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未识君 第4章

秋凤舞雪白的衫角轻动了动,有些错愕地凝视舒流衣,冰寒墨眸逐渐腾起几分舒流衣看不透的复杂神色。

「秋掌门,你怎麽啦?」舒流衣试探著问。

触及青年关切温柔的眼神,秋凤舞竟破天荒地心神微乱,掉头就走,连头发上的白花也忘了拿下。

舒流衣惊诧了一下,随即了然微笑──这世上恐怕还没人夸过秋凤舞长得美,难怪男人一时无所适从,看秋凤舞临走时的脚步那麽急,男人的心,一定也开始因他而乱了,呵呵……

舒流衣自懂得情爱以来,始终深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再冷漠孤傲的人,只要朝夕相处,步步紧追,也总有软化的一天,这想法,使得他十年来在情场上无往不利,而今,再一次在秋凤舞身上得到印证。

为秋凤舞束发那天过後,他敏锐地觉察到秋凤舞对他的态度起了微妙的变化,原先秋凤舞为他输过真气後就立刻离开,现在却还会淡淡地询问他伤情如何。

舒流衣自然趁胜追击,一有空,他便找些话题待在秋凤舞身边閒谈。秋凤舞生性并不喜欢多言,大多数时间就淡然聆听舒流衣一个人自说自话,不过也没有表露出明显的厌烦,偶尔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也会插上两句。

两人的关系,开始一点点朝著舒流衣希冀的方向迈进。

随著了解日深,舒流衣发现,秋凤舞生活的天地其实非常狭小,这个少年成名的男人,除了年轻时短暂的江湖游历之外,就一直居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湖心小岛上,潜心钻研武学。

早些年,还时不时有武林中人前来挑战寻衅,无一例外惨败,以致近年来已无人敢轻易涉足瑶池。秋凤舞对外界的所有认知,无非来自门下弟子。

男人的情感世界,更是一片空白。

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舒流衣最终在心里为秋凤舞下了定论,感慨之馀,征服这个男人的愿望也越发强烈。

他想要成为秋凤舞的唯一。

挑更多趣闻轶事讲给男人听,为男人变几个有趣的小戏法,看著秋凤舞那双沉静的黑眸,日渐多了好奇和专注……

伤势好了七八成的时候,舒流衣亲自下厨,做了他最拿手的精致菜肴,替换掉哑仆每日做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寡淡饭菜。

秋凤舞尝了第一口後,眼神说是震惊也不为过,「你居然会厨艺!」

「呵呵,我舒家产业之中,单只酒楼就有六十多家,这几样都是金字招牌菜,我从小吃得次数多,也就学著做了。」舒流衣笑得云淡风轻:「秋掌门若喜欢,晚生明天再做几道。」

最好是留在无香院当你专用的厨子……他在心底加了一句,不过现在,还未到说这话的时机。要俘获男人的心,须用小火慢熬,不能操之过急,「来,再尝尝这道菜!还有这个……」

秋凤舞只是哦了声,不置可否,慢慢吃著舒流衣挟到他碗里的菜,黑眸却不自知地凝注在舒流衣脸上──这个舒流衣,似乎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第二天,同样精美诱人的数碟小炒,饭案则被舒流衣搬到了大树下。

头顶,落花飘零轻旋如飞雪,耳边,笛声时远时近,清悠出尘。

舒流衣一曲吹罢,放下青玉笛,对秋凤舞笑了笑,开口却是一阵低咳。

秋凤舞墨眸更黯了些,突地放下碗筷,一晃便没了踪影,舒流衣正在诧异,男人已去而复返,手里提了舒流衣留在房内的袍子。

「披上。」秋凤舞的声音仍然淡漠,舒流衣却听出了那丝缕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接过袍子,低头,嘴角忍不住微扬起一抹笑。

