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他停下步伐,黑眸闪过抹凌厉锋芒。
几十道暗器携著尖锐啸声从路旁的树林草丛间飞出,袭向他後脑、背心。
秋凤舞目含讥笑,头也没回,仅是反手轻弹指,数缕劲风犹如长了眼睛般在半途截上了暗器──「叮叮当当」一阵轻响,暗器掉落满地。
「杀了他!」偷袭之人明白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强敌,低声大吼。十几条黑影应声蹿出树丛,挥舞著刀剑,围攻上来。
这夥黑衣人均头戴毡帽,面蒙黑巾,只露出双眼睛,凶光毕露,包围住秋凤舞,出手记记杀著,武功路数也是五花八门,都是少见的高手。
自己已经多年没过问江湖事,什麽时候结下这些仇家了?秋凤舞暗忖,身形在刀光剑影间游走自如,往往一个照面,与他过招之人便落败倒下。
「师父!」管丹枫循声赶近树林,正见又有数名黑衣人冒出,她怕那几人暗算秋凤舞,忙拔剑出鞘,想上前助阵,谁知那几人借著夜色掩映靠近晕厥的舒流衣,抬了人後飞快遁入茫茫深夜。
她一惊,想要追去,转念间,却又将已经踏出的脚缓慢缩了回来──自己盼望的,不就是舒流衣从师父身边消失麽?……
一掌挥出,震倒最後一名黑衣人,秋凤舞回头,见舒流衣原先所躺的地方空空如也,黑眸立时凝成寒冰。
「弟子刚才看见舒公子被人劫持,往那边去了。」管丹枫硬著头皮,朝那几人走的相反方向一指。
秋凤舞拂袖,就待追去,身形刚展动,心念一动,却又折回到那群正在翻滚呻吟的黑衣人身边──数人毡帽在打斗中已滚落,露出只有契丹族男子才会剃的髡发。
「你们是辽人。」秋凤舞这次真正皱起了眉头,「是谁指使你们的?」
其时宋辽连年征战,积怨极深,武林中人又多是血性汉子,更对辽人深恶痛绝,往往撞见契丹武人就群起攻之,招致辽人见了宋人也痛下杀手,两国武人之间确实水火不容,不过秋凤舞深信这群黑衣人偷袭他,必定另有缘由。
「你要杀就杀,休想从我们嘴里掏出一个字来,我们才不怕你们这些宋猪……」说话那人似乎是众人的首领,摆出一副傲慢口吻还在充硬气,秋凤舞已懒得再问,旋身向管丹枫所指的方向飞掠追去。
舒流衣醒来时,头脑仍昏昏沈沈,依稀觉得全身都在颠簸,定了定神,才惊觉已是大白天。自己正被一人双臂锁在胸前,置身疾行的马背上。
所经处,景色荒凉,是条乡间小道。
「谁?!」他惊问身後人,想要挣扎,却被那人抱得更紧。
「流衣,别乱动。」那人低声笑,竟是戎骞旗的声音。
「你不是要回乡扫墓去麽?怎麽……」舒流衣扭头看马後,尚有数骑随行,马上骑士均作短打装束,头戴毡帽,形容彪悍,显然都是练家子,却并不见戎骞旗那位夫人。
这个戎骞旗,行动越来越诡秘了。舒流衣心底发慌,更不知道自己怎麽会到了戎骞旗手里,强作镇定道:「戎兄,你要带我去哪里?秋凤舞呢?唔──」
圈在他腰间的双臂猛然收紧,他忍不住呼痛,听见戎骞旗醋意十足地哼道:「我说过不会让他带你走的,你别再想他。」
好大的醋劲!舒流衣哑口无言,下一刻,肩头一沈,戎骞旗的下巴搁了上来,赔笑道:「流衣,前面不远有我一处旧宅,你我先歇下好不好?有些事情,我也正要和你说个清楚。到时去留悉听尊便,我绝不阻拦你。」
见戎骞旗如此低声下气,舒流衣也不便回绝。暗中提气,发现只能凝聚起少许内力,连施展轻功也成问题,根本逃不掉,於是点了点头。
戎骞旗大喜,一甩马鞭,策马飞跑起来。
漆黑夜幕完全遮盖了大地,戎骞旗口中所说那个「不远」的旧宅总算出现在舒流衣眼前。
普通的一座庭院,坐落田边溪流旁,几株垂柳掩映住门匾上「戎府」两字,看上去像是民间的寻常富户。进门,舒流衣才发觉庄内布局奇巧,而且目光所及,一字一画,一花一木,竟都是奇珍。便是官宦之家,只怕也搜集不到如此多珍品。
舒流衣自与戎骞旗相识,只知他是昆仑首徒,从没打听过戎骞旗的身家底细,见这排场,暗自称奇,愈加觉得戎骞旗身上疑云重重。
庄内仆役,点亮了各处灯笼,在恭迎庄主回来的同时,暗中打量著舒流衣。
怀疑、戒备、甚至是敌视的目光……
舒流衣蹙起了眉峰。
「你们都做自己的事情去,没我吩咐,不准踏入舒公子的住处。」戎骞旗一直扶著舒流衣走进客房,沈声警告众人後,对舒流衣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去让人准备饭菜。」
舒流衣坐下不久,就听门外响起敲门声。「舒公子,奴婢奉命来服侍你入浴更衣。」
「进来吧。」
「是,舒公子。」房门被推开,一个娇豔女子捧著衣物入内。
「你不是戎兄的妻子麽?」舒流衣愕然,这戎骞旗到底搞什麽鬼,竟叫自己的夫人来伺候他入浴?
