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白色的单衣被褪至腰际,我直身跪于殿中,周围安静得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似乎能感觉到背后细长的竹板正在扬起,而所有人都已将全部关注集中在我身上。
刚才还是锋芒毕露旁若无人,转眼已经气势全无地接受处罚,不知道他们此时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暗喜?至少江原的表情我能猜到€€€€他一定在生气。
“啪!”一声脆响突兀地响彻大殿,我上身不觉向前一晃,身后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冷气。
“啪!”鞭打皮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令人战栗的痛感骤然传遍全身,几乎就要难以忍受。
我全身反射般绷紧,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额头却立刻有细汗渗出。一下一下,竹板毫不留情地落在后背,我起初还能数得清楚,后来竟渐渐模糊,只觉得每鞭打一次带来的疼楚,越来越难以承受。不禁在心里轻叹,好像重伤之后,对疼痛的忍耐力便差了很多。
记不清是第几次竹板落下,剧痛巨浪般将我吞噬,我仰起头,身体几乎要绷至极限,眼前顷刻漆黑。
过了一会,耳中听得竹板落地的声音,执刑侍卫的声音惊慌道:“启奏陛下,再打下去,恐怕……”
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倒在地上,身体贴着冰凉的地面,后背却如火烧一般。我双手慢慢试着撑起身体,有人已经踹飞了侍卫,快步走来。
我被江原慢慢抱进怀里,接着听见他冷酷的声音:“打够了,还不滚出去!”
那侍卫惶恐地退后几步,却跪地不敢出门。
温继急忙出列道:“越王身体不足以承受二十笞刑,惩戒效果已足,恳请陛下宽宏!”周玄等人见情势如此,也全都出列求情。
江德方问那侍卫:“还剩多少?”
行刑侍卫慌乱道:“禀陛下,已执刑十七次,还、还剩三次。”
江德道:“好,今日看在诸卿求情面上,刑罚便改为十七次。张余儿即刻宣太医为越王治伤,周卿、温卿随朕去书房,余人退朝罢!”他说着步下台阶,转入内殿。
梁王等人都立刻走出大殿,江进看我一眼也出殿,只有宇文灵殊似乎欲来关切,看到江原目光,只说得一句:“阿弟保重。”也随众人走了。
温继摇摇头上前低声道:“皇上也有难言之隐,殿下莫怪,若有用到老臣处,尽管开口。”说罢便尾随江德进入后殿。
周玄最后一个离开,经过我时,目光的锐利似乎略有收敛,看我一阵道:“可惜太弱。”也转入后殿。
我靠在江原身上,微微挑起嘴角想笑,忽觉满口血腥,原来嘴唇都已经咬破。
江原的表情像裹了数十丈坚冰,一阵阵向外散发寒气:“还笑!终于吃到苦头了,这滋味如何?”
我慢慢眯了下眼:“心情舒畅,打得痛快。”
江原轻轻把我的单衣虚拢上来,盖住上身,狠狠道:“那我真该请求父皇打满一百下!等把你小命打掉,看你还怎么痛快!”
我笑,嘴唇上的血都蹭在他身上:“太子殿下,你舍不得。”
江原冷哼:“我此刻手里要有剑,现在就把你这满天乱搅的舌头割下来!”
一个小内侍恰好走过来,恭敬把收走的佩剑送上,小心道:“二位殿下的佩剑。”
江原无语,一把抓过龙鳞和流采。我忍不住发笑,可是全身疼得仿佛要散架,反而闷哼了一声。江原厉声对那内侍道:“你到我府里去传话,就说越王受了笞刑,伤势严重,叫凭潮即刻去越王府等候!传慢了小心你的脑袋!”
小内侍唯唯应声,撒腿跑出大殿。江原将两把剑都挂在自己腰间,冷冷问我:“到宫门外才能乘车,你还走得动么?”
“不如你背我?”我挑了一下眉毛,自己忍住疼痛,慢慢向大殿门口走。
江原把我拉住,面无表情地蹲下:“上来!”见我不动,他又哼一声,“你已经够丢人了,我不嫌更丢人一次。”说着将我双手拉过他肩膀,手臂轻轻分开我的腿,托了起来。
他背着我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恰巧太医在张余儿引领下匆匆走来。张余儿表情惊讶,但立刻小心询问道:“太子殿下,王太医来了,是不是把越王殿下安置到偏殿?”
江原语声沉冷:“你转告父皇,我府里自有大夫,不劳太医费心!”
我一路上伏在他背上,忽然想起什么,便小声开口道:“太子殿下,我赢了。”
江原怒道:“你赢什么了?你指朝堂上对我说话不留情面,自己逞能被打了板子,我还得先不跟你计较,找人治你的伤?”
我低声:“你真以为我走不了么?你揭我伤疤也揭得够狠了罢!”
江原冷笑:“如此还阻止不了越王殿下一往无前,自讨苦吃!你以为朝中除你便没能带兵的人了?”
