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100章

我一下翻过身来,怒目瞪视他:“我是看你可怜才肯答应,你不要得寸进尺!”

江原掀开被子:“它们也很可怜!”

我觉得身下异样,低头一看,才发现江原的身体与我贴在一起,立时觉得脸上有火苗腾起来,夹紧了两腿,用力把他推远。

江原坏笑:“这么多天忙于军务不能脱身,你也很想我。”

我直起眼:“你再敢说一句,我把你踢到床下去!”

江原笑着抱住我:“既然你累了,我们就改天再做罢。”

“谁说我累?”

“原来你不累,那……”

“滚开!”

在床上一阵翻腾争斗,我终于卷着被子把江原赶下床,擦擦发根上渗出的细汗,重新躺回去。江原穿着里衣摸回床边,安安稳稳地平躺下来,老实了许多。

过了一会,他扯回一角棉被盖在身上,又固执地把我圈进怀里。

我闭着眼,懒得跟他再计较,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宇文念要被封为幽州王,这么说你这燕王的地盘要少掉一半了?没想到你会这么大方。”

江原哼了一声:“你的宇文阿干告诉你的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父皇不想眼看着宇文念在河西坐大,又不能起兵围剿,那样会失去所有外族人的信任,只能采取这样的权宜之计。幽州虽然也算鲜卑人的故地,但经我经营多年,已然归化中原,日后收回就容易得多了。”

“那河西呢?就算派新的郡守管辖,那里的鲜卑人却只认宇文念。”

江原贪婪地吻我的脖根:“只要我们善待宇文念,宇文念又拥护我们,还有你的宇文阿干继续爱慕你,河西就会非常平稳地交到我们手里。”

我咬牙:“你又利用我!”

江原一笑:“我又没害你。再说你白认了个阿干,不好么?”

“好,很好!”我发狠,“等回了洛阳我天天去找他,你到时不要冒酸水!”

“随你,”江原打个呵欠,“只要不假戏真做,我一定多多支持……”

他抱着我,不多时进入梦乡。我长长舒一口气,觉得心里平静很多,便也靠着他睡了。

宇文灵殊果然一早就离开了长安,宇文念却与次子摩罗留下来整顿军队。按照与魏军约定,三万鲜卑军人只能留下五千名作为宇文念亲卫,其余人要混编入魏军中。至于投降的几十万赵军,则只要选择入平民籍,便可获得数十亩田地与一定数量的钱财。

赵国所在的关中土地原本十分肥沃,但由于连年用兵,男丁几乎被抽尽,许多良田因为灌溉、耕耘不及时而变成了荒芜的盐碱滩。田地减少,又造成收成欠佳,百姓不但自己温饱困难,更加交不起官府捐税,纷纷投军寻找出路。如此恶性循环,又得不到喘息机会,造成国力一日日衰弱,许多兵将只靠着一腔热血勉强支撑罢了。如今赵国不复存在,多数人都纷纷解甲归田,只求能回家娶妻生子,过上几年平安日子。

经过艰难的谈判,鉴于两国所出兵力差别,魏越两国终于达成协议:赵国十五郡二百余县,以蓝田为界,魏国据蓝田以北河西、陇西、狄道、扶风、京兆等等九郡,南越据蓝田以南六郡。

八百里秦川瓜分完毕,魏国立刻派官员前往各地任职,重新划分土地,分配给当地百姓耕种。江德很快颁下圣旨,昭告当地百姓,免除关中五年徭役,当年赋税只交五分之一,以后三年减半。由朝廷拨专饷修葺水渠、河道,保障田地灌溉。圣旨一出,在各地逃难的流民听说消息,也都涌回家乡认领田地。

虞世宁、薛延年作为第一批返回魏国的前军大将,负责把长安皇宫的所有古董及典籍档案运往洛阳,由于数量众多,原本运送粮食的缁车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赵国的旧臣们都被聚集在偏殿里,看见皇宫宝物一车车拉出宫门,不少人失声痛哭。

我想起自己当年也做过同样的事,那时动用了数百条大小船只,沿水路从成都一直运到建康。那年我十九岁,心情被父皇的嘉许所带来的喜悦占据着,只觉得蜀川的旧臣鬼哭狼嚎得惹人厌烦,没有闲暇听出其中的悲痛欲绝与声声控诉。

现在我看着这些亡国的大臣,耳中听着他们悔恨的哭声,才突然发现,灭亡一个国家是怎样一件残忍的事。而作为灭亡了别人国家的人,需要承受多少人的泪水与诅咒!以前我只想着建功立业,不知不觉中洋洋自得,喜爱战场驰骋,笑傲群雄。现在一切成空,我又是为何而战?难道只是为了宣告,我赵彦还是个有价值的活人么?

