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108章

“燕王并没有令陛下失望。”

江德不置可否,负手起身:“朕不是没想过立太子的事,只是单就才能威信而言,朕的三个儿子哪个不能独当一面?现在正值我国进取天下的绝佳时机,朕不愿因为此事伤了他们兄弟之间的和睦,进而影响一统大业。”

我迟疑一下,还是道:“陛下固然用心良苦,殊不知暗斗更加伤人。对燕王一再压制,只有令他更加自危;迟迟不立太子,也令晋王韩王各怀心思。今日之事就是明证!皇上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答应立燕王为太子,何以安抚晋王韩王?岂不是在告诉他们,要赢得皇上肯定,武力才是解决之道?”

江德猛然逼视我,厉声道:“今日的事,朕不说,张余儿绝不敢说,燕王卸掉武器只身来见朕,还有谁会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索要得来?”

我冷不防被他瞧得心头一跳,暗想江德果然老而弥辣,分明在威胁我不得走漏风声。今日让我如此轻易听到他与江原的谈话,未必不是事前设计,意在试探我的诚意。若果真如此,稍不留神便可能永远失去机会。

于是谨慎回道:“微臣明白了,陛下早已属意燕王为太子,因此今日燕王的行为虽然莽撞,其实并无拂逆圣意之处,只是促使皇上早作决定罢了。”

江德悠悠道:“成儿进儿,他们二人对朕非敬即怕,从来在朕这面前都是小心谨慎,唯恐有所闪失。只有燕王时常与我直言相对,口无遮拦,这一点弥足珍贵。但是,过犹不及。今夜若不是朕强自压下他的气焰,后果不堪设想!朕之所以不愿早作决定,也是怕他倚仗朕的宠爱和自己的功劳,越来越骄纵自负,距成为一国之君应有的胸襟气度愈来愈远。晋王在这一方面,却让朕欣慰得多。”他别有深意地注视着我,“朕提出必须娶回王妃才立他为太子的条件,也是对他有无资格成为储君的考验。一国之君,若只顾一己私情,怎能领袖天下?”

我不觉想起母后,又想起梁兰溪,皱眉想,什么万民表率,那不过是巩固权势的借口罢了。

江德已经犀利地道:“凌祭酒好像不以为然。”

我想了想道:“若不能真心相爱,只是徒增不幸而已,八年前的燕王便是前车之鉴。”

江德看了我一会,忍不住开怀大笑:“想不到朕看中的驰骋疆场的不世人才,竟是纯情若此!”他一扫脸上的怒意,转过话题道,“你能主动来见朕,定然已明白朕的用意,也等于承认你我之间的真正关系。”

我一凛,触到腰间江德相赠的玉佩,抬头与他对视:“这次出征微臣见到了师父,通过他的讲述,微臣才知道,原来平遥长公主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不过,皇上只见过我一面,如何得知我的身世?”

江德低叹:“朕一见之下就确定了,你的相貌神态与周韬将军如出一辙,眉宇中又带了我皇妹的影子,怎能有错?稚儿,朕找你数年毫无结果,曾以为你已经葬身敌营,那日忽见你站在面前,竟有些不能相信。”

我原本对江德十分戒备,忽听他叫了一声“稚儿”,不由眼眶一热,轻声问:“皇上……果真找过我?”

江德缓缓点头,伤感道:“周将军为国捐躯后,皇妹伤心欲绝却从不表露,朕唯一能为她做的便是竭尽全力找到你,期望你们母子团聚。可惜最后既没找到你,也没能唤回皇妹的神智。”

我心里酸涩:“微臣,早已见过她了,只是当时不知。她……好像根本不认得别人。”

江德微笑道:“日后时常去看看她罢,母子天性,或许哪一日她会认出你。€€€€燕王知道这件事么?”

这句问话让我的警觉回来一半,立刻下意识道:“不知道。”

江德沉思:“他从没见过你父亲,朕也想他不会知道,否则不会对你……”他没有续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原地踱了几部,忽道,“凌悦。”

“微臣在。”

江德目光威严:“这次西征有功,朕说过你可以任意挑选官职,你想在朝中担任什么职位?”

