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人景我非,虽是商贾出身,若论风雅才情,丝毫不会输於那些文人墨客,甚至比他们更精於此道。
「赏名花,就如赏美人,须得洁身熏衣才可亲近,否则美人心生不悦,势必蹙额掩鼻,岂非大煞风景?回燕,你说是不是?」
他在车厢内带笑调侃随行的舞姬,後者连声娇笑,讨好地道:「景大先生说的,当然不会有错。
他大笑。
翌日云霞靉靆,沁芳花苑前香车骏马,门庭若市。
这花苑的主人乃是洛阳城中一富户,嗜爱牡丹,将家中数顷良田都种上了重金搜罗来的牡丹花,又喜炫耀,逢到花开时节,便广邀文人雅士赏花斗诗。
我那主人自然不会像那班穷酸丁一样,围在富户身边奉迎阿谀,只面带一丝不屑笑容,拥著回燕,往香浓人稀的後院信步徜徉。
我默默跟随在後,渐入花海深处。前面主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回燕亦讶然:「这人是谁啊?怎麽就躺在这里睡著了?」
我探头一望,面前好大一丛怒放的黄牡丹,一个身著鹅黄缎衫的青年公子,正安然卧躺在牡丹花丛之中。风动,几片娇黄欲滴的花瓣儿轻摇飘落在他鬓边,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俊美出尘。只是一股浓浓的酒气,便是花香,也盖不住。
「原来是个醉鬼。」回燕掩唇轻笑。
主人略微蹙了下眉,正待移步离去,那青年公子却似听到了说话声悠悠醒转,抚著额头抬眸,目光倏地发亮──
「美人……」他醉态十足,伸手便往前抓去。
回燕羞红了脸,急忙侧身躲避。我也上前想阻拦这醉酒之人的轻浮举止,可谁知他的目标,居然并非回燕,而是我那主人。
「大美人,来,陪我再喝一杯。」他拽著主人的衣袖,嘻嘻笑。
主人的双眉,已经皱成了结。我好气又好笑,却也不便对个醉鬼太过认真,忙著将主人的袖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来,斥道:「休得对我家先生无礼!」
正在混乱之际,远处有人在高喊舒兄。
「啊,舒兄,原来你在这里啊,害我们好找。」两个容貌酷似的俊秀少年快步走来,将他架起。
这两个少年,我却是认得的,正是此间富户的一对孪生子,先前还在堂上随父亲招呼前来赏花的宾客。
那青年公子却不依,指著主人犹自胡言乱语:「你们走开,别管我,我还要和美人喝酒呢!」
两少年大为窘迫,尴尬地向我那主人赔罪:「景大先生莫怪,这位舒兄是舍下的远亲,今日喝多了,有冒失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既是府上亲戚,又是醉酒之言,景某岂会当真。」主人已恢复了镇定,淡淡笑。
少年们又客套了几句,硬把人拖走了。
眼看人影消失,主人脸上的笑容也随即褪去,面沈似水。
任何一人也瞧得出他心情不好,回燕乖巧地闭起了嘴,我也垂眉敛目,低下头。
主人自幼家贫,以商起家,年近而立已是蜀中首富,处事自然手段圆滑,八面玲珑,纵然遇上再厌恶之辈,也素来不在面上显山露水,唯独最憎人议论他的相貌。
适才那青年公子几声「美人」,实是犯了主人大忌。
「景荣──」主人阴沈著脸,低声吩咐:「我在洛阳期间,不想再看到他。」
我懂主人的意思,应了声是自去办事。寻思著该去何处尽快找几个当地的地痞混混,抽空子逮住那舒公子揍上一顿,以作警示。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打探清楚那舒公子的底细。
兜转一圈,已是午後。我急著找主人禀报,却在後院遍寻不见,一问苑内仆役,才知道富户在水榭设了茶宴,主人与回燕多半也在那里。
未近,便见水榭内聚了不少文士,我那主人正坐在青玉案前操琴,周围众人无不闭目晃首,陶醉其间。
我不敢扰了主人雅兴,悄然在帘外止步,无意中抬头,忽见那舒公子竟也站在帘外聆琴。
他显然酒已醒,换过了衣衫,见到我,居然还面带微笑朝我点头示意。
「舒公子。」我走向他,极力压低了声音道:「你来这里做什麽?」
他低声笑笑:「舒某自知先前酒後失态,特来向贵主人景大先生赔不是的。」
我虽是男人,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舒公子确实容色出众,笑意动人,倘若不知他底细,见他这等温雅气度,还真会他生出几分好感,只不过我方才在府里一番走动,已从仆役口中得知他的身份。
