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鲜见主人如此,只得将舒公子所言如实奉告。
「……不会再纠缠我……」主人喃喃重复,反常地大笑起来。
我和管事相顾惶然,又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等主人笑声逐渐低落,最後噗地坐在石凳上,怔怔地道:「流衣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其实也心知肚明,舒公子不会再出现,却始终还心存一份侥幸,直到回府後,终於死了心。
账房通事已在厅上等候主人多时,手里拿著别院的房契文书。「这是方才舒公子送来的,他说担心放在别院人多手杂给弄丢了,要我交还给先生。」
房契下,还有一大叠厚厚交子票据,均是这大半年来,主人嘱我交给舒公子的日常花销,他竟分文未动。
我懊悔自己曾那般看轻诋毁他,向主人请罪,主人却木然摇头:「我若信得过他,任你怎麽说他的不是,我也不会变。错的人,是我。」
我怕主人也会如那舒公子一样积郁成疾,便向主人提议,可要命人即刻四处寻觅,把舒公子找回来。
主人只是笑了笑,低声反问我:「景荣,我还有何颜面再去求他留下来?」
我语塞。
主人毕竟也还有他的骄傲,有他不得不维持的偌大产业和底下千号人的生计,还得日复一日,与诸多商家周旋谈笑。
桃花红尽时,苌家小姐的花轿进了门。
这位新夫人倒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主人人前待她也算礼数周到,可人後,是真个相敬如宾──她在主人心目中,也只是个过客而已。
得了苌家的财力襄助,泰源号的生意越发地如火如荼。四年光景,已将分号设到了大江南北,唯有舒家所在之地,主人从不踏足。
那是他心底一块碰不得的禁地。
他不再提起有关舒公子的一个字,唯有每年牡丹花开时节,不管多忙,他都会抛下一切,前往洛阳赏花。
夫人的肚皮,一直没动静,主人也不著急。那苌员外却心急如焚,请了不少名医来把脉,结果诊知夫人先天有缺,无法受孕。
苌员外心中有愧,更是将苌家大把田产相赠主人,以助他那侄小姐固宠。甚至还为主人买来了好几个美姬做妾。
那些美姬,主人连看的兴致也自缺缺,笑问我要不要从中挑选一二做妻妾,我只是摇头。
我想我只怕这辈子,也弄不明白这些最是伤人的情爱,更不想涉足其间。
只要能看到主人再露欢颜,我便已知足。
又是一年春风暖,从洛阳赏花归来,我听说城中新开业的一家酒楼口味甚佳,便为主人订下了坐席。
菜肴果然出色,然而主人的心思,不在酒菜上,反频频望向在酒楼里弹唱卖艺的几人。
我不明所以,暗忖那歌姬模样尚自不如府里的那几个,待看见了坐在最後弹琴的少年,我蓦然醒悟──
一个清瘦文静的少年,琴艺平平,可他低头侧脸间,隐隐然有一两分与那舒公子相似。
一两分,已足够。
宴罢,少年已坐到了主人的车厢内,怯怯地望著自己的新主人。
「如衣……」主人唤著为少年起的名字,笑道:「不用叫我爷,叫我的名字我非就好。」
少年有些惶恐,嗫嚅片刻才在主人的催促下小心地唤了主人一声「我非」。
我在车厢外听著主人终於又一次开怀大笑,却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
如衣住进了别院。
那座别院,自从舒公子离去後,深锁至今。而今重又开启,洒扫修葺,移栽花木,拾掇得犹如往昔。
主人更隔三岔五来别院探望如衣,亲自指点他琴艺,又聘请名师,教如衣作画写诗。如衣的穿戴打扮,也完全模仿当年的舒公子。
看著这少年一点点地变得更像舒公子,主人的笑容也日渐变深,对如衣益发宠爱,仿佛要将当日欠了舒公子的一切,悉数补回。
如衣受宠若惊。不知陈年往事的仆役们自然更认定如衣是主人心头最宠,对如衣极尽奉承。少年起初还本分,慢慢地,便被仆役们纵惯得忘乎所以,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当然到了主人面前,他还是懂得扮足乖巧。
他背地里的骄纵傲慢,我全都瞧在眼里,却也不想去主人跟前多话,反而觉得少年既讨厌又可悲。
纵使主人再如何溺爱他,予他锦衣玉食,主人也不曾真的当他是舒公子看待。舒公子留下的那张九霄环佩,始终锁在琴匣中,不容任何人碰触。这如衣装痴撒娇地求了好几次,主人都不答应打开给他一看。
既然主人只当他是个聊以寄情的替身,我又何必太过认真,坏了主人难得的好心情呢?因而对少年的劣迹,我也就眼开眼闭,权当未知。
我没想到,一时的纵容,竟酿成了日後滔天大祸。
这年夏,苌员外逝世,夫人悲恸欲绝,祭奠归来後一连数日茶饭不思,卧病在床,主人便在病榻边相伴,直待夫人病情好转,才去别院。
如衣见主人来到,浑不似往日殷勤,反倒沈著脸赌气。
「怎麽,晚来了几天,你就生气了?」主人笑著打趣他,拥他进了琴室,笑容猛然僵硬。
