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第162章

莫衍闻言,这才将目光转向我,大概觉得有些眼熟,疑惑地端详了一阵:“你?”

我微微一笑:“莫先生,久违了。”

莫衍眼神挑起,不可置信道:“上次与燕王同来的南越后生,如何竟成了统帅水军的越王?”

我笑道:“多谢先生上次相赠的流采长剑,晚辈也用着十分顺手。”

莫衍目带鄙夷:“荣幸之至。”

江原笑着替我解释:“先生不闻俗务,难怪不信越王能够统兵,不过我若说出他过去的封号,先生一定听过。”

莫衍满脸不相信:“殿下请讲。”

“越凌王。”

“越凌王?”莫衍不由自主地讶异,“是南越的嫡系皇子越凌王?”

江原正色道:“相信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莫衍震惊地再次看我,眼中却依旧充满不能相信的神色:“剿灭蜀川,名动天下,被莫泫推崇备至的越凌王居然是个文弱后生?就算是真,你难道不该在南越领兵么?”

我无奈地苦笑:“不瞒前辈,我因手握重兵,被南越太子不容,这才流落北魏,去年见你正是落拓之时,故而不曾表露身份。”

莫衍这才有几分相信:“怀才遭妒,老朽深能体会。怪道你能够受燕王这般重视,老朽过去有眼无珠,请你见谅。”他说着,竟然一改自负之色,向我深施一礼。

我忙将他扶住,也行了一礼:“先生与晚辈境遇相似,离乡背井,只为一展所能。先生技艺高超,过去晚辈竟然不闻先生之名,实在惭愧。”

莫衍听罢,立刻道:“殿下稍待。”他从兵器库小间拿出几支新制羽箭和一把硬弓,捧到我面前道,“这是老朽倾力为越王铸造的羽箭,比之上次燕王试射的黑羽箭又有改进。箭头锻造更加精良,箭杆质地更加匀称,准头极佳,绝无抖动偏向之虞。老朽知道越王过去用惯莫泫之箭,如果今后使用中有不趁手的地方,尽可指出。”

我伸手拿过,见箭头果然尖利无比,箭身乌漆锃亮如镜,箭尾用朱红写了一个“越”字,仿佛暗夜中一滴鲜血。我抬头笑道:“多谢先生。”

莫衍又道:“这把硬弓也有过人之处,弓弦经过特殊处理,不但弹性强劲,而且不易受天气影响,雨天里浸水可照样使用!”

江原眼睛一亮,抢先拿过那张硬弓:“果真?”

莫衍得意道:“殿下不信,尽可以一试。”

江原笑道:“先生的技艺,我自然佩服。只是想问,这种弓有无可能大量配备?南越潮湿,雨水繁多,若能让弓兵背一把不怕水的硬弓,又比南越装备高明许多。”

莫衍听后谨慎道:“不敢相瞒殿下,此弓制作繁复,不可能大量制造。老朽经过百次试验,目前仅制得十余张,殿下可先拿去使用,或者几月之后还能多制出一些。”

江原微微失望:“好罢,既然难得,也不必强求。越王的水军还需要铸造一批水战兵器,以及造船时所用的各类部件,已带来了部分图纸,时间紧迫,希望先生能尽快制出。”

莫衍接过图纸扫了一眼:“老朽竭尽所能。”

从莫衍处出来,我问江原:“你相信兵器胜出,便可战胜越军么?”

江原嘿嘿笑着将我揽住,拉我的脸道:“不相信。你相信么?还要特制羽箭。”

我转转眼珠:“我也不信,可是手中拿着精锐利器,比之拿着一把破刀,会有一种内心上的优势。”

江原点头:“就是这样,武器未必是一切,可是会给士兵一种无往不利的暗示,这是我更换军备的根源所在。过去越军对魏军的轻视何尝不是为此?这次该换他们尝尝被神兵利器压制的苦头了!”

我心里叹道:不知道莫泫知道自己曾强烈压制的兄弟如今在为魏国铸造兵器,会作何感想?自己曾为之铸造兵器的越凌王,如今用着莫衍的兵器,又会作何感想?

十几日后,江原安顿好了自己治下的军队,将演武集训补充新兵等任务交给虞世宁等主要将领,便动身与我来到扬州。

我和江原未进城,悄悄到了水军平日训练的场地,刚一进场,便感到一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气息。我有些欣喜地发现,非但新兵训练刻苦,连自恃资历深的老军也不落人后,面目焕然一新。江原纳闷地看我:“你挑选人才的眼光不错,为什么在南越处处撞墙?”

