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151章

他点头:“哭过。”

我微微意外:“什么时候?”

江原转头盯着江水:“兰溪死的那天。那个时候麟儿还不满五岁,什么都不懂,可是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那天他一直发热,我便抱着他,可是他哭着不要我抱。”他低叹了一口气,“我那年也刚过十九,平时在外征战,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大概抱得他很难受吧。”

“然后你就哭了?”

江原点点头:“兰溪虽然恨我,也不太喜欢麟儿,毕竟没有丢弃做母亲的职责。她撒手离去,实在也让我不知所措。麟儿这一哭喊,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了,天地间就剩了我们父子两个。我手忙脚乱地抱着麟儿,看着他大哭着叫娘亲,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于是自己也放声大哭。”

我动容,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情景:自己还是稚嫩少年的江原,用他笨拙的动作搂着更小的江麟,孤独地站在一座华丽却空洞的府第中……真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带着江麟一点点长大的。不觉轻声问:“后来呢?”

江原回忆道:“麟儿就这么难受地被我抱了一整天,后来他哭累了,我也累了,最后奶娘发现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地上睡着了,麟儿在我怀里睡得很香。”

我沉默片刻:“我以为你绝不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江原转头:“谁说的?那是未到伤心处。只是今日见你如此,我有些后悔过去逼你太甚。”

我吐去嘴里的血腥,扶住他的肩膀,慢慢站起:“当断的总要断,否则来南越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你跟来,我想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放纵自己€€€€真不知道该谢你呢还是怪你?”

江原神色担忧地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也许让你狠下心来独自面对自己的养父是更残忍的事。”

我停住将要迈出的脚步:“你猜到了?”

江原用探究的眼神看我:“你的水军在魏军中也有细作,应该知道赵誊不在建康。假设让他听到你回宫的消息,得知赵焕与你一番谈话,也许会更加坐不住。这是你早就打算好的?”

我微微眯起眼眸,望着黑茫茫的江岸:“从梁王那里看到的海上蜃楼,还有三弟的话,都表示南越其实在积极备战。过去赵誊一力主和,那是因为我在的缘故。现在他已得势,就算有你暗中贿赂,除了暂时蒙蔽银贵妃这样的人,已经不能令赵誊像对待晋王一样对你。如若接受,只能说明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他此时离开建康奔波于各大将军处,拉拢过去的主战派,就是在谋求支持的明证。”

所以我不但来探望母后,断去最后的牵念。还一定要见到父皇,不如此便不能分散赵誊的注意。只是没想到父皇的表现远远超出我预期,甚至连让出皇位的话也不假思索地说出口,真像陷阱里垂死挣扎的野兽,叫人看得难过。”

说到这里,我不由笑了一下:“有些可笑,当听到父皇期待我回去的那些话,明知虚幻无比,还是情愿多听几句,舍不得就此戳破。只不知道皇兄听说后会不会立刻急得篡位?”

江原抓紧我湿漉漉的肩头,肃然道:“凌悦,如果我早猜到€€€€”

我抬眼:“你会不答应?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进军南越的正当理由。因此你要跟来,动用在南越秘密力量增加胜算,我才没有坚决反对,虽然你做得招摇了些。”

江原沉声道:“如果我不在,或者没有在宫中安排接应以备万一,你觉得自己可以安然离开?”

我转身不看他:“你看到了,银贵妃不难对付,武艺也并非多么高强,连你都能几句话将她骗过,我要脱身并非难事。一旦有变,我要控制她或者控制父皇,都是易如反掌的事。要不是你拦着,我也真想将这女人挟持出宫门,抛进江里喂鱼。”

江原面色不悦道:“幸好我对你不够放心,否则岂非由着你胡来?”

“太子殿下,”我对他扬扬下巴,淡淡道,“我是否胡来只存在假设中,可是你招摇的结果现在已经来了。”

江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一人一骑正向江边远远驰来,看服饰轮廓,此人竟穿着南越军中铠甲。江原神色一凝:“难道楚尚庸口风不严?只是如果我们行踪已暴露于宫外,为何只有一人。莫不是还有埋伏?”