琴案上,赫然放著九霄环佩琴,那同为古物的琴匣竟已被劈得稀烂。
主人震怒,声色俱厉。「你竟敢碰它。」
他过去想拿瑶琴,如衣抢先一步,抢过琴,恨声道:「你以为没有钥匙我就打不开琴匣了?你越不许我看,我就非要看。」
主人面色铁青,一字一句地道:「如衣,你给我把琴放下。」
「偏不!」少年一反常态,居然吼得比主人更大声,眼圈却已通红。「我真是傻子,还当你喜欢我。景我非,你骗我,你喜欢的,是这张琴的主人舒流衣,还给我起名如衣。如衣,如衣,你就是要把我变成那个舒流衣。景我非,你欺人太甚!」
我奇怪他怎会知晓此事,再一看瑶琴,以前未曾注意,这回我发现原来瑶琴尾端一侧刻著好几个名字,都是舒姓,显然是舒家历代收藏人的姓名。最末那名字,便是舒流衣。
「如衣,我只说最後一遍,给我把琴放下。」主人缓步朝他走去。
少年瞪著他,泪珠簌簌滚落。「我非,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主人闭口不言,可如衣已知答案,惨笑著点了点头,「好,你要我把琴放下,我听你的。」
「不要!」我看出他目光有异,冲上前想阻止他。如衣疾退两步,狠狠地摔下了瑶琴──
一声闷响,那张价值连城的九霄环佩琴顿时断裂成数截。
主人死盯著琴,慢慢抬头,怒吼,宛若伤禽。
生平第一次,我见他愤怒如狂。我赶紧拖住他,不如此,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出手打死如衣。
那少年死不足惜,我却不能让主人背上官非。
一顿鞭笞,将少年打得遍体鳞伤,他仍不肯住口,兀自不停地咒骂主人和舒公子。
我指使仆役快将人拖出别院,丢得远远的,免得主人再受刺激,要了他的小命。回过头来,主人也已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坐在断琴边,愣一阵,又笑一阵。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劝解他。
大半月後,主人终於稍稍振作了些,应邀出门做客。
请客的,是主人的妻舅,苌员外那长子,如今已是苌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尚在重孝期间,他却全无半分悲戚,反而大宴宾客,极尽铺张。
主人本不愿与此人多往来,经不起他数度遣人来请,拗不过情面,便带著我去了。
筵席设在苌家後园的楼台上,宾客济济,歌舞丝竹,喧闹不绝。行过两圈酒令後,苌家长子笑道:「最近新来的说话班子,据说不错,我今天特意请了来助助兴。」
他一挥手,管家忙领著早已等候在侧里的数人鱼贯而入。
主人原本挂著笑,在与周遭人应酬,这时不觉变了脸色,气恼万分。
我也直叫糟糕──班子里那个少年,可不正是前些日子被逐出别院的如衣!他行动间还略见蹒跚,显然鞭伤尚未痊愈,身上却穿得华贵,仍似旧日舒公子那身打扮,正用怨恨的眼神,冷冷望著主人。
主人猛放下酒杯,就要告辞,却被苌家长子皮笑肉不笑地拦住。「景兄这麽急著要走,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横竖听完一段再走不迟。」
那边众人坐定,已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故事来。我才听了两句,满脸的血轰地都冲上了头顶。
他们说的,竟是舒公子的风流韵事。
「话说那舒家大公子,生为男儿身,其实啊,前世乃是修炼得道的狐女,今生误转了男身,可笑他皮囊里仍是一副媚骨,专寻男子吸食精魄……」
如衣扮作了舒公子,随著那说话人作出种种放浪媚态,惹得座上诸人大声哄笑。苌家长子更是满嘴猥亵:「瞧这骚劲儿,这舒公子床上功夫肯定更加销魂,哈哈哈……」
我至此,已看出这一切必定是苌家长子安排的。他多半对主人与舒公子的往事有所风闻,恰巧又遇上了被主人赶走的如衣,两人自然一拍即合,故意邀主人赴宴。
我不想再看,别转头,却不知如衣又作出了不堪的举止,众人笑得益发淫邪。
主人气得浑身都在颤抖,陡地怒吼,猛冲上前──「你住口!!!」
栏杆断裂的声音和如衣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楼上猛变死寂,紧跟著惊呼四起。
我骇然冲到断栏边往下一看,如衣掉落在草地里,头颅旁晕开了一大摊刺眼的鲜血,将他身上锦衣与周围草地都染成了血红。
「景我非,你竟然杀了他!」苌家长子一把扯住主人,大叫大嚷道:「死了人了,死了人啦!还不快去报官!」
主人面如死灰,丝毫没有挣扎。我却惊得连呼吸也停了──主人啊主人,你明知苌家长子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你,你为什麽还要失控地往他的圈套里钻!
