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拿过来看,发现竟是一副标示了樊城与襄阳各处兵力布置的简图,后面缀了几个小字,询问我何时攻城,以便他在城内呼应。如此急躁且直奔主题,倒也符合石岱的作风。皱眉道:“你说得对,这封信很有可能会诱使我们上当,但我想这上面的透露信息都是真的。”
“何以见得?”
我思索道:“这种一见就让人生疑的信件,理应不是期望人质疑的。何况无论从笔迹还是语气,都没有作假的痕迹,依石岱的性格,也绝不会对我两面三刀。倒是石岱本人秉性粗放,行事未必周密,有被借机利用的可能。”
江原一脸欠揍的表情,仰面道:“照你之言,这人更适合直接带兵冲出城来,或者临阵倒戈,哪里适合玩弄密谋?聪明人都不肯降你,好容易有一个死心塌地,怕是惹来的麻烦比好处还多。”
我踩他一脚:“但是你不能否认,这封信十分诱人,即使是陷阱,也值得为之冒险。”
江原凑过来拍拍我的脸,笑道:“好啊,都听你的,别辜负了这位石岱将军一片赤诚之心。反正我们至少半年都得耗在这里了,就当做陷阱闯一闯何妨,兴许能有不错的斩获€€€€假如不是陷阱就更好了。”
我点点头,又低声道:“不怕你取笑,我心里十分感激石岱,有多少人肯不问对错地相信一个人?上次诸多顾虑,没有准许他跟随,这次只要他领兵出城,无论如何都要接纳他。”
江原伸手欲揽我,口中肉麻道:“我对你就是如此,你还不满足?”
“你?没看出来。”我不屑地把他拍到一边,展开地图正色道,“汉水上游区域已基本被我军控制,去年运到南阳的几十艘战船可以供我们使用。如果斥候探得的消息能与石岱的来信吻合,就可以布置第一次试探性进攻。到时我会给石岱回信,与他约好举兵时间与会合地点,不期望一举成功,但求能对襄樊两城守军造成压力。”
说完我询问江原意见,不想刚一抬头就对上江原的笑脸,冷不防吓了一跳,身体不觉微微后倾:“干嘛突然离这么近!”
江原乘机前移,舔着嘴唇坏笑:“越王殿下,我已为你彻底折服。”说完将我扑倒在地。
我愣了一瞬,实在不能立刻从方才的思路中抽离,直到他抱着我开始乱亲,反应过来:“混账!小爷在……嗯……”
江原压住我乱踢的腿,眼睛都要笑出花来:“凌悦,凡事不要太心急,我们有的是时间。等到扬州的水军游进长江,江州的战船也能遥遥呼应,好戏才正开始。”
我吃力地推开他争辩:“我、我什么时候急了,我的意思是……”
江原阴险地笑道:“不急,你为什么喘成这样?”
“你!”
几日后,斥候们探路归来,江原身穿战袍,换了一副严厉面孔,肃然与我同坐在帐中倾听时谦、陆颖等人的建议。我不由恼忿地想,他怎么可以在人前人后表现如此迥然?
曾经在初入伍时指点过裴潜的护军将军徐卫也在座,他率一万攻城兵护送太子府幕僚提前来到,已经组装好大量攻城工具。裴潜见到他似乎很是高兴,一直在请教攻城方面的问题。燕七则忙着与燕一等人叙旧,顺带争论攻打樊城的路线。只有薛延年和一路跟随江原的韦之行相对沉默。
江原与时谦一阵低语后,又转头凑近我,正欲说话,突然不满地扫一眼裴潜等人:“对提出的方略,几位将军有何不同看法,可以明说。”
几人立刻尴尬地住嘴,徐卫忙道:“末将正与裴将军讨论,如果同时进攻襄阳和樊城,兵力局促是一方面,还要顾虑现有船只无法将军队和攻城器械迅速运抵对岸,以及襄阳水军若派船只拦截,如何取胜的问题。”
江原胸有成竹:“徐将军不需为此担忧,我与越王自有准备。”命时谦道,“你去布置,五日之内,命斥候摸清城外越军动向。”
我则叮嘱陆颖:“莫衍制作的精良兵器已经从洛阳运抵,三日内务必按规定数量装备全军。”又转向负责粮草后需的李宗道,“清点粮草储备,一定要确保粮道畅通。”两人也都领命退出。
江原重新与我耳语一阵,对在座主要武将道:“徐卫留下,余人监督各自军队,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我也站起来,悠闲地走出营帐,留下江原单独向徐卫交代任务。不多时,徐卫离开,韦之行则又被叫进帐中单独受命。我追上裴潜和燕七,拍拍二人的肩膀,低声道:“去你们的营帐。”
在帐中,裴潜疑惑道:“头一次见如此神秘。不知道具体策略是什么?到底是要攻襄阳还是攻樊城?目的是一举攻下,还是试探?”