我细看来人,放下心来,把江原拉到身后:“不会,这人我认识。”

这是名身形瘦长的青年将军,虽然夜色暗昧,还是隐约看得到他白净睿智的面孔。青年将军驻足在我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见过殿下!”说罢立刻起身,微妙地向一侧退离了半步。

我看着他:“冯栩,你现在宋然麾下?”

冯栩看我的眼神中掺杂着矛盾,然而语气却很坚定:“是。末将幸蒙宋将军青眼,自从攻赵之战后便担任他帐下副将。”

我点头:“以你的能力,前途当不止于此。我过去曾有心提拔,可惜没来得及,宋然能识你。”

冯栩神情微动,半晌抱拳道:“末将受殿下栽培之恩,至今不敢忘。”

我一笑:“尽职而已。宋然如今替代宋师承镇守建康,可有什么话命你带给我?”

冯栩从怀里捧出一封信件:“宋将军言道,他要说的话都在这封书信里。”

我拿在手中,直言问道:“他知道我潜入建康,却不打算扣留我么?”

冯栩道:“宋将军请殿下尽快离开,两国开战之前,最好不要再冒险渡江。”

江原略带诧异地从旁插嘴:“两国开战,谁说两国要开战?魏越两国早结秦晋之好,连魏国公主都已下嫁,何来战争之说?”

冯栩扫他一眼,目光蓦然犀利起来:“阁下,贵国虎狼之心,凌王殿下在时我等已一清二楚,何必还装模作样?贵国擅自取消进贡、恢复帝号,是我皇心胸宽宏不予计较。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我越国百万雄兵挥鞭北上!”

江原沉声笑道:“好不留情面的话!可惜贵国皇帝乃是自顾不暇,否则以他的心胸气量,早就打过长江兴师问罪了。南越如今声势早衰,不过一摊死水而已。我看你还像有点才能,何不归顺我魏国,兴许能早干出一番事业。”

冯栩闻言色变,握剑连退数步,似乎耻于再交谈下去:“我冯栩身为南越军人,怎会做出卖国求荣之事?阁下最好速速渡江,免得末将鞘中长剑无眼!”他向我重重一抱拳,“殿下,末将告辞!”跨上马踏尘而去。

我这才展开宋然那封书信,仔细地看过,然后慢慢叠起来。

江原抓住我的手,警惕地问:“他说了什么?”

我皱眉,并不想展开让他看见:“他说对不起我。”

“还有?”

“他让我放心,以后他会替我守住南越。”

江原面上不知是讥讽还是不屑:“什么叫替你?”

我叹道:“也许他知道,我始终对南越存有不忍。既然我已不能回去,不如放下不忍,由他来代替过去的我守卫南越。”

江原听了冷笑:“他还真是体贴入微。这么拐了又拐的心思,不愧只有这样心思阴沉的人才想得出来。那么到了战场之上,他是代替过去的你来杀你了?”

我瞥他一眼道:“太子殿下,你不要一遇宋然就变得刻薄可笑。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理解我,这有什么不好?”

“他若真理解你,不如多带一些南越将领投诚,免得你多费力气。我或者可以宽宏大量,甚至为此赏赐他。”

我不理会他冷嘲热讽,自顾沿着江岸前行。江原跟过来,顺手把我拉远,潮水便溅不到身上。我回头指着稍远处的一座山城道:“那是石头城,扼建康之要,这一段江流湍急,旦夕潮起,也是彼处有峭壁山崖所致。将来要破建康,必须先取此城。长江天险,像这样易守难攻的城池很多,需要做好艰难对抗的准备。”

江原思索道:“那名叫冯栩的将领居然一不询问你来由,二不质问你去向。明知你已属魏国,依然恭敬如常、不露声色,果然有过人之处,回头你将此人秉性详细说给我听。”