我瞪他一眼:“我在南越的部下也个个都是人才!”

江原敲我一记道:“现在有什么好炫耀的,我宁愿他们个个蠢材!”顿了一下补充,“就像那个罗厉。”

我皱眉:“罗厉倒不是蠢,只是仗着皇兄信任,为人有些太骄横。结果非但处不好与下属的关系,还将蜀川弄得一团乱,这都是平日目中无人的结果。如若此人能够得到教训及时改正,未尝不是栋梁之才。”

江原笑道:“千万别改,也别迁往他处,都像你那般治理蜀川,我们还怎么能成功?”

说话间,赵敦诚看到我二人,急忙走过来:“二位殿下何时到的?末将竟然一点不知。”

我微微笑道:“我们刚到,怕影响你练兵就没有命人通传。我看离开短短月余,新军已经大有起色了,这都是赵将军治军有方。”

赵敦诚忙道:“殿下过奖,没有各位将军配合,末将哪里能有半点成绩!尤其殿下推荐的裴潜和燕七二人,新军的训练几乎都由他们负责,末将忙于在各处选拔精干人选,倒没有精力亲自训练了。”

我笑道:“赵将军只要定出方略即可,何须事必亲躬?太子殿下如今负责调度整个南疆布防,对水军尤为重视。只是他还不熟悉赵将军训练计划,你不妨向太子介绍一二,也好让他指正。”

赵敦诚立刻向江原施礼:“殿下,末将将训练分为三步。第一步练习队形分合、熟悉各类口令、金鼓、旗帜;第二步熟悉所有水战要领,包括掌握各类驾船技巧等;第三步根据各人专长划分职责,进行专门训练,以便作战中互相分工配合。三步完成后,新兵基本成军,再配合老军进行集中演练,至少利用半年时间使他们熟悉作战规律。”

江原笑看我一眼:“越王明知我不太熟悉水战,却要故意为难。在我听来,赵将军分配合理、计划周密,照此进度完全可以训出合格的水军。不过水军便只局限于在船上作战么?步战、骑战何不适当涉猎一些?”

“这……”赵敦诚为难道,“如果时间允许,自然可以将这些内容加入,可是如果想要在一年之内磨练出一支可堪重用的军队,末将以为,还是贵精贵专。”

江原狡黠地看我:“越王也以为我的提议不妥?”

我白他一眼,对赵敦诚道:“赵将军勿惊,这是太子殿下在试探你。你尽可按照自己的设想去做,初训完成,我们再讨论下面的具体训法。”

赵敦诚松口气道:“是!”

我点点头:“赵将军,山东军队已归朝廷统辖,你的家人在临淄十分安全,不用担心。”

赵敦诚听了顿时满面感激:“殿下提拔爱护之恩,末将感念于心!”

我笑:“不足挂齿,你去罢。我还要与太子殿下去城中了解其余军务。”赵敦诚向我一抱拳,又匆匆奔向军队。我转身对江原挑眉道:“你刚才一通胡说倒让我有了些想法,晋王的南营不是还有十几万骑步军么?后来晋王流放,一直由周大将军暂领,你去向皇上要来,一起加到我东海水军里罢。”

江原警惕道:“你要做什么?难道要把那些士兵拉来习水战?”

“有何不可?魏国水军稀缺,尽可有一支专司水战的军队以对抗南越。可是如果骑步兵也略习一些水战,将会对攻占沿江城池大有用处。”

江原眉毛扬得很高:“那你岂不是要独自统兵三十几万!想置我这太尉兼储君于何地?”

我表情无奈:“好罢,那么退一步,你只帮我把练军权要到手?”

“再让我考虑考虑……”江原边说边把眼睛转在我身上,忽道,“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嗯,如何?”我牵着燕骝走下绿茵茵的山间小路,扬州的城墙就远处矗立。

江原凑过来,伸手揽住我的腰,坏笑道:“越王殿下,只要你今夜跟我……”

我装傻:“跟你具体讨论这三十万军队怎么用?”

江原放开乌弦的马缰,双手抱住我吻下来:“……嗯,跟你上床讨论……”

他手指温柔,钻进我衣中挑弄,我喘息一声,牵住燕骝的手也不觉松开。江原勾住嘴角,在我腰腹间不住抚摸,打了个唿哨,乌弦慢慢走到前面挡住了视线。我惊觉地一张眼:“你!”

