一式两份的契约,让他们各自签署画押。陈显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十分开怀,反而是我和江原的神色比较起来凝重得多。
江原把一份契约交给他,正色道:“陈将军,我会命魏军对被围的孤城网开一面,也会另做一份合约,派使者去长安与赵皇会面,以此麻痹赵国朝臣。只是你行动之时,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
“多谢燕王关心!”陈显一边说一边拿着文书大笑,怎么也停不住,好像世上再没有比这可笑的事,笑得最后眼泪都流出来,一滴滴掉落在粗糙的桌面上。
暮春三月,乍暖还寒,魏军集结二十万精锐大军闪电包围了北赵国都长安。
事前,虞世宁等一些将领谋士们,都对江原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些怀疑,生怕行事不周反而使大军陷入与赵军死耗的泥潭。可是没想到一路上十分顺利,不管是攻占东边的鸿门、芷阳,还是西边的杜县,都是出乎意料地迅速。以致最后来到长安城下,很多人还都没有醒过神来。
江原当机下令:虞世宁率军从南面攻城,牵制赵军兵力;江进率军攻西面城门,以便于阻挡南越军队入城;他亲自攻西城门,力求以最快的速度突破赵军防线。
江进对此大为不满,冷笑道:“皇兄!为什么你们攻城,却要小弟留在城外与南越军周旋?到时功劳算你的,苦劳算我的?”
江原眉头耸动,猛然抽出龙鳞剑,厉声道:“韩王,大战当前,你跟我讲价?”
江进丝毫不退缩,反而怒意更甚:“皇兄,好歹我也是魏军主将,事前战略你未曾透露一点,现在却要我糊里糊涂听令,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原冷然掷给他一道令箭:“你不听也可以,按照军法,主将军前不听调遣,斩无赦!”
江进怒气一现,似乎还想争辩。我在一旁拉住他,低笑道:“韩王殿下,攻下赵国,大家的功劳都是一样的,我看你无非是想先抢进城大捞一笔,好慰劳劳苦功高的将士们。可是这次攻城已经下了死令:凡攻入城中者,不得妄杀一个百姓,不得私拿一文铜钱,否则斩立决。如此一来,你先进后进又有什么区别?”
江进嘿嘿冷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凌悦,你现在大不相同,学会为我皇兄做内助了。”
我一把扭住他手指,冷冷笑道:“韩王,下官好心为你出主意,听不听在你。咸阳是长安陪都,那里平民百姓不多,却有陈氏皇族建造的行宫,听说里面财宝并不少于长安。等到大军攻破长安,你回头便占据咸阳,既算功劳一件,又得到无数实惠,不比在此处看着干瞪眼要好?”
江进想了想,笑起来,对我的态度又好得像多年老友:“凌悦,本王就知道你是个宝贝!”他扬起马鞭,高声对江原道,“皇兄,你尽管去,小弟保证不放一个南越人进去坏事!”
江原看着江进带手下人离去,瞥了我一眼:“多嘴!”不等我回话,他对着身后将领和燕骑军一挥手,率先向城东进发。
长安城共有十二道城门,每面三道,城墙比一般城池高出很多,最高处足足有十丈,坚固无比,易守难攻。
黑压压的魏军聚拢在城下,好像铺天盖地的乌云,几乎占据了方圆近十里的地方。江原抬头看城楼上明显惊慌的赵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下令军队将旗帜高高举起,自己挽起一张强弓,把预先写好的一封战书绑在箭头上射了上去。再一示意,军队后方战鼓声大起,几乎所有士兵都开始呐喊着向前逼近。
过了不久,城上的赵军开始向城下杂乱地射出无数支羽箭,可惜由于距离遥远,多数落入护城河中。箭雨过后,城门突然大开,书写着“宇文”字号的纛旗当先冲出,几千士兵簇拥下,身穿铠甲的宇文灵殊来到城外的空地上。
江原拉了我一把,驱马从军中走出,笑道:“宇文将军,上次一别,不觉月余,你怎么只带这区区千人来迎接本王?”
宇文灵殊看我一眼,冷冷道:“人不在多,有心已经足够!”
我受够了他那种异样的眼神,正想躲入人群,江原却扯住我缰绳不放,语气轻松地问道:“那夜与令尊一席谈话,想必将军已经知晓,不知道考虑结果如何?”
宇文灵殊眯着眼横起手中长槊,琥珀色的眸子在眼缝中忽隐忽现:“不论是谁,用兵器说话!”