坚硬的冰层上,一旦被凿开了一丝裂缝,哪怕再细小,随著时日推移,也会逐渐裂变成更大的缺口……

舒流衣觉得,秋凤舞周身的冰层就在他不断展露出来的厨艺、音律、诗词、书画中缓慢地皲裂,男人望向他的目光里,开始带上了更多的探究,对他的称谓,也从最开始那敬而远之的「舒家大公子」变成了「舒公子」。

他的伤势,其实已经接近痊愈,秋凤舞不再为他输气疗伤,然而男人彷佛也忘记了要赶舒流衣下山,仍任由他居留院内。舒流衣自是暗中欣喜不已,每天变著花样为秋凤舞做饭菜。

而後某一天晌午,两人坐在树下用餐聊天时,舒流衣很诚挚地道:「秋掌门,晚生和你门下是平辈相交,你就别再叫我什麽公子,直呼我名字好了。」

秋凤舞静了一下,随即颔首道:「也好。

「流衣……」他转眸凝望舒流衣,轻叹:「以你的相貌才华,该找佳偶相伴,为什麽非要喜欢男子?」

舒流衣知道男人是真的在替他惋惜,所以正色道:「流衣不爱女色,若真娶了女子,岂不是害人又害己。」

秋凤舞竟无从反驳,怔了怔,才道:「男子相恋,终究不合天道人伦。」

「天下间,不合伦常的事多的是,何止流衣所为。」舒流衣轻描淡写地摇头,「我又不图青史留名,何必违了自己心意去就那些伦理纲常。」

他凑近秋凤舞,对上男人纯黑色的双眼,微笑著缓缓道:「这一生,我只求得一知己,能与我坐看云起花落,携手终老。」

两人的距离,已近到彼此鼻息可闻。舒流衣说完,等著看男人的反应,是会不习惯两人间暧昧的气氛,转身离去,还是乾脆沉下脸训斥他?

不过他很笃定,秋凤舞如今对他应当已经颇有好感,不至於再重重赏他一掌。

秋凤舞目中头一遭划过些微迷惘困惑之色,似乎难以理解舒流衣的言语,忽然眼神一凛,霍地站了起来,拂去衣上落花轻尘,气定神閒地俯视舒流衣。「那你为何对你那些情人始乱终弃?」

舒流衣绝没想到秋凤舞竟会冒出这麽一句,一口闷气堵在喉咙口险些上不来,乾咳几声,努力调匀气息,仰头苦笑:「秋掌门,若非我所爱之人个个都抛下我娶妻生子,流衣又怎会到今天仍是孤单一人,形影相吊。」

「是麽?」男人的语调明显透著不信,但也没再多问,只是看了舒流衣一眼,旋身飘然进了内室,留下舒流衣在树底下郁闷无比。

第一次试探,就这样搞砸了。

第3章

晚上做饭时,舒流衣仍闷闷不乐,拿铲刀拨弄著锅里食物,心不在焉。

唉,肯定是他在江湖中的风流浪子名声,使得秋凤舞对他成见极深,可这种事情,又实在很难跟秋凤舞解释清楚,而且男人也未必有耐性来听。好不容易才一步步贴近了秋凤舞的内心,让秋凤舞对他有所改观,绝不能半途而废……

秋凤舞站在厨房门外,看到的,便是灶台边舒流衣的侧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心血来潮地跑到厨房来。之前练气时,他几次三番忆起舒流衣白天说的那些话,只觉心神不宁,无法静心打坐,便出了内室,本来只想随意走一走平复心情,脚底却不由自主循著飘散在风里的油烟味走近了厨房。

即使身处充满烟火气的厨房,手里握著铲刀,舒流衣仍然动作优雅潇洒,像置身华丽厅堂之上,正在挥毫作画,唯有眉头微微拧紧,明显在走神……

秋凤舞就在门外望著,不由得也出了神,突听舒流衣低呼出声──

「怎麽了?」秋凤舞不假思索地飘身近前。

「啊?」手背被菜油溅了下,紧跟著看到秋凤舞,舒流衣奇道:「秋掌门,你怎麽到这里来了?」这个总是衣裳雪白,不染纤尘的男人,跑到邋遢油腻的厨房里来干什麽?