我想了片刻,轻轻一笑:“不在臣要什么职位,而是在皇上想给臣什么职位。”

“你觉得朕会赐你何职?”

“要看皇上预备将臣重用到什么程度。”

江德目光一闪,突然问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看着他,平静道:“赵彦。”

江德神色微震,似乎没想到我会坦然承认,逼近一步道:“哪个赵彦!”

我嘴角轻扬:“南越凌王!”

江德退后几步,握紧了龙椅的扶手,显得神色复杂:“果然!也难怪朕找不到稚儿。南越凌王,是魏国军队唯一忌惮南越的地方,朕曾和所有人一样,都将你当做必须除掉的障碍!”

我低笑:“所以皇上将仪真公主嫁给我,再促使皇兄以为自己地位不稳,对我赶尽杀绝。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十分不露痕迹。”

江德叹息摇头:“朕若知道你就是稚儿,绝不会用这种手段害你。当初将仪真许配给你,也未曾想到赵焕父子对你猜忌如此严重。”他慈和地看着我,“然而若非如此,朕至今找不到皇妹夫妇的血脉,岂不是一生憾事?”

我垂下目光,不愿让他看到眼中的情绪:“造化弄人,大抵如此罢。”

江德温言道:“真儿虽然身在南越,错嫁替身,实际上仍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助朕完成大业,将来便可接她回来,那时朕为你们二人重新主持大婚。”

我惊道:“皇上……”

江德面色一沉:“怎么?你是放不下南越,不愿认朕这个舅舅,还是嫌弃仪真已非处子之身?”

我无言,好一会才道:“我若还想回到南越,在北赵时不必为魏军出生入死,大可利用过去的威信,夺取南越援军的军权,重回南越。赵彦在魏国一年,亲见陛下的抱负与魄力,以为您可为天下之主,这才决心来见陛下。”

江德表情重新缓和下来,追问道:“真儿呢?她敬慕你,一心想要嫁你为妻。现在她定然知道自己嫁错了人,你打算让她就此错下去,饮恨终身么?”

我想到仪真明丽的眼眸,只觉满心愧疚,又无从解答。

江德沉吟半晌,缓缓道:“你今日向我坦诚自己的身份,表明决心已定,朕相信你。但同时你也令朕确认了周韬的身份,“韬”为隐藏之意,“周韬”二字合起来读,便是一个“赵”字!你的父亲,本是南越殇怀太子的嫡子,也是最有资格继承南越皇位的人。你是平遥唯一的骨血,更是南越嫡系皇子,如果你想朕助你登上南越皇位,立仪真为后,朕也许并不反对。”

我一笑,直视着江德的眼睛:“陛下,如果我当上南越皇帝,面对的还将是魏国侵吞天下的雄图大志,而我为了保住地位,必然也想着北上争霸。那时,您要我与您的儿子成为仇敌么?我的军队比尖刀还锋利,您儿子们志向比天更高,你觉得哪一方会最终取胜?百年战乱,至少还可延续五十年!”

我的话并未使江德发怒,岁月将睿智刻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眼,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我:“凌悦,不管你是稚儿还是越凌王赵彦,朕对你的想法十分意外。”

我有些自嘲地笑:“以前我觉得,只要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自然便能建立千古功业,最终发现错了。我的功劳甚至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更罔谈利及百姓。我不禁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后来随燕王出征,被许多事件一再点醒。是像过去那般忠于君主,还是忠于天下人?我最终选择了后者。”

我转过身,背对江德,“皇上不必再试探,自始至终,我从没有对皇位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欲望,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即使有人将皇位摆在面前,我也可以毫不留恋地走开。因为我要的,从不是这些。”

江德许久未发一语,缓缓将手放在我的肩头上:“稚儿,你要什么,朕一定满足你。”

我全身一颤,回头看到江德目中流露出的信任。月光照进眼里,晃得人想流泪:“我要放弃南越越凌王的身份,留在魏国,我要得到为天下效力的权利,得到真正的骨肉亲情。”