函谷关一役,我找回了过去的自己。可是这自己却好像失了罗盘的海船,只知凭着风力在既有的方向上航行,却不知道该驶向何处。

我看看旁边的江原,为了找回昔日荣耀,我帮助他完成一次次攻赵战役,可是回到洛阳以后呢?我可以亲近他,却不想成为他夺位的工具,即使帮助他,也不想成为他的附庸或党羽。那个时候,我该坚持什么,又该放弃什么?如果找不到志向所在,我便只能迷惘糊涂地过下去。赵彦永远只是天御府的凌悦,即使真实的身世被人知晓,也不过沦为诸人野心下的祭品罢了。

江原察觉我的目光,转过来低声道:“你想起当年蜀川之灭了么?我想今日的场景,应该不亚于那时罢?”

我看他一眼:“你心里没有觉得沉重么?面对这么多人的亡国之痛,你就不怕有人复仇么?”

江原轻笑着道:“怎么,你又触景伤情?这些人算什么,他们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高尚,不过是在追悼失去的荣华富贵!你不见普通百姓们听说减免徭役赋税后有多喜悦?”他想了下,又道,“或许其中会有几个忠肝义胆的人,不过他们此时最仇恨的大概不是我。”

他视线落在陈显身上,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后者正冷冷看着那些旧臣痛哭,脸上是惯常的鄙夷神色,只是眉间阴郁更重,仿佛排解不开的心事凝结在那里。

江原对燕骑军下令:“过去把那些赵国大臣拖到内院,告诉他们谁再哭就去见陈熠!”

燕骑士们走到偏殿,把旧臣们一个个押向另一座封闭的庭院。有个大臣突然在人群里看见陈显,声嘶力竭地骂道:“陈显,陈显!你卖国求荣,不得好死!”

燕骑士喝止道:“闭嘴!”

他还在不住地骂着“叛徒!”声音尖利刺耳。

包括魏军一边的将领们都把目光集中到陈显身上,有人同情,也有人轻视。

陈显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大步走过去,揪住那人衣领:“你敢再说一遍?”

那人也算有些骨气,“呸”地一口吐向陈显:“无耻叛徒!”

陈显转头避过,一把将他双脚悬空提起来,那人面色苍白:“陈显,你有种就杀死我!”

陈显鄙夷冷笑道:“有种的都殉国了,你既然还活着,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狗叫?老子在战场上玩命的时候,你们这帮兔崽子只会在朝堂上瞎叫,如今,还是只会瞎叫!杀你?脏了我的手!”他猛然将那人扔到地上,高傲地抬头,“老子宁愿将来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愿跟你们这群狗东西在一层!”

第73章 何慰平生(下)

那名大臣面色由苍白转为绛红,只是怨恨地看他,却再说不出话来,由着燕骑士将他从地上拖起。终于,所有赵国旧臣都被陆续关入院中,陈显走到江原面前,翻眼看他:“燕王殿下,地也分了,人也收了,该运走的东西一件未漏,往后的事也用不到陈某人操心了罢?”

江原风度翩翩地微笑,像个文人雅士:“多亏陈将军襄助,一切交接才能如此顺利,听说长安有座最出名的岐凤酒楼,善烹各类关中美味,本王想请陈将军赏光,略尽答谢之意,不知可否?”

陈显锐利的眼睛盯住他,面上浮起一丝讥诮:“燕王的邀请,陈某怎么拒绝得了?大半个关中都在你手上!”

我看着江原,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意图。只见江原笑着击掌:“好!陈将军痛快!那便请将军随燕骑军先走一步如何?本王这边还有一些微末小事处理,只怕你等得不耐烦。”

陈显嘲弄地笑:“无妨,陈某现在是客随主便!”他干脆地转身,很快走得不见人影。

北魏将领们都轻蔑地“嘁”了一声。李恭时低声道:“什么了不起?一双眼睛像是长在天上,瞧谁都白多黑少。不过是早做了爬墙的,现在倒自以为比谁都金贵!”

乔云也冷笑:“如此人物,也能与我等同列!若是投降便可富贵,大家都去倒戈岂不容易得多?何时陈显敢离开燕骑单独出现,看我不先劈了他!”