秋凤舞已经看清舒流衣只是手背上被油烫开个小水泡,也发觉自己刚才有点紧张过头,咳一声,漠然道:「我在散步。」背负起双手,飞快转身离去。

散步散到厨房里?舒流衣好笑,又忍不住连连摇头──秋凤舞分明是在意他,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这里,听到他叫痛就立刻担心地冲进来,可男人心里,大概并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罢……

七月七,夜如水。

昆仑派总堂上下仍冷清如常,没有半点七夕的气氛,反而是无香院里烛光荧荧闪动。

「多放上几盏,才像过节。」舒流衣坐在温泉池边,将自己扎制的数十盏莲花灯陆续放入池中。

洁白的莲瓣,盛载著摇红的烛影,缓慢漂向碧湖深处,夜空星月交辉,映照著湖面漂浮荡漾的莲灯光影,如梦似幻。

舒流衣拿起最後那盏,回头笑望身後负手挺立的雪衣人。「秋掌门,你要不要也来放一盏?」

秋凤舞淡然摇了摇头。

舒流衣失望地叹气,自从那天树下谈心之後,秋凤舞对他始终不冷不热的,虽无疏远,但也似乎建了心防,不容他再踏进。舒流衣为此烦恼了好几天,吃饭、睡觉,都在寻思该如何想法子尽快打破僵局。

适逢今日七夕,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做好数十盏莲花灯,入夜後颇费了番唇舌,才把秋凤舞邀到池边来放花灯,不过看眼下情形,秋凤舞对这显然毫无兴趣。

一缕伤感笼上舒流衣脸容,他将最後一盏莲花灯放上水面,目送莲灯慢悠悠地漂远,轻声喃喃自语道:「听说七夕夜,只要把意中人的名字写在莲花灯上,心愿便能成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呵呵……」

他低笑了几声,带著两肩落寞,起身离开温泉池畔。

秋凤舞双眼在清冷月色里更显深沉,从舒流衣远去的背影转向湖面──那些莲花灯随波逐流,已到了湖心中央,烛影点点,微弱宛如星光萤火。

他展动身形,足尖在水面几下轻点,翩若惊鸿,掠至碧湖深处,扬袖卷起了一盏莲灯。

最内侧的一叶莲瓣上,果然写著两个蝇头小字──凤舞。

凤舞?凤舞!凤舞?!他震惊,继而难以置信,猛回头,转看另外的莲花灯,每一盏,写的均是同样的凤舞两字。

为什麽?不是戎骞旗的名字,却竟然是他!

秋凤舞拂袖,打碎了满湖月光灯影,黑发飞扬,心,已乱。

房内烛火幽暗,舒流衣和衣躺在榻上,怔忡出神。

「砰!」虚掩的房门忽被推开,秋凤舞手托一盏莲灯,缓步入内。莲心的蜡烛已快燃尽,只馀一点奄奄欲灭的朱焰还在挣扎吞吐,照著秋凤舞的脸。

木讷的面容,复杂的眼神。

舒流衣长吸一口气,坐起身,与秋凤舞对视半晌,终究敌不过男人的气势,心虚地低下头,低声涩然道:「你都看到了……」

秋凤舞没出声,垂眸凝注烛火已灭的莲灯,似乎在思考千古难题,许久,终於用和往日同样清寒冷漠的声音缓缓道:「你今晚邀我看你放灯,就是要我看到这些。」

用意既被识破,舒流衣点头,笑容苦涩,他和秋凤舞之间,可说只隔著层薄纸,舒流衣这几天想来想去,最後决定孤注一掷,捅破这层屏障,不让秋凤舞再回避下去。

「为什麽?」秋凤舞目光蓦然变得无比凌厉冷冽,如无形寒剑直刺舒流衣,「你喜欢的人,不是戎骞旗麽?」

「从前确实是。可他既然成亲了,我和他,从此只是普通朋友,我也不会去坏他夫妇情谊。」舒流衣不想再多谈论戎骞旗,望定秋凤舞,柔声道:「秋掌门,不论你信不信,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对你倾心了……」