江德再次大笑,慈爱地拍拍我的肩膀:“除了这率直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简直与周韬将军一模一样。”他转身大步走到行辇中央,“凌悦听旨!朕封你为越王,任职辅国大将军,准予开设王府,俸禄爵位与诸皇子并列,掌管东南边境水路大军十万,并禁军一万。”

他转身取过一只铜匣,打开后,里面是一枚龙符,一枚虎符。肃然道:“朕还要赐给你战时奉诏征兵的特权。期望你能担负起重任,成为我朝栋梁,早日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从此南越凌王不复存在,只有我魏国的越王!”

第85章 风生水起(上)

我走出江德的营区,深深吸了一口气,漆黑的夜空中传来野草的清香,天地间一片静寂。几乎没人知道,这看似平静的一夜里,发生了足以震动朝中格局的巨大变化。

我和裴潜的坐骑在前面不远处悠闲地扫着尾巴,裴潜那小狼崽子正盘腿坐在旁边,抱着一杆长枪歪头打瞌睡。我不由微笑,走过去喊他名字,他眼睛闭着,咧嘴笑了笑,似乎在做什么美梦。我按住他脑袋使劲揉:“小畜生,这么一会就睡着?”

裴潜这才惊醒,跳起来挺起手里的枪杆。待看清楚是我,他扫兴道:“都怪你,一场好梦没了。皇上正封我做大将军呢!”

小畜生野心倒是很大,我好笑地揪他耳朵:“醒醒,该走了!想做梦回去再做!”

裴潜不高兴地揉揉耳朵,接着一连串发问:“皇上真的同意见你了?都说了什么?你有没有见到燕王殿下,我刚才还看到他出来!”

我只答最后一问:“见到了,只是没有机会交谈。”

“那皇上呢?”他不甘心地追问。

我摸着他后脑勺,赔笑道:“我不是不愿告诉你皇上谈了什么,这种事知道太清楚反而对你不好。”

“我看是你不信我,在北赵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告诉我!”裴潜愤愤看我一眼,转头一把扯过马缰,指桑骂槐地训斥:“吃什么草,就知道吃!一晚上就看你吃了!”

我笑眯眯地骑上白羽,轻快地跟他并肩而行:“小潜,在燕骑营呆的怎样?”

他没好气地回我:“能怎样?新人职级太低,谁都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哪怕有再多的想法也没人要听。”说到这里,他似乎已经忘记刚才的不快,自顾自仰起头憧憬,“我现在真希望再打一场仗!那样我的职位就会升的快一点了。”

我抬脚踢他脚踝:“小畜生!兵法怎么教你的?以仁为本,以战止战!打仗是要死人的!哪个告诉你为了抢军功、炫耀谋略去打仗?”

“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上战场。”裴潜边说边用怀疑的眼神看我,“我看你战场上也挺兴奋,砍人砍得很来劲,难道当时心里想的是拯救苍生?”

“这个么……”我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兵法又说: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我这是身体力行,懂么?当然了,军人总要有热血的,假如见血就晕,不如回家凉快去。”

裴潜嘟囔:“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行么?”

“嘿嘿,有上进心,算我没看走眼。只是你既然有做将军的志向,目光就要深远,不能只看眼前,忘记用兵之本。须知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战亦有道。”

裴潜沉思片刻,点头:“有道理。”

我又笑问:“你对燕王看法如何?”

裴潜眼中露出崇拜的神情:“我在军中,总是听人讲到燕王殿下的事,怎么绝地反击转败为胜,怎么打下幽州!做将军就该做到他那样的吧!”

我暗道江原这个卑鄙之徒,居然这么快就把小畜生给收买了,于是道:“那样的将军可不止江原一个,你看朝中的周玄大将军,曾经随先帝开疆拓土,连燕王都要让他几分。”

裴潜抢白道:“我当然知道有很多!比如赵国的司马景,南越的越凌王,蜀川的樊无炎。可是燕王殿下是我唯一亲身接触过的名将,那感觉当然更不一样!不过€€€€”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说出来有些丢脸,“燕王殿下给人感觉很严厉,我现在见到他就紧张,特别是想到将来可能会直接受命于他。刚才他经过时,我本想问问你的情况,结果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大笑,在马上倾过身去拍他的脖子:“原来你这狼崽子也会紧张?看来小畜生被驯化了!”