江原轻笑,低头含了含我的唇,手指又动,衣衫挑开。我喘息着翻腾,他继续往下吻去,我立时觉得全身麻软,像是被谁点了穴,仰头便倒。

不知是燕骝还是乌弦低鸣了一声,我被压倒在散发着泥土香味的青草地上,颤抖着身体被他牢牢锁在怀里。狂风骤雨将我弄得神智痴迷,天上的丝帛般柔软的白云不住飘来荡去……

栽了,又栽了!

碧波粼粼的淮河水面上,靠近岸边处泊着大大小小上百艘船只。我穿了一件半旧衣服,光着脚,箕坐在主船的甲板上,眯眼看着船上的士兵们。

来到扬州不觉月余,赵敦诚所说的第一步训练已经完成,士兵们开始入水习战。这日练习的是如何迅速登上对方船只,以进行近身搏斗。需要登船相搏的情况一般都不那么光彩,不是为了抢船,就是自身实力与对方相差巨大,根本不可能用工具将敌船击沉。

登上对方船只的方式有很多,可以直接两船相接,然后用绳索勾连,攀援而上。但是如果对方船只过于巨大,攻击力强劲,贸然靠近只有落得船毁人亡。这时便只能先跃入水中,然后设法攀上船舷。

北魏目前还没有几艘外形堪与南越楼船相比的大船,于是只有在河边搭建高台,做成形似的假船以供训练。

赵敦诚果断地挥动令旗,士兵们立刻跃入水中,列队向对岸的“大船”游去,到得船下,整齐地伸出特制的铁钩绳索牢牢钉在船身上,一步步向上攀援。爬到接近“船舷”处时,大船上扮作敌军的士兵便拿包了布的长矛向下刺挑,被“刺”中要害的士兵便只能落入水中重新攀爬。

赵敦诚驾着小舟在一旁指挥,纠正着士兵们的错误。我站起来,十分想干脆跃入水中给他们示范,却见到旁边船上凭潮警告的目光射来。这么多天过去,凭潮我的管制仍然毫不放松,每次我来到河边,他就拿着一根鱼杆在水面上垂钓,表面上钓鱼,实际上在监视我。我怀疑是江原暗中使坏,苦于没有证据,又不敢询问。只得假装伸展一下腰背,又老老实实坐回甲板上。

我身后的岸边站了许多军中将领,他们职位都在千夫长,个个面色严肃,全神贯注地观摩进攻。裴潜走到我身边蹲下,看看岸上的将领,悄声道:“真的要那些步军将领学习水战?这些人过去是晋王的人,我看他们不靠谱。”

我回头看他们一眼,笑道:“兵与将不同,文臣与武将又不同。士兵只要将领能让他们信服,带领他们打胜仗就够了;武将升迁靠的是军功,跟依附于谁关系不大。你忘记练士之道了?正因为他们曾是晋王手下,才会担心得不到重用。我已明确告诉他们,只要训练达到标准,将来攻掠越国城池,他们就是主力!”

裴潜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道:“那太子对你做了什么?怎么你一拿到兵符,就开始对他爱搭不理?那次太子要船去上游查看地形,你居然不配给他!你知不知道当时听到的人眼珠都快掉了?”

我嘿嘿一笑,将那半片虎符提在手里迎风欣赏:“你们懂什么,我是怕太子殿下出危险。他尚又收回三城的心思,万一在这节骨眼上作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你们都不用训练了,直接准备开战罢!”我将那虎符收进一只锦囊,牢牢系在带钩上,“至于为什么不愿理他,那是因为小爷宽宏大量。他拿这虎符来补偿已经算便宜了,难道还想我对他俯首帖耳?”

裴潜瞪着眼睛看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你……”他压低声音,“你们那天身上沾着草叶进城,神态诡异;然后晚上,太子殿下又去你房里……接着不久,南线步兵全部归你治理,立刻你就将太子殿下视若无物……这是不是有点太卑鄙了?”

我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压住声音扯来他的耳朵:“小崽子你是觉得哪里欠抽了么!”

裴潜挣开我,继续撇嘴:“太子殿下这样被你吃得死死的,也……”

我抬脚把他绊了个嘴啃泥,一把扭住他胳膊:“小畜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潜大叫:“越王殿下仗势欺人!”

我笑:“好啊,小畜生也学鬼了,可是你别忘了这里就是仗势欺人的地方。”边说便把他胳膊拧成麻花,“小小年纪满脑袋乱七八糟!你是觉得我这兵符来路不正?那你能带兵,送给你好不好?”

裴潜眼泪汪汪:“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有点为你担心。大哥我错了!你力气这么大,还是对太子殿下使罢!”