葵英抿唇轻笑,只是摇头,指使身後两名粗壮仆役将盛满热水的大桶抬进房,摒退仆役後,才正色道:「这事,庄主迟些自会跟公子解释。其他的,奴婢不能多说。」
舒流衣到这时,也知道戎骞旗夫妇间必有秘密,心知自己再问也问不出什麽,只得作罢。
沐浴停当,他穿上葵英带来的崭新衣服鞋袜。衣料极贵重,尺寸偏大了些,想来是戎骞旗的衣裳,然而那衣物和靴子的式样,让舒流衣再一次紧皱双眉。
竟是辽人服饰,而非大宋布衣。
他拦住了还在替他束腰带的女子,「不用了,还是把我原来那身衣服拿来吧。」
「这──」葵英有点迟疑。
「葵英,这里没你的事了,在外候著。」戎骞旗的声音突兀插入,人也跟著踏入房内,手里提了个食盒。
葵英低头,恭顺地退了出去。
舒流衣瞪著戎骞旗那一身同样扎眼的辽人衣饰,再看那张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的面孔,倏地喃喃笑:「戎兄,你这是开什麽玩笑?」
他舒流衣是宋人,怎麽可能会和个辽人称兄道弟?
戎骞旗早料到舒流衣会有这反应,喟叹了一声,走上前按住舒流衣的肩头,硬逼他坐下,这才放下食盒,往外一样样慢慢地取出饭菜,慢慢地道:「流衣,我不想再瞒你。我本姓耶律,戎是我的封号。大辽国戎王耶律亓。」
舒流衣呆如木鸡。半晌,才无奈长叹,解开身上衣物,换上自己的脏衣服。
第7章
戎骞旗目光酸楚受伤,就一动不动看著他。
穿戴好一切,舒流衣平静地凝视戎骞旗,「那我现在该叫你什麽?耶律亓还是戎骞旗?」
「我还是希望你和原来一样称呼我。」戎骞旗神色变得温柔起来,微笑道:「辽宋纵有再多恩怨,那也是朝廷的事。你我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流衣,你说是麽?」
「现在没有,不代表今後也没有。」舒流衣冷冷反驳,心胸都被遭人欺骗的愤懑填满,涨得难受。「你是辽人,为什麽来宋国?」
戎骞旗也被舒流衣充满敌意的态度刺伤了,面色微沈,继而坦然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反正你已知我身份,告诉你也无妨。你们宋国皇帝昏庸,朝廷腐败,这宋国疆土迟早都是我大辽囊中之物,不过你们宋人的武林人士多半会不服我大辽统治,到时揭竿而起,对我大辽始终是一大威胁。我还是戎王世子的时候,就开始策划如何治理你们宋国的武人。」
「所以你就投入了昆仑剑派?戎王,你真是好城府。」
「过奖。」戎骞旗只当听不懂舒流衣的嘲讽,反而傲然笑:「要治宋国武人,自然要先融入你们的江湖。秋凤舞是你们心目中的天下第一高手,成为他的大弟子,非但能学到绝世剑术,借他威名,我日後还能号令武林,有什麽不好?」
舒流衣不禁心寒,「我看你当初与我结交,也是另有所图罢。」呵,以戎骞旗如此心计,做每件事,必定都有深意。
戎骞旗摇头又点头,「流衣,我和你在秦淮相遇,纯属天意,并非我特意为之。不过最开始,当我得知你是舒家的大公子,确实想过从你下手,将舒家的产业纳入我手中。」见舒流衣面现怒容,他忙抓住舒流衣手腕。「听我说完。你我交往日深,我就越是真心喜欢你,怎麽再舍得利用你。」