衙役很快来到,将主人带回官衙。
众目睽睽,都看见了他推如衣落楼,如板上钉钉,毫无回旋余地。那官爷也曾和我那主人称兄道弟,现今受了苌家的重赂,与苌家长子沆瀣一气,竟毫不念往日情面,径自定了死罪往上呈报。
夫人闻知噩耗,哭得死去活来,要我陪她去苌家跪地苦苦哀求,又应承送上景家全部家产,只求苌家长子放过主人。
苌家长子犹在悻悻作态:「妹子快起来,我非怎麽说也是我的堂妹婿,我怎麽忍心见他掉脑袋呢?只是官府难以通融,不过妹子你放心,我这做兄长一定替你好生打点。」
夫人信以为真,对他千恩万谢。我实难相信那个阴险小人,回府後思量再三,叫了个靠得住的人,快马去江南舒家。
舒家立足江南,已有多年,虽主营商,但族支绵延,入仕的也不在少数,或许能救得主人。
若非事关主人生死,我是万万不会派人去舒家。只是那舒公子,是否还肯顾念旧情营救主人?……我忆起那天他咳在衣袖上的点点殷红,苦笑著不敢再往下想。
我等得望眼欲穿,送信人终是风尘仆仆归来,一脸的沮丧──舒公子的胞弟,也即是舒家的当家人倒还算客气,并未将他拒之门外,还赠了他骏马回程。
「可是舒当家的说,舒公子已离开了舒家,在他乡定居。舒家朝中也没什麽人物,帮不上忙。」送信人越说越小声,吞吞吐吐道:「他还说,舒公子前几年从咱们蜀中回去後,病得不轻。景管家,我听舒当家的口气,对景大先生很是不满,舒家是肯定不会帮忙的了……」
我默然,暗恨自己早知这结果,何苦还要去自取其辱。
而今,也唯有将最後一线希望寄托在苌家长子身上。我遣散奴仆,加快变卖了泰源号名下各处产业,连景府也卖了,与夫人栖身府邸附近的小茅屋,将银两源源不断送去苌家和衙门。
那两人眉开眼笑,拍著胸脯说定会为主人说情,换个酒醉误伤,从轻发落。
不久後一纸文书,却将我和夫人的盼望撕得粉碎。
主人被判秋後处斩。
那两个贪得无厌的禽兽,吸光了主人半生的心血,还不肯放过他,非要置他於死地。
我悲愤欲狂。夫人再也经受不住这打击,一病不起,在主人问斩之日的前几天咽了气。可怜这温婉无争的女子,最後入殓时竟连口像样的好棺木也没有,只得一口薄皮棺。
我葬了夫人,收拾起屋里最後一点值钱器物拿去典当,为主人买好寿衣棺材,随後去了死牢。
牢头曾收过我不少银两,便没为难我,放我入内去见主人最後一面。
主人下狱後,我还未能见过他。我料想他落在苌家长子手中,必定遭罪,可此刻亲眼得见,我还是无法相信,面前这躺在草堆里的一团血肉模糊,真是我那风华绝伦的主人。
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血脓与破烂的衣服碎片凝结在一起,已分不清颜色,散发著伤口溃烂的恶臭。被上过夹棍的双腿未得医治,肿得像两个水桶,而那修长十指,全被夹碎了指骨,连指甲也被拔了去。
这副模样,即使出狱,也绝对活不长久。
我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