岸边的目光似乎有小半偏移了方向,附近的凭潮却充耳不闻,还在专心一志地钓鱼。我咬牙,岸上的将领们未必弄得清原委,倒是这小子淡定自若,一定是全听到了。我放开裴潜,拍着他阴笑:“这是个好主意,你等着,看你大哥大展神勇罢!”

我站起来,敲敲旁边的铜钲,对岸攻船的士兵多数已经攻上船,少数还在水里,听到收兵纷纷往回游,赵敦诚身边的副手不忘从旁提醒新兵保持队形。

等到一众士兵又回到原处,我皱眉看着他们道:“既没穿战甲,又没拿重兵器,动作尚且如此之慢,等到真刀真枪时,你们还爬得动?”

没登上船的士兵们都面有愧色,可是已登船的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水平多差。一个暂领什长的士兵小声嘟囔道:“赵将军说我们速度不差。”

我冷笑:“不差?你问问赵将军,他带甲的话多久上船?有没有见过越军攻船,知道他们有多快?赵将军言语鼓励你们,倒被用作不思进取的理由了?攻船练到第三天还是毫无进步,之前一个多月的体力白练了么?”

没有人再敢作声。

我对赵敦诚道:“赵将军,从现在起以伍为数。全伍攻上船的可以多休息,一伍之中但有一个没在规定时间攻上船,稍事休息后,全伍随再下一轮继续进攻!”

赵敦诚嘶声领命,我对裴潜道:“你代赵将军指挥,让赵将军进舱休息一下。”裴潜缓过劲来,高声答应。

我转身正要把赵敦诚让进船舱饮茶,一个护卫来报道:“海门帮十当家求见。”

赵敦诚立刻会意,急忙道:“殿下,末将去看一下燕七将军训的怎样了。”

我笑道:“燕七燕骑军出身,那些人又是赵将军精挑细选而来,虽说训练艰苦百倍,要求也高,但想来一定比这些普通水军进步神速€€€€赵将军去看看也好。”赵敦诚满面欣喜地谢过我,叫上亲兵匆匆离开。我这才命护卫道:“快请。”

扬尘在海门帮混得久了,比过去精明成熟不少,浑身还多了几分豪气,因为长期在船上,皮肤也变得黝黑。他见到我先是微微一愣,接着立刻下拜,笑道:“扬尘见过越王殿下,殿下好风采!”

我扶住他,也笑:“什么风采,这身乱七八糟的打扮么?论排行我该叫你十弟,十弟何必见外?”

扬尘闻言微笑,正色道:“情虽如此,不能逾越。他日殿下到海门帮时,扬尘一定与殿下兄弟相称!”

我故作不悦:“那你到了太子面前,一定更是口称属下,顶礼膜拜了?”

扬尘并不否认,笑着道:“这是自然,不论身居何位,扬尘永远是太子府的人。不过太子殿下倒完全以越王殿下的事为重,小人刚到才城中,太子殿下便说您有要事相嘱,命我先来军营。不知道海门帮有何事可为殿下效劳?”

我冷眼看着扬尘滴水不漏地把话扯回,心想江原这只狐狸到底要在窝里养多少只小黄鼠狼?看过凭潮那搜刮人脂膏的敛财狠劲,见惯落烟小小年纪在官场与军中两边得意,今天又见识到了扬尘的圆滑缜密。怪不得江原选中他进入海门帮,一个被明显安插进去的角色,明摆着是朝廷的人,竟还是在帮中混得如鱼得水,听说如今几乎成了公孙叔达的智囊。

我当下换了一副无奈忧心的表情道:“扬尘,你去过长江水道了罢?”

扬尘立刻道:“小人刚从南越回来,在建康等大城新开张了几家酒楼,那里安插的人手已经开始按计划行事。”

我赞许几局,挥手一指河岸边停泊的战船:“那你也该看到了南越的战船。你看魏军这几艘破船,如何能与南越坚固的大船相抗?精良的水军可以依靠严格训练得来,可是如果装备不够精良,只会白白折损我将士,怎对得起他们这般挥汗如雨?每想到此处,我不能不日夜忧心。”

扬尘看看那些船:“小人的确见识到了南越水军,他们船只规模之大、之坚固,我国远远不及。朝中引以为傲的白泽、飞廉战船虽坚固,可是论体积只能算中型,不能与大船相争。只有山东梁王手中还有几艘可与之相比的大船。”

我摇头:“梁王大船表面巨大,却不够坚固,若遇越军凿船,只剩坐以待毙。”

扬尘会意:“那殿下之意,是要海门帮帮忙造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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