我已经疼出一身冷汗,轻声道:“别忘了我们约定过不管朝中最终如何决定,都要无条件支持对方。”
江原加快脚步道:“本太子背人还是第一次,越王殿下小心我分神把你扔下去!”
我一笑,闭嘴不语。
回到越王府时,凭潮早已经在房中等候。见到我惨状后不出意外地数落一遍,边数落便边麻利地上药:“幸好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只伤了皮肉,没动筋骨!越王殿下,叫我怎么说你?刚开的药还没吃完,就迫不及待去挨板子,请问您脑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浆糊?”
我只有边忍痛边赔笑:“那个,我再打个欠条,等到明年再还你罢?”
“不敢!”凭潮翻白眼,“照您这不要命的架势,恐怕不等明年我手里欠条就成死帐了!”
“凭潮。”江原在一旁阴沉了脸。
凭潮闷声收拾东西,临走前道:“越王殿下,就这样晾着,千万别穿衣!实在冷了披件干净绸衣,小人定时来帮您换药。”
我哀叹一声,继续扒着枕头:“太子殿下,你也该回去面壁了。”
江原坐到床边,冷笑道:“越王殿下自身不保,还有空管别人?”
“非也。太子殿下计策受挫,还是需要仔细想想。”
江原冷冷凑近我:“父皇照样要你闭门思过,你别指望近期还能玩什么花样!”
我轻笑:“为何不能?我要做的事多得很。皇上既然这么做,就表示接受我的计策。”
“你已经被收去兵权。”
我毫不在意,笃定地道:“只要皇上按照我策略行事,那他便不得不用我。”
江原伸手按捏我的臀,切齿道:“凌悦,你分明是信口开河才说动父皇!就算道理如此,操作起来哪会那样容易?”
我皱眉:“别动,牵得背疼!你让我好好养伤!”
“你还知道疼?”江原手指不肯放轻力道,另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便狠吻下来,“行刑的时候,你倒忍得住不喊疼!”
我被迫抬头,被他闯进来肆虐了好一阵才勉强挣脱:“江原,你不要乘人之危!有种的在朝堂战场上赢过我!”
江原眸子危险地闪动:“这个可跟庙堂无关。你害我又要等下去,难道没想过怎么补偿?”
“胡搅……唔……”
他不由分说压在我唇上,我被他吻得脸颊涨热,感到背上疼痛又起,不觉恼羞成怒。正在想办法挣脱之际,忽听门外传呼道:“皇帝陛下驾到!”
我和江原同时一惊,几乎是江原将我放开、为我盖上绸衣的同时,江德已经走进房中。
我急忙撑起身子,觉得此刻自己脸上定然窘态毕现,也不知刚才的放肆之举有没有被江德看到。江原也立刻站起身,淡淡道:“见过父皇。”
江德脸色冷静如常,只扫他一眼道:“太子将朕的旨意当做耳旁风么?”接着快步走到塌前将我按下,温言道,“不必见礼,养伤要紧。朕亲自将太医带来了,这便命他为你疗伤。”
我感激道:“多谢陛下,不过太子府有个擅长医术的少年,臣的伤一直由他负责调养,刚才他已经来为臣上过药了。”
江德点点头:“那便好。”说完又冷冷看了一下江原,显然责怪他竟说出“不用太医”这等明显顶撞之言。
江原视线微扬,表示不肯悔过。
江德不再理睬他,慈爱地对我微笑道:“稚儿,这里不是朝堂之上,不用对朕拘束。朕是你的舅父,你私下完全可以这般称呼朕。”
我被他这样慈和的目光看得不习惯,迟疑一下,低声道:“陛下,臣心里早认您是舅父,只是口中说来,总觉……”
江德笑道:“你若觉得别扭,朕不勉强就是。朕今日在朝上打了你,心中颇为不安,真怕你一时赌气,不要朕这个舅舅了。”
我忙道:“陛下多虑了。臣甘愿受刑,心中并不觉得委屈。”
江德目光一闪:“朕让你当着朝中大臣之面受此重罚,你不怪朕?”
我正色道:“陛下为平息事端,不徇私情,英明之举。”
“你心心念念要统兵,朕却收了你兵权,你也没有怨言?”
“陛下从大局考虑,臣也不敢只顾自身得失,只要最终于国有利,臣无怨言。”
江德神色满意,轻轻拊掌道:“好!果然不负你父母的血脉,朕没有信错你。”见我表现出迷惑之色,江德又笑道,“现在不妨告诉你朕的真实用意。对你当众施以刑罚,是为了让朝臣无法再提你私去南越,致使我国被动之事;免去你的军职,是为了保证攻越计策实行时,无人能将矛头指向你,并借此阻挠朕的决定。”
我显得神情激动:“这么说,陛下€€€€”
江德微微一笑:“如果朕决定用你的计策,却暂时不用你的人,你不会觉得心中不平?”
我听了默然半晌才道:“陛下思虑周密,臣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只是东海新兵还未成军,蜀川、荆襄,也只有臣最了解熟悉内情……”
江德止住我,笑得更是胸有成竹:“稚儿太过心实了,朕只收回你的领军权,并没有夺你治兵权,东海水军仍属你治下,何来无谓担忧?”