我想了想:“南越像这样的将领其实不少,只看有没有得到重用。他在我帐下时只是一个偏将,能够单独指挥军队的机会不多,个人武艺十分出众,人也机智,但说到性格及用兵特点,我还不了解。”

江原道:“罢了,眼下还是造船训兵更急迫,南越将领的情报还需要多费时日搜集,你有空也可以多作补充。”

我忽然停住脚步,眼睛悠悠望向建康城中,听了一会,小声道:“宫里丧钟响了。”

江水的浪涛里夹杂着时断时续的钟声,江原也静下来听着,叹道:“梅皇后至少临终前见了你,她应该很满足。”

我涩然一笑:“其实我忍不住想,母后这时去了也好。起码不必让她看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与倾慕一生的丈夫反目,不必让她亲眼看到儿子血洗南越,而我也能更彻底地舍弃过去€€€€母后……终究还是疼我的。”

江原默然,直到钟声停止,他拉我道:“走罢!我们还要趁夜渡江。”

我道:“江原,你回去问莫衍,能不能为我特制一种箭,与他上次打造的那种类似。我要他在箭身上烫一个‘越’字。”

江原回头,眼中有些类似光芒的东西,握我的手又紧了许多:“好!”

我们加快了步伐,不久到达来时的码头。江边却无人等候,只剩黑色的江水拍击着岸边的破旧木板。我看看江原,江原猜测道:“夜黑望不到对岸,也许还在江那边。”

我指着下游远处的一点火光问:“那又是什么?”

江原看了一会道:“渔火?”

正说着,那“渔火”由一点变为数十点,不多时竟渐渐连成一片。江面被照得透亮。隐约中,有不少黑点往江中掉落,似乎是逃生的人众。

江原的表情也渐渐惊异,我与他对望片刻,几乎异口同声:“偷袭!”

确认江原不是作伪,我皱起眉头:“不是你安排的?”

江原神色不善:“越王殿下,这是你的辖区,把军队布置到边界的是你不是我。”

我被他明显有所指的眼神看得烦躁:“你别这么看我,我不会这么冒失!”

江原转过眼看对岸:“不管是不是你的军队干的,至少我们知道无人接应的原因了。”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那边岸上也冒起了红光,喧嚣声渐渐增大,几乎已能听见士兵们相互传话的声音。我嘴上不肯承认,其实却明白多半是守在边境的军队作祟,眼看着火势越烧越旺,心中不由忐忑,喃喃道:“这是哪个混小子干的好事?”

谁知江原见到火势增大,反而没了脾气,一边在码头边的木桩上坐下来,一边对着我笑:“这可真是隔岸观火了,越王殿下何不一同坐下静心观赏?在南越地盘上成功偷袭,其实也算立了大功。”

我见他笑得伪善,冷冷道:“太子殿下,就算是我治军不力,你也不用这样幸灾乐祸。假若这火烧得越军报复心起,看你这泥菩萨如何过江?”

江原一把拉过我,调笑道:“那时我们就亮明身份,等父皇派使者来谈判,也许凭我二人能值得半数国土?父皇若舍不得割地,你可以想办法做回越凌王,我只好去仪真那里白吃白住了。”

我横他一眼,:“如此不求上进,我不如把你按进江里,再找一个合适人选辅佐。”

江原搂住我不肯撒手,坏笑:“越王殿下,一遇变故便始乱终弃,最是要不得。”我无语,正想将他踹进水里,江原已经把我推转身,肃然道,“我觉得过江的机会来了。”

几点火光从江对岸飘来,漆黑的江面上,越军的船只好像一条巨大的游鱼。我一见之下,急促地跳起来,回头在江原身上翻找:“你带的易容药丸呢,还有没有?”

江原任我翻腾一阵,慢慢道:“没了。”

我急得几乎怒吼:“你怎不早说……”

江原摊手,嘴角却往上弯:“早说也没用,只有兵来将挡。”

“说得轻巧!”我心中无限悔恨,咬牙狠狠道,“太子殿下,你如今是万金之躯,万一有了闪失,教我如何担待得起?”