裴潜皱眉:“你懂什么?燕骑营有两千人,选出其中最优秀的一百五十人为中枢,这些人平时在燕骑营中,遇有战事,就能直接被任命为将军去各地带兵。另外还有一百人的预备队,只要通过考核就能随时补充进中枢。听说预备队的考核都由燕王殿下亲自监督,我当然得小心一些。”

我不屑地看他一眼:“进了又怎样,你不过是等着替补罢了。燕骑营那么多人,你以为自己很出众么?”

“你!”裴潜看上去又急又恼,“我不跟你这种人理论!”

我假装发愁:“怎么办?本来有个让你飞黄腾达的捷径要指点给你,你不听我说,那只好算了。”

小崽子立刻忍不住道:“什么捷径?”

我瞧他一眼:“我教你兵法剑法的时候,你曾经答应过一切听我的罢?”

“那又怎样?”

我哼一声:“记得就好。自从你入燕王军中,我好像没干涉过你什么事,也没要求你做什么。”

裴潜警惕起来:“现在你要找我还账了?”

我笑:“还算不笨。我没什么过分要求,只要你离开燕骑营,还像以前一样随我左右就可以。”

裴潜听了大惊:“为何?你当初不是支持我进燕骑营么?不行!我什么都答应你,唯独这个不行!”

我想起江原在江德面前也说了同样的话,无奈地笑笑:“小潜,相信我,我是为你好,你在燕骑营十年也当不上将军的。”

“我不信!”他握起拳头,瞪视着我,“我不信我比别人差!”

我苦笑:“不是你比不上别人。有时为了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放弃另一样东西,燕王也不例外。以后他不会重用你的,因为你和我的关系。”

裴潜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你不也是燕王殿下的人吗?”

“以后不是了。”我看着迷惑不解的裴潜,使劲拍拍他,笑道,“别问了,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原因。放心,只要跟着你赵……凌大哥,迟早能做将军!比在燕骑营强上百倍。”

裴潜负气道:“我可从没承认你是我兄长!再说你自己不过是个五品文官,这话不是哄我才怪!”

“你就当我哄你,总之燕骑营你非离开不可。”我想暂时还是不要对他多说得好,于是用力夹了下马腹,白羽嘶鸣一声,飞快奔向燕王的营地。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心急回去,也许想到从此不再是天御府的官员,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不舍。回想从最初的抗拒,到后来渐渐接受,如今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凌悦这个名字,似乎越来越弄假成真,而赵彦,仿佛只存在于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座下白马在飞驰,将一瞬间涌起的思绪远远抛下,我乘着夜风,心情重新激荡起来。不管怎样,我是想见他,今夜起,我终于再次与他站在对等的位置上,我愿意选择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哪怕这是一条不得不远离他的道路,哪怕从此以后,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我。

来到江原的中军行辕,燕九告诉我殿下出营后就没再回来这里,只有燕十来传达过燕王的口令。我只得又去江原就寝的营帐,没想到同样扑了空。

燕飞闪烁其辞道:“凌祭酒,殿下好像回来拿了一只药瓶便出门了。不是属下胡说,殿下通常最喜欢去的地方,嗯……你只要……,一定找得到。”

我切齿揪住他衣领:“你小子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算了,属下什么也没说。”

“凌祭酒!”燕七从远处跑过来,“我刚从军门得到你回营的消息!再晚一点就叫人出去找了。”

燕飞眨着眼睛道:“燕七,你老人家何时变作凌祭酒的亲随了?你若不愿跟随殿下,别怪兄弟抢你的位子。”

燕七狠狠瞪他一眼,又对我道:“凌祭酒快去你的营帐吧,殿下等你多时了。”

燕飞得意地傻笑:“呵呵呵呵,果然被我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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