“陛下!”我这次是真的又惊又喜,“原来陛下早有安排,臣还以为……”我心道,原来江德果真老谋深算,居然当着这么多重臣之面玩弄文字游戏。
江德狡黠地看看江原,抬手拍拍我的头:“不到全面开战之时,朕不会轻易将帅印交给任何人,你养好伤后仍去东海,不训出一支抗衡南越的水师,朕唯你是问!”
我心头一热,脱口道:“陛下放心!”
江德大笑,笑罢肃然又道:“你那五策朕仔细想过,也询问了周玄和温继的意见。他们都认为前四策可行,惟独最后一策实在冒险,不敢苟同。二人都倾向于将全局筹划之担交给太子,认为这才是两全之策,越王以为呢?”
我抬眼看江原,见他仍旧一脸阴沉,并无喜悦之色,心中暗笑,十分坦然道:“臣无异议。其实臣也早知自己身份尴尬,难以令老臣心服。太子殿下取北赵之功举国皆知,他又是€€之储君,由他统筹全局定然游刃有余,也更易得朝野信赖。”
江德态度更加慈和,点头道:“你有如此想法,朕十分欣慰。”转头叫江原道,“太子过来。”
江原冷淡地走过来:“父皇。”
江德从袖中抽出一卷写好的敕令递给他:“看看罢。”江原不情愿地接过,江德道,“既然你恰好在这里,朕省得多走一趟。从现在开始,你首要任务就是按照越王的构想,帮助越王协调各方关系,他要的条件,你要想方设法满足。一年之内,朕不但要看到对南越各方各面的包围渐成雏形,还要看到北魏的力量渗入南越骨髓!”
江原将旨意看过一遍:“父皇既然叫儿臣负责对越统筹,儿臣到底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还是听命于越王?如果事事要迁就越王,儿臣还怎样照顾全局?”
江德冷冷道:“你不要想着在朕面前混淆视听,朕采纳越王的建议,他的策略也便是朕的意思。只要他认为你没有偏离我国对越方略,你怎样做是你的事,朕不会干涉。”江原不再争辩,脸上却分明写满不服,江德犀利道,“太子,你该不会为朕不肯接受你的建议,又对越王动刑而不满罢?朕告诉你,朕这样做是保护越王,最大程度地制止了朝臣非议,同时也是尽最大努力稳住南越,保证我国以最小代价赢得胜利,不至被拖入长久战争泥潭。天下一日不宁,不管是谁都不会坐得安稳!”
江原低低一笑,语声听来刺耳:“母亲说得果然没错,归根结底是父皇自己急于求成。”
江德面色微沉:“你母亲说过什么?”
江原丝毫不躲闪他的视线:“母亲曾说,您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亲眼看到魏国一统天下,并为之不遗余力。”
江德听后不语良久,末了竟然长叹一声:“知朕者莫过你母亲。”
“可是父皇却从没真正了解过母亲。”
江德并没为江原顶撞的语气发怒,反而默认道:“朕愧对于她,多年来几乎将她忽略,直到她骤然离开,朕才发现似乎失去了什么。朕知道你虽然不提,心里也一定有所埋怨。”
江原缓缓道:“父皇,我并无此意。只不过想告诉您,儿臣虽早已惯于失去,却不愿失去更多。在您看来十分稳妥之事,在儿臣眼里是冒险轻进。”
江德起身笑道:“你现在不像过去般一味争强好胜,反而懂得深思权衡,这很好,让朕放心许多。不过朕并不是冒进之人,温继与周玄自然也不是。南越正面临朝局动荡,朕认为这是谋划攻越的最佳时机,机会稍纵即逝。越王之策恰与朕意相合,无论从何处权衡,都值得一试。”
江原眼中显出一丝烦躁,并不回应江德的话。
江德坐到桌边,对我道:“越王如果不累,朕想现在便想与你商讨两件事,一是如何暗中收购南越民间存粮,二是何时推动南越太子篡位。”
我看看江原,回答道:“想必陛下早已知晓,太子、梁王为了加强对民间势力的掌握,都将控制江湖帮派作为手段,臣也曾偶然进了一个帮派,有幸结识到其中的主要人物。这些帮派为有时会做些投机生意,因此平日为躲避官府日常搜检,都自有一套周密的行事体系。臣认为只要将他们好好加以利用,会比由朝廷暗中派人出面收效大得多,同时会将我国的意识掩藏得更深,即使南越朝中有所察觉,也可灵活调整策略,而绝不会连累到魏国头上。”
江德颔首:“不错,这件事须掩藏得越深越好。太子,朕记得过去晋王也控制过一个帮派,不知现在如何?”
江原道:“黑蛟帮参与晋王谋反,失败后害怕朝廷报复性剿灭,已经逃亡南越。”
江德沉思道:“此帮虽然气数衰微,却可以利用他们转移南越视线。”
江原万分不积极道:“儿臣禁闭过后便着手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