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灵殊一笑:“如果我因此得不到谅解,也许父亲会舍弃我这个儿子,让二弟摩罗继承他罢。”
我低声道:“抱歉。”
他的眼睛里像有星光在闪动:“不用抱歉,我已经认定这样是对的。”他不断挥动马鞭,驱马向东北驰骋,“子悦,我仿佛听到了兵器相撞的声音。”
“我也听到了。”
江进也努力抬头,侧耳听了一会,嘴角露出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情绪:“大哥和二哥打起来了,他们也有今天!从小,因为家中势单力薄,我的母亲不如他们的母亲高贵强势,只能带着我小心翼翼地在宫中生存,从不敢争取什么,更不敢说错一句话。我恨透了这种生活,发誓一定要让母亲为儿子扬眉吐气,远离这种委曲求全的日子。”
我冷酷地提醒他:“你用这种不正当的手段,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是啊!”他想了想,复又大哭,“凌悦,我没想到你也是个傻瓜!我最后的机会被你们这样的蠢人破坏了!”
我看着他想笑,可是又觉得笑不出,到最后,谁又真正了解谁呢?江进这样胆大妄为,可怕又可恨的野心,与平日的爽朗洒脱,此时流露的些许伤感自卑交织在一起,令人觉得这场争斗是这样绝望。无论输赢,带给人的都将是痛苦,区别只在谁承受的痛苦更深一些。
渐渐地接近了,那是靠近邙山的一片丘陵地带。我们放慢了速度,在树木掩藏下悄然前进。战斗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激烈,走了一段路上,只遇到了几具分不清面目的尸体。
宇文灵殊拿出怀里的牛角,正要吹响,我按住他:“万一你的部下不在附近,而是晋王的人在前方,我们就会被立刻包围,等见到他们,我掩护,你冲出去指挥部下倒戈!”
宇文灵殊点点头:“就这样。”
沿着丘谷间散落的兵器尸首向前,我忽然看见一个天御府的府兵倒在旁边,急忙下马询问:“燕王在哪里?他怎样了?”
士兵喉头沙哑地响着,手指前方,却说不出话来。宇文灵殊拉我一把,我忽然听见前方传来清晰的刀剑声,接着又戛然而止。我急忙将那名士兵放下,跨上燕骝,飞速跃上对面的山丘。
看到脚下情形的一瞬间,我掩不住震惊之情。下面是一个浅浅的天灶地形,被三面丘陵环抱。大概有几千人正手持兵器包围了中间的几百人,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只是没有人动手。最中间有十几匹马在焦躁地走动,它们的主人都下了马,肃穆地围在什么人身边。
对面丘陵上站着七八个骑马的人,我认出最前面的是晋王,另一个则是韩梦征。他们都专注地看着下面的人群,并不急着下令。
有人发现了我站在对面,似乎想向晋王报告,韩梦征则只是抬头看了看我,摆了摆手。
我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莫名紧张起来,抓住燕骝的缰绳越勒越紧。终于,燕骝忍不住前腿微扬,迅速摆了摆头。我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一般,手僵硬得抓不住缰绳,忽然随着燕骝掀动,滑下马来。
与此同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膜般喊道:“燕王死了!”
第117章 绝地争锋(上)
我摔坐在地上,一刹那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全身的气力仿佛被那一句高喊而击散,再也没有聚拢的理由。
许久许久,人群中间响起一个少年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是江麟的声音,又不久,传来一些人压抑后的悲声。
我突然觉得很厌恶,从心底里厌恶这哭声,还没有等我援救,他凭什么要死?
“禀殿下,燕王已死!”一名黑衣人拨马冲向晋王所在的丘陵脚下,高声汇报。
晋王没有说话,旁边的韩梦征背转过身去,似乎不忍再看。
下面形成包围的士兵和杀手在不安分地挪动,包围圈内的几百人却还是恶狠狠地与他们对峙,好像他们的信念不曾因任何外力而动摇。
宇文灵殊拖着江进慢慢走到我身边,沉默地看着下面,过了一会才担忧道:“燕王真的就这么死了?子悦你……”
“大哥死了?”江进瞪着下面的人群,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居然与我的设想一样,可是我为什么不觉得高兴?”他说着又哭,拼命朝着下面喊,“大哥!”