「舒公子,只怕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我直视他,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主人与公子你不是同道中人,舒公子你就不必枉费心机了,请吧!」
「这里似乎还轮不到你来下逐客令。」他微露讥笑,不理会我的敌意,反而轻抬脚,想往里走。
我赶紧挡住他,正色道:「我家主人已对舒公子有所不满,公子又何必再自讨没趣?更惊扰座上的宾客,叫人笑话。」
他目光一凝,果真停下了脚步,微垂下眼睫,旋而露出个温煦笑容,不再执意入内,仅是隔著那半透纱帘凝望主人。
我暗自摇头,却也不便再多说什麽,静待主人一曲终了。
琴音嫋绕未消之际,我依稀听见那舒公子自言自语:「景大先生深谙琴道,想来必定是爱琴之人了……」
他轻笑,在主人闻声转头前,径自走了。
「原来他就是江南舒家的大公子。」
夜间回到客栈,听完我的禀告後,主人淡然哦了声,面无表情,瞧不出他心中喜怒。
回燕在一旁一直没作声,此刻忍不住叹气,惋惜地道:「看不出那个舒公子风流蕴藉,却爱男风,倒是可惜了。」
主人似笑非笑地在她白玉凝脂般的下颌轻抚,道:「怎麽?莫非你看上了那个小白脸?不如我将你送与他,说不定他除了男人,对女色也一样受用。」
回燕大惊失色:「贱妾绝无此意。」
主人哼了一声,放开了她。回燕一张粉脸煞白,硬挤出点媚笑,却是僵硬的。
我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只因在她之前的众多姬妾中,有不少均因触怒了主人而遭冷落放逐。
宠爱时,固然是一赏千金,可主人一旦翻脸,也最是绝情,几锭碎银打发出门,甚或干脆当做生意场上的礼物,送人了事。
我私下里也曾听得家中下人说三道四,都道主人是商人重利轻义。他们却怎知商场艰辛凶险,主人若非练就了这副铁石心肠,哪还能在蜀中建立偌大家业。
半月匆匆而过,已到了牡丹花谢凋零时节。!紫嫣红千万颜色,纷纷坠落尘埃,徒闻风动尘香。
我起初还担心那舒家公子再来纠缠主人,结果倒是多虑了。自从水榭一别後,便不见他踪影。我一打听,原来那舒公子没等花期结束,就回江南去了。
主人原本并未打算在洛阳逗留这许多时日,却是那富户引荐来几家洛阳城中商户,有意与主人结交。主人也正有心拓大泰源号的产业,与这数人著实周旋了一番,今夜酒席之上,更将回燕赠给了其中一个好色之徒,终是做成几单大买卖。
我搀扶著已略有三分醉意的主人下了马车,小心扶他上楼回客房。
「景荣,去叫小厮煮热水来伺候我入浴,你也早些回房歇息,明天就动身。上次关外那批货,快到蜀中了,我得赶回去交接。」他揉著眉心,突地面露疑惑。「我房里怎麽亮著灯烛?」
我也愕然,抢上一步推开了房门。
巍巍摇红的烛影里,一人风神如玉,意态悠闲地从榻上站起身,向主人拱了供手,从容笑道:「舒某来得鲁莽,还请景大先生见谅。」
「舒公子,你擅闯入室,也太过分。」我甚是恼怒,只等主人发话,便要上前赶人。
他对我视而不见,只转身从榻上捧起个装帧精致之极的琴匣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具色作紫朱,看来已颇有年代的桐木古琴,微笑道:「那日舒某酒醉,对先生多有得罪,想来请罪,又怕被先生当做浮滑小人拒之门外,是以返家中取了这张琴权当赔礼,还望先生笑纳。」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茶宴後便匆忙离去,原来是看到我那主人精通琴艺,故而往返千里,以此琴投其所好。
他这注,算是押对了。
主人脸上本有些愠色,此刻全然不见,醉眼也变得清明起来,甩开我踏入房中,盯著那架瑶琴,呼吸竟有些急促,惊喜地道:「这,这莫非是唐琴中鼎鼎大名的九霄环佩琴?」
「景兄果然好眼力。这琴确是九霄环佩,已在我舒家传了数代。」舒公子将古琴捧至主人面前,「宝琴也需知音赏,景兄琴技过人,当此琴的主人,最合适不过。」
主人修长的手指缓慢摩挲著琴身,满脸都是喜色,陡然神色一正,逼视舒公子道:「此琴乃是公子家传至宝,景某怎能平白受此大礼。舒公子,你开个价来,景某分文不会少你。」
舒公子明显愣了愣,随後失笑:「景兄说哪里话来?这是在下赔罪的礼物,景兄只管收下。呵,我舒家虽然未必有景兄富庶,也不至於到了要变卖家产的地步。」
主人沈吟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舒公子如此慷慨,倒叫景某为难了,不知该拿什麽来回赠舒公子才好。」