舒流衣挣了两下,都甩不开戎骞旗铁钳般的手掌,只得道:「我会听你说,你先放开我。」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戎骞旗笑著松了手,招呼舒流衣坐下吃饭。
舒流衣哪有胃口,看著饭菜食不下咽。戎骞旗皱眉道:「怎麽,这些都不合你的口味?那我叫葵英再去做几碟来。」转头朝房外扬声吩咐了下去。葵英一直就在门外侍立听差,忙应了下去张罗。
戎骞旗回头笑道:「对了,流衣,你还不知道葵英是我的心腹侍女吧。她父亲本是你们宋国一个小吏,得罪了权贵,被诬陷处斩抄家,她被充为官妓,是我将她救出了勾栏,她也心甘情愿为我效命。」
舒流衣明白戎骞旗的弦外之音,冷然道:「宋人何止千万,人各有志。她是她,又怎见得别人会与她同样想法呢?不过,你为什麽要和她假成亲?」
他有预感,那场婚宴背後,绝对藏著大阴谋。
戎骞旗剑眉蓦地挑高,目光闪动,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片刻终於露出个莫测高深的笑容。「这事我本不想告诉你,但既然你想知道,我就不会瞒你。」他神情渐转凝重,缓缓道:「我大辽皇帝已决意尽快攻下宋国,命我设法瓦解宋国武林势力,所以我才筹划了那场婚事,几乎把武林中各门各派的顶尖高手都请了来赴宴。」
他转动著桌上的酒杯,轻笑:「婚宴上款待宾客的酒水里,我都放了慢性毒药。」
「你──」舒流衣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人腾地站起,却立即被戎骞旗抓住按回椅中。
「流衣你别激动。」男人低声笑道:「只是慢性毒药,得潜伏上一两年才会发作。他们都是难得的高手,如能弃暗投明,为我大辽国所用,可比杀了他们更有用。有这段时间,我也可以分头劝说他们归降。实在冥顽不灵的,就随他们自生自灭去。」
他一脸胜券在握的得色,意气飞扬,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魄,然而瞧在舒流衣眼里,却阵阵心悸,又痛恨自己认人不明,好不容易才平复心境,自嘲地道:「我又不是什麽高手,居然也能收到喜帖,戎王你真抬举我。」
戎骞旗叹道:「我是情难自禁想见你,才邀你去昆仑,你别多想。」他将酒杯递到舒流衣唇边,柔声劝道:「来,喝了这杯,祝你我重逢。」
舒流衣哈哈大笑,尽是悲愤。「你不是又想骗我喝毒酒了吧?」
戎骞旗眼底怒气一闪,忽然捏住舒流衣下巴,硬将杯中酒都灌进了舒流衣嘴里才放手。
「咳咳咳……」舒流衣拼命咳嗽,又伸指去抠喉咙,想把酒水呕出来。
「流衣,你婚宴上也喝了毒酒。我刚才给你喝的这杯酒里,放的是解药。」戎骞旗好气又好笑,擦去手上沾到的脓血,轻拍舒流衣的肩膀,正色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不会加害於你。」
就算是毒酒,喝都喝了,还有什麽办法?就信他是解药吧!舒流衣自我安慰著,坐直身後,猛然想起一事,变了脸色。「那昆仑派的人,不也都中了毒?」既然戎骞旗是要将大宋的武林高手都一网打尽,又怎会放过秋凤舞?