江原看上去一点都不操心,他用不合时宜的眼神盯住我,忽而表现得像个情种:“凌悦,假设你为我担心时,不再把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挂在嘴边,我会比现在更高兴。”

我忍住将他暴揍一顿的冲动,冷然看他:“太子殿下,记得不要再考验我的感情。如果你不是太子而只是个普通人,我根本不用为你瞻前顾后。”

江原听了微怔,接着便笑,这次笑得很温和。两手便抓进我潮湿的头发,很快地揉了几下,温声道:“凌悦,我不担心,因为你从来都是一员福将。”

我心里莫名一动,情绪竟被他感染,呆了呆道:“我还从没听过这种夸赞。”

江原挑挑眉:“你居然也有没听过的奉承?传闻越凌王为人张扬,素喜部下逢迎拍马,难道都是假的?”

我淡淡地笑:“原来我过去的名声是这样的。”

江原故意追问:“你不知道?”

我微笑:“提起来难免怀念,如今都快忘了当时的心情。”

刚才那艘南越战船行至江心,经过我们眼前,向着下游驶去,显然是为援救走水的船只,并没发现这边岸上有可疑人物。

江原于是大胆起来,动手揉捏我,嫉恨道:“那时你很得意,我很失意。提起越凌王的名字,直想将之碎尸万段!”

他说得狠毒,我此时听来却觉温暖,勾唇道:“太子殿下,你只看见表面风光,可知道我背后压力多大?以当时形势,若不仗着军功大胆放肆一些,稍显得软弱谦逊,更会束手束脚施展不开。而且我表现越轻浮,越会让一些立嫡派倾向动摇,支持皇兄继位的就会增多。”

江原力道加重,箍住我腰间,似乎恨不能将过去那个我掐死:“越王殿下,原来更不争气是你!我没见过有人如此自毁。记得还有你淫乱后宫的传闻罢?”

我无奈地一叹:“那个是真的冤枉。起初是我逼着人夸,后来将士们投我所好,当然什么都说得出来,久而久之,连自己也习惯了。”忽然想起最后一次指挥襄阳军队出战时的情景,“只有几个特别耿直的怎样也学不会,还以为我是真的在意。记得过去每次集议,必先有人争相拍马,我在心里拼命忍住好笑。实在太过分了,宋大哥便出面……”

我立刻住了口,扭头对江原笑:“这些还是不提为好,其实你该庆幸我终于得到报应了。”

江原却收起笑容,深深地看着我:“凌悦,以后还会有很多真心敬服你的下属,却不会再有压制猜忌你的君王。”

我再扭头,把目光投向别处:“别迷惑我,这么好听的话,我也从没听过。”

江原转过我的脸,笑容里露出无耻本性:“那你准备如何回报?”

我一把推开他,却遥见对岸江面上又有船沿江而下,立刻重新拉过江原翻找:“火折!”这船体积略小,船上人数也少,是一艘用于巡逻的快艇。

江原很快从靴筒旁掏出一支细竹筒,点亮了里面的火折,朝我眨眼道:“越王殿下,你早该想到把船引来。”

我哼:“先前那是战船,上面必然有不少士兵,躲还来不及,这条才是我们要等的船!”

我接过火折,慢慢移动手臂,火光在黑暗里划出特定的轨迹。不断地重复动作,那艘船终于有了反应,开始调转船头向这边滑来。

船头上立着三两个下级将领,他们正擎着火把极力向这边探视,似乎想弄清岸上究竟。我整了下衣衫,不等船舷靠岸,已经先发制人,冷冷向船上喝道:“你们是哪个军营中人?属何人管辖?为何累本官等到现在?”

船上几人惊诧地面面相觑。船只靠上码头,他们匆匆下船,看清我和江原身上服饰后,其中一人带头抱拳道:“两位大人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我等奉命沿江巡查报信,并未接到其他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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