两人的话引得其余人一阵哄闹,直到发现江原的目光,才稍稍收敛起来。

江原面色沉静:“都别在这里闲谈了,虞世宁开拔之后,我军兵力骤然减去一半。诸位既然负责看守皇宫,就要随时警惕动乱发生,尤其注意陈昂与后宫嫔妃的安全,朝中没有下旨之前,不能使一人受损。”

众人立刻住了嘴,各自散去执行自己的职责。江原单独叫住乔云,冷冷地注视他好一会,直到乔云有些尴尬地道:“殿下,末将知罪……”

江原面色稍缓,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函谷一战,你的军队受创最重,所以对陈显芥蒂颇深。但没有陈显归顺,我们会失去更多的精锐兵力,希望你为大局着想,不要意气用事!你还年轻,我不想看到自己帐下最有前途的少年将军,因为这种事犯下大错。”

乔云低头道:“是!末将明白。”

江原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对我道:“你看到了,我的人尚且如此,陈显的处境之危险可想而知。”

我长长叹了一声:“听说长安城的百姓都在骂他,街上的小儿也不断编出歌谣取笑他,最倨傲的人,却沦落到最为人不齿的境地,世事何其荒唐,又何其无奈?”

江原眉峰微耸:“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司马景那种地步,但此人实在不逊于司马景。大丈夫做事但求问心无愧,何须计较外人蜚短流长?”

我摇头反对:“几人能做到真的无愧?其实最难面对的还是自己。倘若司马景不死,陈熠不死,陈显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甘愿遭受这样的境地么?”

江原扳过我:“如果那样,落败的就是我,你愿意看着我死?”

我眸子微微一颤,原来很多事无论怎样选择,都是一样残酷,区别只在成就了不同的人。

江原用力掐我的腰:“凌悦,你又在犯傻了,已经赢了,何必那么多感慨。”他吩咐身后的燕九备马前往岐凤楼,又转头问我,“你去么?不去的话可以四处逛逛,你还没仔细游览过长安城罢?叫上裴潜那小畜生也可以。”

我被他掐得火气上来,瞟他一眼道:“我现在很多事情没有想透,懒得跟你争论。不过殿下这话奇怪,何时下官去何处游玩也要你关心了?还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瞒着?”

江原边笑边跨上乌弦:“并没有,我只是觉得凌祭酒近来喜欢触景伤情,怕你旧病复发。”

我哼了一声:“殿下多虑了,下官还没那么脆弱。”抓过白羽的缰绳,飞身上马,“我倒要去看看燕王殿下玩什么把戏!”

江原暧昧地凑过来:“我怎么能瞒你。其实是因为陈显陈氏嫡系皇族的身份太特殊,不能像宇文念那般委以重职,可他才能出众,若就此闲置,终觉有些遗憾。因此我才想找个机会与他叙谈一番,期望可以摈弃前嫌,坦诚相待,找一个双方都接受的方式共事。”

我被他前一句话弄得直想作呕,恨不得抽他两下,可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注意放在后面的话上,挑眉道:“你搜刮人才也不用这样不遗余力罢!陈显这样狂傲,怎么可能甘心归顺你?我看他宁愿从此浪迹山林,也不会受你摆布。”

江原伸手捏捏我的下巴:“连这样傲气的人都可以在我府里任职,为什么他不行?陈显还有三头六臂不成?”

我打掉他的手,怒道:“江原,你不要逼我砍你!”

江原得意地看着我笑了好一阵,终于正色道:“陈显不能归隐,一旦离开魏国庇护,谁都可以将他千刀万剐。他必须有官职,哪怕是虚位,否则必死无疑。”

我很是唾弃他那股没来由的自信,冷冷道,“你以为他在乎?”

江原沉思片刻:“陈显此时不见容于任何一方,要留住他确实很难,不过必要时,我会让他不得不留下!”

我们纵马奔出宫门,行上皇宫前宽阔的御街,一路来到江原口中那座著名的“岐凤”酒楼门前。只见大厅里早已热闹非凡,多数是魏国军人在厅中做客,桌上酒肴丰盛,不时夹杂士兵们的酒令声。我与江原上了二楼的雅间,却意外发现雅间中已经摆了五六个酒坛,除陈显之外,早已坐了另一位客人。

他见到江原立刻站起来,脸上露出与江原十分相似的笑容:“大哥,小弟也来凑凑热闹,你不会介意吧?”