却见戎骞旗摇头道:「我没对昆仑派的人下毒。秋凤舞内力修为已臻化境,可说已是百毒不侵,毒物根本对付不了他。再说总堂大夫医术高明,我要是对同门下毒,难免会被大夫发现,反而坏事。」
舒流衣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时,门外脚步声起,葵英送来了几碟热气腾腾的清淡小炒。
舒流衣一整天粒米未进,折腾到现在,也确实饿了,便决定不再委屈自己的肠胃。饱餐一顿後,漱了口,才慢吞吞问戎骞旗:「你把这许多秘密都告诉我了,打算怎麽处置我?」
「流衣,你何必说得这麽难听?」戎骞旗摇了摇头,郑重地道:「我当你兄弟,才把一切和盘托出。舒流衣,宋国灭亡是早晚的事,你可愿与我回大辽共度此生?」他笑了笑:「我这次下山,就是打算到舒家带你走的,谁知你那弟弟却把你塞给秋凤舞,我只能带人暗中跟踪你们,将你劫下。流衣,随我回去吧!大辽宫中御医总能替你把脸医治好,难道你不想恢复容貌麽?」
「共度此生?」舒流衣寻觅多年,也无非想等这一句话,此刻当真听到了,却根本高兴不起来,叹道:「不可能。」
戎骞旗变了脸色。「你担心我日後会变心?实话告诉你,我在大辽时早已娶了王妃,也有儿女。七年前王妃病逝,我至今未再娶。流衣,你若肯和我长相厮守,我耶律亓可以立下毒誓绝不续弦,今生只以你为伴。」
舒流衣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不得不泼戎骞旗一头冷水。「宋辽一旦开战,我和你就是敌国人。」
戎骞旗却会错了意,以为舒流衣担心到辽国後会遭人敌视排挤,笑道:「这个容易。大辽皇帝是我堂叔,我求他认你作个义子,赐你改姓耶律,你我从此就是一家人,大辽国上下,谁敢对你无礼。」
竟然要他改姓?舒流衣越听越怒,终於冷笑道:「那倒不如你随我改姓舒,从此留在我舒家做个宋国子民,不知戎王意下如何?」他站起身,不去看戎骞旗骤变阴沈的俊脸,摇晃著往外走。
「不准走!」男人飞身掠上,抢在舒流衣之前一掌抵住了房门,对舒流衣微微一笑,眉眼却透出几分狠辣戾气。「你还是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
舒流衣耸肩,摊上这事,他再想上一百年,也是同样的结果。他长吸了口气,肃容道:「戎兄,你如果还当我是朋友,就请放手罢。你我再纠缠下去,又有什麽意思?」
戎骞旗瞪视舒流衣,宛如要用目光将他吞噬入肚。嘴唇紧抿成一线,拦在门板上的手却纹丝不动。
眼看不对劲,舒流衣强笑,提醒道:「戎骞旗,你说过的,去留随我,绝不会阻拦我。」
戎骞旗慢慢放下了手,人仍挡在门前,没有半分挪开的迹象,未几笑了笑:「我是说过,可我的手下,并没有答应。舒流衣,你知道得太多,就算我不拦你,你以为我的手下会任你离开麽?」
舒流衣怎麽也想不到戎骞旗会耍赖,气到胸口发闷,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你的秘密,我会守口如瓶,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我谅你也不会乱说。」戎骞旗胸有成竹,带著浓重的威胁笑道:「今日所说之事,我要是日後听到江湖上传出半点风声,就让你江南舒家从此在世间消失。而你──」他突然伸指,点了舒流衣几处经穴,将人推进椅子里。「呵呵,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属於我耶律亓的。」
他大笑,推门离去。「舒流衣,後天我就会启程返上京临潢府面圣,你与我同行。在这之前,你最好能想明白,不然,别怪我到时用强。还有,我刚才已经截住你气穴,没我替你解开,你无法催动真气,别想著逃出这山庄。」
舒流衣呆坐著,连苦笑也挤不出。试著吐纳导气,果然行到那几处便停滞。
难道他舒流衣的八字,真的这麽衰?……愣了半天,眼看蜡烛就快熄灭,舒流衣把自己投到了床上。
後天啊……他该如何趁早逃脱呢?要是被带到辽国上京,恐怕他这辈子都将成为戎骞旗的禁脔,生活在周围辽人歧视嘲笑的目光中,永远也回不了故土。
他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走了个毒王,却来了戎骞旗这个更大的麻烦。唉,自己为戎骞旗所劫,却不知秋凤舞可有遇险。陡然之间,秋凤舞那张丑怪的面容又从舒流衣脑海深处浮现。这次,他反而觉得秋凤舞的脸看起来还比戎骞旗顺眼一些。
那个男人,虽然如今对他冷漠无视,可至少不会约束他,更不会强迫他……
一想到秋凤舞,细微尖锐的痛楚又开始在舒流衣胸口蔓延,他一直怔怔地等到烛火熄灭,这才闭目就寝。
凌晨时分,舒流衣脸上奇痒,比之前发作时更严重,他再也睡不著,双手乱抓,将整张脸都弄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