我缓慢地站起来,回头凉凉看他一眼:“疯子。”
江进抬头看着我,灰心道:“你杀了我吧,反正大哥死了,你不是想要我们都陪葬么?”
我冷冷拿剑在他喉头指点,轻声道:“说对了,你们都要陪他死。”说罢剑尖朝下,在他两腿上用力各刺一剑,看着他腿弯里有血涌出,我道,“不要想着跑,等我收拾过晋王,再来收拾你!”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不对,应该是让江麟来收拾他最亲爱的三王叔!”
江进疼得大叫:“凌悦,你才是疯子!”
我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我疯给你看!”
宇文灵殊有些迟疑:“现在怎么办?晋王已经赢了,我们……”
我异常凌厉地盯住他:“阿干,谁说燕王死了?你亲眼见了么?我还在这里!说胜负,还早得很!”
宇文灵殊看着下面人群中悲戚的面孔,小声劝道:“子悦,你不要太固执,他们……”
我挥剑直指他的咽喉:“阿干,你要食言么?传令你的部下,立刻包围晋王的人!”
宇文灵殊皱眉,眼神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无奈地拿出号角:“好吧,我舍命陪君子!”他把号角放在嘴边,“呜呜”的号角声吹动,惊动了山下的人群,惊起了山间树丛里的一群乌鸦。
宇文家的鲜卑士兵迅速集结,转而将矛头对准晋王的人马。晋王在那边说了什么,一个黑衣人冲到丘陵这边:“宇文灵殊!晋王问你!背信弃义,可是宇文家要与朝廷决裂!”
宇文灵殊眯起眼道:“告诉晋王,他还没有成为皇帝!我们宇文家不需要任他摆布!”
我觉得黑衣人手中的火把,像是坟地里飘荡的鬼火,刺目得令人生厌,不觉握起剑,策马冲下坡去,一剑砍掉了那堆燃烧的东西。
只听宇文灵殊惊呼:“子悦!”接着响起一声惨叫,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上我的脸颊。火把的余光里,我看见一条人的臂膀横在地下。那人强按住伤口,依旧转身回去传信。宇文灵殊骑马奔到我面前,心有余悸道:“你没事罢?”
我舔了舔唇边,抬头看对面的晋王:“还好。”
山丘上响起尖锐的哨声,晋王的人马终于发起进攻,力量对比虽然发生了变化,但对方的兵力还占多数,一经对抗,便稍占下风。我砍落一名晋王府士兵,抢下他的长戟,开始在战圈中不住冲杀,宇文灵殊也指挥部下向晋王的府兵进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双方的人马死伤无数,包围圈也在渐渐缩小,山丘上又响起一阵哨音。晋王的人开始稍稍向外扩散,避开与中央的燕王人马短兵相接。宇文灵殊见状也指挥部下退开,与晋王府兵重新对峙。
我怒极,抹一把腮边的血迹,向宇文灵殊吼道:“为什么停下!”
宇文灵殊低声叹道:“子悦,他们身怀武艺,都不是普通士兵。我们毕竟人少,如果硬拼,耗不过他们的。既然他们已经停下,先拖延一段时间罢。”
我望着远远隔在谷地中间的燕王府兵,似乎看见浑身是血的江原躺在冰冷的地上。咬住嘴唇,颤声道:“难道冲不过去么?我只是想亲自看一眼他是不是活着,然后再决定要不要……”
宇文灵殊神色痛苦,一把拉住我的马缰:“你冷静!燕王或许,或许还没……晋王已经向这边过来了!”