江原看看他:“你的军队早把咸阳翻得底朝天了罢!也该收敛收敛了。”

江进嘿嘿笑道:“瞧大哥说的,小弟怎么也不敢独吞,早就留了一份给你,已经让人运过来了。刚收到父皇的旨意,叫我这两天就回京,小弟正打算来跟你辞行,不想半路遇到了陈显将军。€€€€小弟对陈将军可是仰慕已久啊。”

陈显讥笑地在一边端着杯子:“不敢,韩王真是抬举,陈某倒由衷佩服韩王这挖地三尺的功力,想必这次收获比燕王还多。”

江进爽快地走过去跟他碰杯,哈哈笑道:“陈将军说笑了,小王不过给皇兄打打下手,怎么能比得过皇兄!”他又惊奇地转头,“大哥,你怎么还站着?今日你是主席,我们都是陪客,来来来,请上座!”他把江原推到上方,笑着把我向后拉一把,“凌悦,坐我身边罢!”

我扫了坐席一眼,微笑道:“席中都是贵人,怎好同坐,下官职务中既然沾了个‘酒’字,我只在一边管着斟酒便好。”

江原与江进都未来得及表示意见,陈显已经道:“有贵人相伴,又有美人作陪,我陈显何其幸哉!不如先敬诸位一杯!”说罢仰头先喝光了一杯酒。

江进竖起拇指,笑道:“好酒量,好胆量!”眼睛瞟了瞟江原,又笑眯眯地看了看我,也跟着喝光。

江原眼角扫过江进,只将酒碗略沾了一沾,对陈显道:“今日这席中没有上下,不分主宾,陈将军随意就好。本王请你来,除了表示谢意,还想问一句:既然一切已尘埃落定,陈将军如何为自己日后打算?”

“打算?”陈显笑起来,“我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打算的?”

江原正色道:“陈将军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数千万关中百姓好好打算,你了解关中形势,也有能力为他们造福。本王当日在酒席上的话并非虚言,只要你留在朝中,日后我们同殿为臣,并肩沙场,岂不是平生快事?”

陈显斜着眼睛看向我,无所顾忌地笑道:“燕王,你不要乐得搞错了对象!这位,才是你要携手并肩的佳人,陈某皮糙肉厚,无福消受啊!”

江进拍腿大笑:“陈将军!我敬你!”

我抽了下嘴角:“陈将军,你是跟在下有仇么?”

“对,我跟你有仇!”陈显敛低了声音,突然欺到我身前,锐利的眼神直像要把人穿透,“陈某恨的是当初因为这张迷惑人的脸,轻视了它背后的才智;更恨中计后爱才心起,一念之差,没有痛下杀手,以至于后患无穷!”他口中浓重的酒气喷到我跟前,眼睛红得充血,不知是悲还是怒,“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让司马景至死无言!难道传言不假,你是南越凌王?”

江进“哈”地一笑,显得既是惊诧又是好笑:“陈将军,你已经醉了么?这话锋转得太快啊!”他看我一眼,捧腹大笑,“南越凌王?居然是我家皇兄的宝贝凌悦?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陈显也嘲讽地大笑:“韩王,你不信么?如果是曾灭过蜀川的越凌王与燕王联手,我才算输得服气!也不枉司马景一生英名!否则,我定割下他的脑袋,拿到司马景坟前祭拜!”

江进止了笑,面色渐渐发冷,他再看我一眼:“我曾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取越凌王的性命,以雪我兵败之耻!你若真是越凌王,那很好。”他突然出手,挥掌向我头顶落下。

我闪身一躲,左手横格,右手两指飞速点向他手腕穴道。江进手腕微翻,改抓向我胸口。我手臂下沉,将他按住:“韩王殿下,难道你也醉了么?”

江进冷笑一声:“武功突然如此精进,你从何处得来?”回手抽剑,猛然刺来。

“胡闹!”江原一伸脚踢掉江进的长剑,冷冷道,“滚出去!”

江进大怒:“大哥,你是不是鬼迷心窍!难道你一点都不怀疑?就算是真的,你也要护着他么?”江原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出门去,两人的脚步声一直延续到楼下。

陈显若无其事地拎起一坛酒,仰面浇到自己嘴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陈将军,何时知道了我的身份?”

陈显哼笑:“不算早,就在那日的酒宴之上!宋然不是你最得力的部下么?这样想来,你此刻的境遇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同是他人眼中钉,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举起酒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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