「景兄肯收下瑶琴,在下就心满意足了。若景兄不嫌舒某碍眼,舒某还想向景兄讨教下琴艺。」舒公子说得诚挚,可他那点心思,我岂会不明。
我本想提醒主人,但看主人那笑容,分明对对方来意了然於胸,根本无须我多嘴。
「原来舒公子也是琴道中人,那今宵你我倒可以切磋一番。」主人坐下拨弄著琴弦,忽然省起我还在房外,吩咐我快去张罗热汤沐浴。
我默默转身下楼,房门在我身後悄然阖上。
低声笑语,夹杂在若断若续的轻缓琴声里,不时隐隐传入我耳中。
客栈小厮不久便往主人房中送去了热水,我以为主人会借机逐客,谁知小厮很快就出来,说是主人言道,不需他在内服侍。
我隔窗望著主人房内那两个并肩偎依的人影,只觉不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回房休憩。
那一晚,透过墙壁,我依稀听见了自己不愿听到的声音。
好不容易熬到窗纸透亮,我起身,轻拍主人房门,迟疑地询问主人是否要延後一日再起程。
「不用押後。」来开门的竟是主人,已穿戴整齐,神色如常,淡淡地道:「我先去楼下用些早点,景荣,你去伺候舒公子梳洗。」
他交代完就自顾自拾级而下,我不解地入内,见舒公子还躺在床上,已经醒了,正望著我。
我却不敢与他对视,飞快移开视线,只因他居然不著寸缕,被子大半都掉在了地上,只余一角盖在他腰间。
满床桃红锦褥,如同他墨黑的长发一般散乱著,映著他玉白精壮的身体……我头一回惊觉,原来男人也可用魅惑两字来形容。
我越发垂低目光,从地上捡起他的衣物,准备为他穿上,他却摇了摇头,开口,声音不似昨晚清朗,略带些沙哑:「打些水来,我要先沐浴……」
等热气氤氲的木桶送到,他慢慢地下了床,慢慢地跨进木桶。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面色有些苍白,走动间,大腿内侧隐约露出零星暗红。
那是,血凝固的颜色。
我震惊──我先前,竟全都猜错了。
他已坐进热水里,惬意地轻叹了口气,之前始终打皱的眉头终於舒展开来,细细搓洗,忽然转头朝我笑道:「景荣,你还愣著干什麽?快将你家先生的行李收拾起来,等我洗好澡,我们就上路。」
「舒、舒公子你,你也要跟我家主人一起回蜀中?」我愕然。
「这个自然。」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微挑高眉毛,好笑地反诘我:「不然你以为我接近你家先生是为了什麽?难道就为图一宿风流快活?」
我无言以对。本认定这舒家公子喜好男色,又是出了名的多情,如此大费周章向我那主人献殷勤,无非是贪恋主人美色,到手後必然不会再当回事,可眼下看来,他竟然甘愿雌伏主人身下,他想要的,远比我所料的更多……
斟酌再三,我还是忍不住道:「舒公子,恕我直言,我家先生喜欢的,向来都是女子,就算今次为你破了例,也不过是被你缠怕了。你再怎麽跟著我家先生,也不见得能得到什麽好处。」
我说完这番重话,便等著他勃然大怒,结果却大大出乎我意料。他仅是瞥了我一眼,叹道:「你们主仆两人的心思倒还真像。算了,我也懒得与你多说,反正你不会懂。」
他在笑,隔了淡白飘荡的雾气,我只觉他笑得有几分苦涩。
我是真的不懂,为什麽我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份上,他还要厚著脸皮随我那主人一同返乡。
主人私下有没有拒绝他同行,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路途中,主人对他始终不冷不热,或许是碍於他舒家在江南的地位,主人才没有明白地把冷淡写在脸上,然而他却丝毫不以为忤,总是笑面盈盈,放佛只要能待在主人身边,便已心满意足。
「我非──」他倚在主人肩头半真半假地抱怨:「我说了半天笑话,你怎麽也不笑一下,整天就盯著这几本烂账簿看。呵呵,少看一阵,这里面记的银两,难道还会生了脚逃走啊!」
「舒公子你是富贵传家,不似我这寒门出身,哪知经营的辛苦!」主人略带嘲讽地调侃他,却也终於把视线从账册上移开,顺手将账册合起,都丢给了我。「景荣,你替我收著。」
「是。」我小心地藏好账册,跟随主人这些年,我当然知道他是怕舒公子借著亲热之际偷窥账目。
舒家与泰源号,虽然以前并无甚钱财往来,但舒家近年来声势日上,颇有涉足蜀中的苗头,更何况商路如疆场,最是险恶,焉知那舒公子千方百计黏著主人,是否想伺机打探泰源号的内情,为他舒家铺路,甚或想夺取主人的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