燕七肃然对他道:“不要问了,殿下这样单独下令,作战布局与目的自然只有殿下知道,这是为了防止被敌人看穿。所谓使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我们若不立刻听令行事,只是一味相询,怎么为帐下士兵表率?”
裴潜不服气道:“我自己猜一下还不行么?”
我笑着敲他头顶:“燕七说得对,你还待打磨。过来仔细听着,攻城当日,裴潜率两万骑兵从樊城正面进攻,主要抵挡樊城周围驻扎的越军,使他们无法增援城内;燕七率一万骑兵、两万步兵,在€€水岸边埋伏,防止樊城内外越军偷袭我营地。”
二人都郑重点头,异口同声问:“何时出发?”
“时间不定,随时待命。”
裴潜又想追问,刚张嘴就被燕七扯住,我笑着道:“还不去各自负责的营中传达命令?”
两人面露难色,似乎在为如何向下属传令发愁,过了一会,燕七正气凛然地出门,裴潜也硬着头皮跟出去,临走前对我表达不平:“故弄玄虚!”
晚些时候,江原跑来找我:“我早传令完毕,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坐在矮几边,转转眼睛:“我在琢磨什么时候出兵最为合适。”
江原拉起我:“越王殿下,不如我们出营踏勘一次,你就知道如何决定了。”
我诧异:“这么晚了,出营?”
江原轻声道:“嘘……”拉住我跑出营帐。
到了军营辕门外,只见燕飞和齐贵各牵着两匹马等在那里。我看到乌玄和燕骝,吃惊道:“这是?”
江原将我推到燕骝身边,先半推半搡地让我上了马,自己跨上乌玄,燕飞和齐贵也随之跨上坐骑。江原在燕骝身上一拍:“走了!”自己先奔出去。
我有些迟疑地跟在后面:“你别告诉我要夜探敌城!”
江原回头笑道:“越王殿下如此体察入微,今生夫复何求?”
居然是真的!眼看江原跑远,我不得不纵马追赶,口中喝道:“给我站住!身为统帅……”
江原丝毫不理睬,直到奔出几十里,他才放慢速度,面对我愤怒的目光解释道:“没有关系,樊城襄阳都在河水对面,而且周围有我军斥候查探,万一真有越军出没,我们定能及时避开。再走不到半个时辰就能看到襄樊两城,不亲眼看看总不踏实。”
我冷冷道:“太子殿下,这次可不可以轮到我说?”
“什么?”
“你想死自己去死,不要拉我垫背。”
江原反而笑出声来:“我偏要拉你垫背!”超追来燕飞齐贵道,“你们也跟紧了!”
我狠狠瞪了燕飞和齐贵一眼,只得再次跟上,不久便远远看到樊城与襄阳城墙上的灯火。江原驻足问:“有什么感觉?”
我抬头凝望,经过经常性地听到江原对南越军队冷嘲热讽,以及他数日在提到襄阳时胡搅蛮缠,此时见到熟悉的城池,居然没有触动太多往事。我淡淡回道:“襄阳城由我一手布防,几乎滴水不漏,现在要取,恐怕很难。”
江原赞同道:“我们应早做好长期准备,樊城的城墙要薄弱的多,只要占据樊城,不怕与襄阳对峙。但是襄阳虽然严密,却也有隙可乘。”
我拢拢燕骝的鬃毛:“对襄阳城只有严密封锁,切断各地驰援可能,再有便是策反城内驻军而已。”
江原笑道:“这两点已经有望实现,不过还可以从外围想办法,襄阳虽然兼顾,荆州全郡却并非铁板。”
我抬头:“要绕过襄阳,先攻江陵或者其它城池?那是不可能的,襄阳不下,集中兵力攻取下游任何一座城,都只能是徒费兵力。因为襄阳便是此处元气,此城不拔,越军便有还手反制之力。”
“不,我是想到襄阳统帅往往也负责统领整个荆州,势力不可小觑。你当年就是因此受到猜忌,那为何不能继续离间建康与襄阳的关系?”