我扣住缰绳,冷冷朝向山丘那边,江成与韩梦征在几个高手护持下来到我和宇文灵殊面前。江成的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神情,韩梦征则目中含泪,看上去神色悲伤。我轻蔑地看着二人:“手段使尽,现在来收获战果么?”
江成诚挚地对我道:“越王,燕王已死,何必再做无谓争斗?本王已派人向宫中送信,皇上很快就会有圣旨传来。只要你肯继续为朝廷效力,本王不会追究你与燕王过去的关系,还是会一如既往地重用你。”
我听到他的话大笑,肩头因为用力抖动得厉害:“晋王!你做起事来真是又狠又绝,我能不能问你,究竟带了多少人去宫中‘请’旨?”
江成微微笑道:“请不请的,皇上近臣都已被本王控制,只要及时见到皇上,宫中禁军不足为惧。皇兄既死,父皇别无选择,你们也别无选择。”
我冷然道:“如果皇上得知你的行径,宁愿选择韩王,也不会立你为太子!”
江成的笑意更加浓郁:“我命人找韩王时扑了空,还得多谢越王将他送来。”手一挥,几个部下把江进推到跟前。
江进铁青着脸,沉声道:“二哥,你也做得太绝了罢?”
江成悠然道:“如果父皇立我为太子,为兄或可考虑饶过你。”他又转向宇文灵殊,“宇文将军,中途变卦虽然令本王不快,但本王目的已达到,现在仍可以承诺遵守先前的约定。”
宇文灵殊坦然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父亲无关,晋王的承诺可以向他兑现。而我€€€€”他看向我,义无反顾道,“我会追随越王的脚步。”
江成摇头:“宇文将军,此举何其糊涂?”
我已经不在乎他能不能劝动宇文灵殊,只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韩梦征,面无表情道:“韩大人,开心否?可笑我被你迷惑,还曾以为你对燕王存过真心,否则怎么也该在搜捕刺客时,将你一并收押。”
韩梦征一脸病容地裹在斗篷里,轻轻地叹气,伤感道:“殿下何出此言,梦征是真的仰慕燕王。如果不是生为越人,恨不能追随燕王左右。”
我冷笑起来,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后悔:“好一副仰慕痴迷弱不禁风的模样,再加上赤冲不断针对我的行动,我真以为你们一心要杀的是我。”
韩梦征轻声道:“针对殿下的是赤冲,我对此事并不赞成。我一直主张除去燕王,因为他才是威胁南越的根本所在。从见到燕王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自己不得不这么做。他的风度,他的才能,无一不在南越太子之上,令人沉醉到不能自拔。”他抬起细弱的睫毛,眼中似有盈盈水意,“我恣意放纵对他的爱慕之情,并非作假,乃是因为想到相聚苦短,今生怕再无机会这样与他接近。”
我看着他:“佩服,佩服!如此深情,如此冷酷。不知道你回国之后,会得到朝廷多大的奖赏?”
韩梦征嘴唇微微发白:“多谢殿下,梦征不求功名,只求为国效力,虽九死不悔。”
我一挥剑指向他,韩梦征身旁的护卫立刻横剑相向,阻止我再靠近。我后退几步,苦涩地一笑:“好,你为全报国之心,我不能多加指摘。可是如果燕王真被你所害,你的性命,我总会来取。”
韩梦征低声道:“梦征预祝殿下成功。”他拨转马头,深深向谷地中央忘了一眼,对江成道,“既然事情了结,梦征这就告辞了。晋王殿下,他日君临之时,别忘了与我家太子殿下之约。”
江成拦住他道:“还未见过燕王尸首,特使如何匆匆离去?”
韩梦征惨然一笑,仿佛就要滚下泪来:“不了,我必须连夜赶回南越,晋王殿下自己享受战果罢。下官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实在多留无益。”说罢毅然回身,打马向南方奔去,数名南越护卫紧跟在他身侧。南越的杀手们也向晋王微微施礼道别,陆续散入丘陵之中。
江成不在乎地哼一声,向燕王府兵道:“你们也不必抵抗了,除秦王外,其余人只要离开燕王的尸体,让出道路,本王对你们不予追究!”