他的长槊快如闪电,直直刺向江原。江原回身躲开,却在我的白羽身上踢了一脚,我抱怨着抽出长剑,在马背上腾身而起,长剑抢入宇文灵殊身前。
宇文灵殊已经来不及收槊,只得迅速抽出弯刀砍向剑身。
我微微一笑,剑刃顺着他刀刃滑开,却没有收住前冲的动作,我离他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能看得见他瞳仁中的自己。宇文灵殊吃惊地盯着我,神情有些迷惑,接着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全身僵硬得不能动弹。
旁边的鲜卑赵军更加震惊,他们手中的弯刀朝向我,神色恐惧地大声说着什么。我挥剑打落十几柄弯刀,悄悄在宇文灵殊耳边道:“宇文将军,只有委屈你了。”说着把剑横在他颈前。
第71章 陌上寒沙(下)
鲜卑赵军还在不断惊呼,我转头问江原:“他们在说什么?”
江原悄悄道:“他们不知道你点中他穴道,以为你用了巫术,魔神显灵。”
我有点不相信:“有这种事?”
江原一笑,上前高声说了几句鲜卑语,赵军慢慢后退了十几步。乔云又大声对城楼上的赵军道:“叫宇文念出来,否则宇文灵殊性命不保!”
我带着宇文灵殊退回魏军中。宇文灵殊的面色已经平淡下来,他听见乔云的话也并不惊慌,只是目不转睛地看我。我凑近他面前,笑道:“宇文将军,你不会怪我罢?”
宇文灵殊怕见我的面容似的,他闭上眼,叹了口气:“如果我日后不再与你为敌,你肯叫我一声阿干么?”
我怔了怔,觉得像他这样的外族人,似乎都有些奇怪的执着,低声道:“宇文将军,我骗过你,也利用过你,你却仍愿意称我为兄弟么?”
宇文灵殊摇头:“你说过,军前是仇敌,战场下一样做朋友。”他忽又睁开眼睛,眸子里带点野兽般的纯粹,“我的心告诉我,它愿意接近你。我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
我想了一会,无奈道:“只要你肯归顺,破城之后,我就跟你结拜!”
宇文灵殊眼睛明亮:“你解开我的穴道吧,如果怕我食言,就不要把刀拿开。我的父亲是个十分高傲的人,他不容许别人亵渎他的尊严,等他出现,我可以跟他对话。”
我为他解开穴道,宇文灵殊站起来对我一笑,跟着我走到军阵前。
江原回头看见他,面色微沉,将我拉到身边问:“怎么回事?”
我耳语道:“他答应劝宇文念归顺。”
江原十分怀疑地上下打量我:“你没有以身相许罢?”
我低声哼道:“我答应等破了长安,就跟他上床!”
江原掐住手里的剑柄,杀气腾腾地笑:“你敢这么做,那我现在就€€€€”
我横他一眼:“宇文念出来了。”
身材魁梧的宇文念带领手下十几名副将果然出现在城头垛口。他高声道:“燕王,你不要以为这样便可以威胁到老夫!就算牺牲一个儿子,老夫也不会向你低头!”
江原同样高声回道:“老将军差矣!宇文少将军自愿弃暗投明,并非受本王逼迫!”
宇文念并不相信:“燕王,上次你暗使诡计,让老夫险些丧命,今日休想再用诡计欺骗老夫!”
宇文灵殊站出来:“父亲,我已经归顺魏国!”
宇文念似乎大惊:“灵殊,你是不是受他们胁迫?被他们所伤?”
“孩儿并未受伤!我自愿归降!赵国已经将亡,请父亲不要再执迷!”他说着用鲜卑语对自己手下赵军下令,那些鲜卑赵军全都放下武器,追随到宇文灵殊一边。
城楼上所有人都剧烈地骚动起来,宇文灵殊又道:“父亲,其实孩儿奉命回河西调兵时,已经与魏国将军程广达成协议,只要宇文氏降魏,魏军负责保河西全郡无恙!”
宇文念脸色铁青:“你胆敢擅自做主!”
宇文灵殊单膝跪下,恳切道:“请父亲杀了儿子息怒!”
宇文念气得浑身颤抖,浓密的胡须根根似乎挺立,大喝道:“拿弓来!”
我道声“不好”,也抢过一张强弓,从箭囊中抽三支穿甲箭,同时搭上弓弦。宇文念一箭射出,似有千钧劲力,我三箭连发,每一箭的箭头都在半空被击落。那支羽箭劲力稍减,却仍然呼啸着插入宇文灵殊面前的泥土中。
宇文灵殊吃惊地看着父亲,宇文念大笑:“好!逆势而上,还能扭转我箭势!”他转向燕王,“你的勇士名不虚传,我愿意与这样的人同列!”
他话音掷地有声,惊呆了一同守城的赵军,宇文念按住腰间佩刀,凶狠地问道:“我要归降魏国,谁人不服?”
宇文念手下的鲜卑将领没有人出声,只有一个赵军武将带头拔出军刀:“宇文念,你公然叛国,须先踏过我与将士们的尸体!”