「住口!」夹带恼怒的低沉叱喝截断了舒流衣未尽话语,秋凤舞身影晃动间,一指已按上舒流衣眉心,灯火照耀下,他手指修长有力,竟似泛著层淡金色泽。

「舒流衣,别逼我出手杀了你。」一字一顿的警告,声色俱厉。

舒流衣反倒笑了,眉眼哀伤间深情无限,「是流衣错,不该让秋掌门为难,你就动手罢,能死在我心爱之人手上,我死而无悔。」

他咳了两声,闭上了眼帘,耳听男人的呼吸声逐渐沉重,舒流衣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掌心湿湿的,捏了两把冷汗。

他在赌,秋凤舞不会真的取他性命。

眉心的压迫感倏然消失了,头顶上方传来秋凤舞压抑的声音:「天亮了就给我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他就知道,秋凤舞对他并非全无感情,舒流衣欣喜地睁开眼睛,见秋凤舞已转身欲行,他急忙伸出手,用力扯住了男人的衣袖,「秋掌门,你对我也有感觉,是不是?何必急著赶我离开!」

秋凤舞怒叱:「放手!啊?!」

舒流衣非但没放开,反而得寸进尺地紧紧抱住了他,趁著秋凤舞惊愕万分的空隙,吻上了男人的唇。

「嘎啦」一声,肋骨碎裂的脆响令人闻之牙酸。

舒流衣仰面摔倒在地,忍著剧痛,望进秋凤舞愤怒的墨眸,艰难微笑:「我只是喜欢你,真的,喜欢……」

晕厥之前,他看见,秋凤舞眼里怒意,被越来越多的不解和迷惘湮没……

雪白莲瓣在掌中静静绽放,中间两个小字分外清晰,秋凤舞凝望许久,缓慢将视线转移到床上。

舒流衣仰躺著,尚昏迷未醒,伤处已经让秋凤舞找大夫来包扎妥当,他面庞和嘴唇,都惨白一片,毫无血色。

无意识地,秋凤舞已走到床边,伸手轻抚过舒流衣额头沾染冷汗的几缕发丝──心头隐痛更深。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吻,叫他太过震惊,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掌已经拍断了舒流衣的肋骨。

幸好他最後及时收住掌力,不然舒流衣铁定一命呜呼,想到眼前人差一步就进了鬼门关,秋凤舞竟有些害怕。

他承认,自己不知不觉间,「确实习惯了有舒流衣陪伴的感觉,所以明知舒流衣掌伤已愈,他也没急著赶走舒流衣。只是舒流衣那天那番话,那神情,彷佛都是为他而发,令他为之迷乱。

这风流名满江湖的青年,难道真是在向他示爱,还是在戏弄他?可若只不过是一时兴起,舒流衣为何还要冒死来亲他?

秋凤舞突然发现,自己对舒流衣其实并未了解多少,他目光流转,蓦地收回手,返身走出了舒流衣的房内。

舒流衣可以再次起床行走,已经是一个月後。被打折的那根肋骨虽已愈合,胸口仍时不时隐隐作痛。

这次负伤以来,秋凤舞没有再在他眼前出现过,只有那个哑仆照料他汤药衣食,叫舒流衣失落之极。

只怪自己那晚太急躁冲动了,错把堂堂武林至尊当做以往的那些情人般好相与,结果惹毛了秋凤舞。他现在也只能自我安慰──好歹他没被赶出无香院,事情总还有回转馀地,就当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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