他说着驱马向前,在黑衣人的护持下缓缓向战阵走近,他手下的兵士已经自动让出道路。
我悲愤交加,跃马拦在前面,厉声道:“你要靠近他,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江成停住,温和地笑道:“越王,你要与秦王作伴么?”
宇文灵殊走过来,再次扯住我手里的缰绳:“子悦!”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低声道,“那是秦王罢?”
我猛地回头,却见天御府的兵士们自动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尽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持剑的少年,目光坚定地看向这里。火光里剑芒微闪,我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江原的佩剑,顿时心如刀绞。
江进见了,忍不住大叫:“二哥,放过麟儿!”
江成一笑:“会不会放过你,为兄还没有决定呢。”目光一沉,喝道,“所有人退开,让出道路!”
江麟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二王叔,你答应侄儿一个条件,侄儿立刻下令天御府的人不再反抗!”
江成微微地不耐烦:“说。”
“让越王过来见父王最后一面,这是父亲的遗愿。”
我全身一震,江成身边已经有人道:“殿下,当心有诈。我们亲眼看到燕王被刺穿胸腹,已无生还可能。江麟迟早要死,燕王的尸体,等圣旨到后确认不迟。”
江成表示赞成,却又笑道:“越王,你可以走过去,若想投靠本王,随时欢迎。如若不然,就去与燕王死在一起吧。现在拼死一战,或者看过尸体后再战,由你决定。”
我用冰冷的眼神望着他,翻身下马。宇文灵殊急忙叫住我:“我陪你去!”
我对他笑笑:“阿干,我去去就来。”走上那条狭窄的通道。
江麟似乎松了一口气,低头抹去眼角的泪,哭道:“凌悦,我和父王一直在等你。”
他向一边闪开,我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远地,乌玄半跪在地上,江原的身体静静地靠在乌玄身上。他嘴角有未干的血迹,手指无力地垂在身侧,胸口和腹部都被已血流浸湿,染红了身下的黄土。他双目没有完全合上,微微地睁着,好像在不甘心地责问着我。
我忽觉一阵眩晕,剑尖用力撑在地上,紧紧闭上眼,不忍再看他眼里的空洞。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远远传来,有人尖声道:“陛下诏令,晋王接旨!”
过了一会,有人警惕地问:“来者何人?所传何旨?”
另一人沉着的声音道:“臣温继,奉皇上旨意,宣读册立晋王为太子的诏令。”
第118章 绝地争锋(中)
我猛然回头,双目充血,直直地瞪视着那个终于达到目的,跪地接旨的身影。忘了怎样凝聚内力,忘了如何控制身法,只是用尽我毕生的力量向他冲去。剑如雷霆,在我手中悲鸣,风声在耳,挟裹着我宣泄而出的绝望。
一声震耳的巨响,仿佛半空里的惊雷,几个黑衣人硬生生挡住我的剑势,被巨大的冲力齐齐掀在地。我口中一阵腥咸,踉跄后退几步,正要举剑再冲,一阵沁入经脉的凉意传遍全身。我又惊又悲,手中的剑落地,软软滑倒。宇文灵殊冲过来,抱住我急道:“子悦!子悦!”
我说不出话,恶狠狠地看着晋王走近,他弯腰收走了我的长剑,轻笑:“越王,结束了,你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就放过孤家罢。”我喷他一口血水,他轻轻抹去,转头命道,“我要回宫沐浴换装,接着拜见父皇。派人包围天御府、越王府、韩王府,反抗者杀!”
温继在一旁沉沉道:“殿下,陛下的旨意中并未下令包围其他亲王府。”
江成微笑,语气却开始有些不恭敬:“温相,陛下敕令中没有,东宫的教令中却有。”
“殿下如此态度,真枉费了陛下的谆谆教导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