我下马走到河边:“你可以试试,不过罗厉是赵誊心腹,这样做有难度。”
江原跟着我:“再密切的关系,也禁不住三人成虎的流言。”
我白他一眼:“如果将来有人对你传我的坏话呢?”
江原握住我的手,笑道:“你怎么能跟别人比?”我嗤一声,只听江原又道,“来了,居然时辰刚好。”
我望向河面,只见一段圆木正趁着黑夜无声漂来,疑惑间那圆木忽然停住,一个人从木下露头,慢慢扶着那段圆木走上岸来。那人见了江原,立刻下跪道:“殿下久等了。”
江原笑道:“我刚到。”又指我,“这是越王殿下。”
那人闻言也向我行礼,我本来觉得怀疑,再看这人身形不觉吃惊:“杨少昔!”
杨少昔抬起头来,歉意道:“殿下见谅,属下……本就是魏人。”
我看着他:“好得很,你做尚远捷的掌库至少三年,我竟没有注意你。”
杨少昔恭然道:“属下只是一名掌库,如何能被殿下注意?”
江原笑着打断我二人:“不是越王殿下眼光有差,只因他过去未以密谍身份行动,最近才开始收集城中消息。我约他在这里见面,是因为除我之外,他谁都不能见。话不多说,城中情况如何?”
杨少昔道:“回殿下,罗厉已经得到魏军在新野驻扎的消息,正在积极备战。城外拱卫襄阳的军队也在调集,城外大约有八万余人,城中四万余人。殿下派我注意的将军石岱并无异常,也未引起特殊猜疑。因为罗厉一直便对越凌王旧部不算信任,所以将大部分兵力都派到城外,自己带来的两万亲信兵力主要负责他自己和襄阳城的安全。”
江原把一根细小的苇管交给他:“好,你回去罢。将这个悄悄交给石岱,你自己不要暴露。”
“是!”杨少昔接过苇管,藏进发中,又向我和江原分别行礼,重新没入河中。
十几天以后,魏军准备成熟,却迟迟没有行动。魏军求战心切,已经发生过几起领兵将领冲入主帅军帐请战的事。而据斥候回报,越军那边经历过多日紧张戒备,仍不见魏军,已经有所松懈。
这日入夜,我和江原将进攻密令传递给所有武将,大军乘夜渡河向襄樊进发,约定子时一过同时进攻。布置完毕,江原坐镇中军,我则率箕豹军也悄然出营。
我是为了去接应石岱,江原送出的密信中只让他扮作援军,在关键时刻要求樊城守兵打开城门,以利魏军进攻。然后他便可直接渡水,投奔魏军营地。这即是试探,也是为了避免石岱被越军围困。
因为江原事前的叮嘱兼威胁,我没有靠近战场,只是带兵潜伏于对岸密林中勉强看得到城池的地方,待石岱领军渡江上岸。
黑夜遮挡了视线,却将声音传得很远,我听着双方进攻的鼓号声,勉强从星星点点的火光里分辨战斗形势。樊城外驻军似乎并不很多,不到一个时辰便见到城墙上有火光上下移动,似乎是魏军士兵正在攻城。而城下汉水与€€水上,也开始有战船对峙。
箕豹军们见状都蠢蠢欲动,显然也很想冲去厮杀一阵,只是在严令下不得不耐心等待。攻城一直进行到四更天,我还是没见到城中燃起烟火信号,不由微微不安。难道石岱未能出城?
我命一名箕豹军悄悄靠近查探。他回来禀报道:“殿下,交战十分激烈,襄阳援军都被拦截在外,未能与城中呼应。我军还在集中兵力攻城,只是未见有倒戈魏军出现。”
等到五更天,天色朦胧欲亮,我按捺不住,还是带着箕豹军向樊城靠近。刚到€€水河滩附近,便有箕豹军惊呼道:“殿下!”
我随之看去,不觉全身一颤。便见樊城城楼上正有人支起木架,石岱与几十人五花大绑,正被架下越军用绳索绞起。一个青年将领正站在城头指挥,虽然看不清面目,却觉他镇定自若。樊城内守军只有一万余人,面对数倍于己的魏军,丝毫没有慌乱畏惧。
我紧咬住嘴唇:“再去打探,弄清出了什么事!”接着回身对余下众人道,“回营!”