他话声未落,宇文念锋利的弯刀已经砍出,那名武将的头颅横飞出去,身体却还没来得及倒,维持着拔刀站立的姿势。赵军惊悚无言,直到一股血水向高处喷涌而出,溅湿了他身后士兵们的衣服,许多人才被浇醒了般挥刀向宇文念等人冲去。宇文念大吼着与麾下将领四面轮砍,城楼上下顿时血流成河。
江原喝道:“点起狼烟信号,攻城!”
笔直的白色浓烟直达天际,魏军开始在宇文灵殊辅助下向长安城进攻。宇文念的部下砍断了吊桥上碗口粗的绳索,魏军开始越过护城河来到城下。数千人架起云梯向城楼上攀爬,另有几百人则在弓箭手掩护下用冲车猛撞城门。
江原在中军向城南观望:“城南的进攻也开始了!再有几个时辰我们就能攻入城中,希望江进可以拖住南越军队。”
我道:“陈显对宇文父子,实在是费了一番脑筋。现在关键在于他怎样安抚朝臣,保证禁军不起动乱了。魏闫是陈昂的母舅,怕是不会坐看陈显把自己外甥拉下皇位。”
江原笃定道:“赵军在长安城中尚有十五万禁军的兵力,名义上陈显、宇文念、魏闫、陈昂共掌。但实际上陈显作为太尉,掌管军队布防,宇文念手下三万河西赵军不受外人调遣,有他二人操控军队,赵皇已经被彻底架空。就算魏闫反抗,定然独木难支。”
此时江原的中军正集中力量攻城,赵军因为宇文念的突然反叛而内外交困,一时阵脚大乱,无法组织有效的抵御。多数禁军被虞世宁牵制在城南正门,无法前来增援,只有少量士兵腾出力量向城下射箭,并不断将攻城的魏军砍下城楼。
魏军人数众多,愈战愈勇,不少人已经躲过赵军袭击爬上城楼。只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就有人从城内打开城门。
李恭时兴奋地大叫:“城门开了!”他身先士卒,策马率手下军队向城内冲去。恰在此时,一阵羽箭射来,射倒了上百魏军。李恭时挥舞长戟打掉几十只羽箭,胸前不慎露出空档,被一支利箭钉进甲缝里。李恭时立刻趴在马背上,口中咒骂不停。
江原急命燕骑军将他救回,下令擂起战鼓,魏军开始向城内发起全面冲锋。
两个时辰后,虞世宁从南面攻入城中,数万赵军缴械归降。魏军每经过一条街道,都会大声宣告:所有人不必惊慌,军队不会侵扰平民,凡主动投魏者可保富贵!
江原自率五万精锐包围皇宫,行至宫门口外,一名小吏拿着陈显信物递上一张字条。原来陈显已经派兵控制了几百名文武大臣以及皇宫内眷,却在挟持皇帝时被魏闫得到消息,两人正各率手下百名精兵在太极宫中对峙。
江原略一思索,命乔云等几名副将分兵把持各处宫门,一千燕骑军前往大臣与后宫嫔妃处监视赵军,防止士兵哗变,自己则带剩下的燕骑军前去接应陈显。
还未到太极宫门前,已经看到遍地禁军尸首,血迹从宫门一直延伸到大殿,江原与我对视一眼,同时抢进大殿。
古旧的龙柱上朱漆斑驳,显然经年没有修饰过,殿内争斗早已停止,一片幽暗清冷。正面高高的龙座旁,身着皇帝服饰的新帝陈昂软倒在地上。他年纪很轻,眉间却过早地带上了一些刚愎之气,此时精神萎靡,又显得有些懦弱畏缩。
陈昂听见我们进殿的脚步,一下子又跳起来,惊恐道:“谁?谁敢动朕?”他不小心踏到脚边两具太监的尸体,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瞪向我们。
江原平静道:“我来保护陛下。”
陈昂似乎已经丧失判断能力,看上去稍稍放心了些,问道:“你是谁的部下?朕怎么不认识你?”
江原笑了一声,走近他:“我是魏国的燕王,江原。”
陈昂重新大惊,慌乱地想要往后殿跑,被燕七追上拖了回来。陈昂绝望地瘫回地面,语无伦次地大叫:“朕不想死!魏将军……舅父!快来救救朕!”
“他救不了皇上了!”从某处响起一个讥诮的声音,陈显拖着带血的步子慢慢走进来,他一步步来到陈昂面前,露出一个十分狰狞的笑容,“魏将军再也不能来了。”
陈昂恐惧地看着他满身满脸的鲜血,颤声道:“王,王叔……朕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朕今日要杀你,其实也是听信了魏闫的话,一切与朕无关!还有司马将军……那都不是朕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