回去的路上,那名箕豹军匆匆赶上我:“属下多方打探,得知今夜四更天后,石岱率军冲破我军防线,到樊城城外叫门,城内有人将他迎进城去,之后他便被押上城楼。那名守城将领大声宣告他叛国投敌的罪行,并且当场斩杀!”
我眼中酸涩,微微闭了闭,问道:“那名将领是谁?他是不是悄悄接管了樊城,却一直未曾露面?”
“殿下明断!之前的樊城守将李奢已经战死,那名将领十分年轻,名叫冯栩!”
第145章 鏖战襄城
我闯进中军帅帐的时候,江原正在等候军报,看见我,立刻站起来问:“怎么样?”
我扑到几边坐下,目光凝滞了许久,才慢慢将视线转到他身上:“石岱,被杀了!”
江原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严肃了面孔,随即低声问:“是因为行动前暴露了,还是在混战中没能接应?”
我摇了下头:“他顺利叫开城门,自己却没有马上离开,反而进入城中,不久便连同随行亲兵被绑到城楼,以叛国罪就地正法,并且悬挂示众。”说到“示众”二字,心中忽然一阵揪痛,话音低下去,“我事后才知道,是冯栩在负责守城。”
江原眼神倏然一变:“冯栩?又是他!”接着面色阴沉地走到营帐门口,“叫陆颖过来!”
陆颖疾步来到帐内,江原劈头问:“之前斥候营与城内细作探得的消息中,为何没有提到冯栩?”
陆颖微微一怔,回思了片刻才道:“回殿下,此前探明冯栩已随霍信大军班师回朝,并没有消息表明他去了樊城。”
“可他已经在樊城了!”江原怒气一现,立刻自觉收敛,平静叮嘱道,“此人非但避开斥候营耳目,甚至还将越王打伤,必是个厉害角色,从现在起须对他密切关注。你和其他人也要针对冯栩商议出应对之策,尽快报我。”
陆颖急忙躬身行礼:“臣即刻去办。”
陆颖走后不久,便有秘密斥候前来禀报石岱遇害的消息。原来石岱在叫门之时,得知樊城守将竟是冯栩,立刻劝他一同归降。冯栩假意答应,诱骗石岱进入城中,并将之斩杀。据说冯栩动手之前,曾斥石岱乃是受人蒙骗,责问他有无悔改之意,不想石岱断然否认,声言自己一心追随凌王,只恨没机会再与之快意疆场,临刑前还劝冯栩及早醒悟回头。
江原听罢表情颇为奇怪,似乎惊异于石岱的鲁莽,转头对我道:“石岱就算再不精明,怎么能如此不分轻重?他难道不知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非但不按计划迅速撤离,居然还明目张胆在阵前拉拢越军主将,岂能不招致杀身之祸!”
我看他一眼,凉声道:“人都死了,说这些何用?我知道你不觉可惜,但不管石岱才能怎样,他是死心塌地投奔我,害他不幸身死,责任也在我。”
江原把手放在我肩上,肃然道:“我也觉得可惜,但这分明是情报失误,加上石岱行事不周密所致,你不要什么都往身上招揽。”
我叹道:“不是石岱不周密,只是他跟冯栩在军中关系最好。冯栩家道中落,一度生计艰难,是石岱将他举荐到我军中,对他处处维护,做什么都拉着他。冯栩自己也争气,一步步擢升很快,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注意到他。如今冯栩职位已几乎能与石岱比肩,石岱却显然待他与从前并无分别。自己眼看要投奔我,蓦然见到冯栩后,便不想丢下他,大概心思仅此而已。他内心对冯栩毫无保留,以为最多被断然拒绝,决想不到冯栩会骗他。”
江原不语半晌,突然狠狠道:“好个冯栩!城破之时,绝不能让他轻易就死!”
不久,陆颖等人给出对策,开始向越军中散布流言,说冯栩邀功心切,才借故斩杀石岱,并有取代罗厉荆襄统帅之职的野心。魏国埋伏城中的细作,也有意无意地传播夸赞冯栩才能的言语,称他勇猛才智不逊越凌王当年,此次必能大获全胜,活捉魏国太子。此外又有人向罗厉耳边吹风,陈述冯栩种种不服主帅号令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