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哥抱到卧房床上後,我犹在抽泣,拖著大哥哀求道:“我要见流衣,大哥,你再请他过来,好不好?”
大哥吃惊地瞪著我。“画南,你就是为那舒公子哭了一整天?”
“大哥,我喜欢他,我不要他走啊!”这些话放在往常,我是绝对不敢对大哥说的,可眼下,只要能再见到流衣,即使会被大哥叱责,我也顾不上了。
“画南,你说什麽胡话!”大哥脸上果然阴云密布,恼道:“我就担心会出事,唉,枉我那天还对他千叮万嘱,叫他别来打你的主意。这,这──”
他忽然抓住我双肩,低声质问我:“画南,你老实告诉大哥,那姓舒的碰过你没有?嗯,就是亲你,乱摸你,有没有要你、要你与他同睡,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起初不明所以,听到後来不禁涨红了脸──我虽未成年,却并非什麽都不懂的幼童。大哥身边就娶有好几房妻妾,平时里府中小厮们聚在一起,也会谈论坊间香豔韵事,我偶尔也略有听闻,自然明白了大哥意下所指。
大哥他,竟当流衣是淫邪之徒麽?我气极,用力摇头道:“没有没有!流衣他才不是这种人!”
“没有就最好!”大哥的表情明显松懈下来,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也想太多了。他那天可是答应过我不来招惹你,再说他也未必会中意你这样的小孩子。”
我不管大哥还在气头上,追著他吵闹要见流衣。大哥说好说歹劝了我半天,最终骂了我一句朽木不可雕,怒冲冲地拂袖而去,还叫小厮今後对我严加看管,不许我再去看那尊玉像。
我趴在床上,呜咽至天明,然後便高烧不断。
大哥闻讯,也自担忧,请了大夫来为我诊治,又埋怨我不知爱惜自己,冻出了病。责备一通後,他又开始迁怒流衣。
我根本没有力气为流衣辩解,只是嘶哑著嗓子央求大哥再让我见一见流衣。
“画南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别再去想他!”大哥满脸的气恼与痛心,显是恨铁不成钢。一直蜷缩在我床脚的小猫儿偏不识趣,还去咬大哥的袍子下摆,结果被大哥一脚踢得远远的。
我听见小猫儿缩在墙角哀叫,不知哪里的力气竟从床上跳下地,去抱猫儿。“这是流衣送我的,大哥你不准踢它。”
大哥越发生气,“我还要扔了它呢!省得你看到它,老是念念不忘姓舒的!”他抢过小猫儿丢给小厮,吩咐他把猫儿丢出府去。
我嚎啕大哭,大哥却心如铁石,抓著我不让我去追。
小猫儿被小厮拎著颈皮,一路渐叫渐远,最终没了声音。
我自那日後便吃不进任何东西,大夫硬往我嘴里灌入药汁,我也无法下咽,每每呕出大半。
大哥最初还狠著心肠不理我,可几天後,他看我的眼神变得惊慌起来。“画南,别再耍性子了,好不好?来,大哥喂你吃粥,画南……”
我其实已经虚弱得连摇头的力气也快没有了,看出去的东西,全是模糊摇晃的,慢慢又都变成了一团漆黑,只听到大哥在惊叫我的名字。
“……来,喝点水……”朦胧中,有温热的蜜糖水缓慢流入我口中。
我不想喝,除了流衣,我什麽也不想。“……我想见他,大哥,我好难受……我要见流衣……”我闭著眼睛,小声抽噎。
眼泪很快被帕子拭去,那人柔声道:“小南,我不就在这里麽?”
我终於听清楚了,竟是流衣的声音。勉力抬起眼皮,下一刻,喜极而泣。“流衣,你真的来了……”
数日来的病痛苦楚,刹那间似乎都有了回报。我扑进他怀里,紧抓他衣裳,再也不肯放手。“流衣大哥,那天为什麽要骗我,偷偷走掉啊?流衣……”
他没回答我,只是轻拍我背心,最後微笑道:“好了,小南,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再哭下去,要变成小猫儿了。”
一听到猫儿,我更收不住眼泪,“流衣,你送我的小猫被大哥扔掉了,呜……我讨厌大哥,他只知道教训我,从来也不管我高不高兴……”
流衣轻叹,搂著我,任由我哭诉。
很久以後,我才从小厮口中得知,流衣是大哥去舒府请回来的。大哥那天其实也在我房中坐著。我说他的那些话,大哥全都听在耳里,但自始自终,直至悄然离去,他都没出声。
大哥默许了流衣住进我隔壁厢房,以便照料我。
只要能看到流衣,我的病情很快好转,几天後就可以下床行走了,只是这场大病也令我瘦了许多。
“看来我这次,是来喂胖小猪的。”流衣一边喂我吃饭,一边笑话我。
我嘻嘻笑,若能一辈子都与他同桌共食,我不介意被他喂得胖胖的,做他口中所说的“小猪”。
一场萧杀冬雨过後,大哥接到朝廷调令,要赴江西上任。
我大急,怕大哥要我随他去江西,谁知大哥竟出人意料地让我留居平江府,临行还请流衣好生照顾我。“舍弟画南大病初愈,才刚有点起色,不宜长途跋涉。舒兄,我这不懂事的弟弟,就要劳烦你替我多多照看了。”
“冒兄但请放心,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康如初的弟弟。”
大哥看著我,似乎还想说些什麽,最终只摇了摇头,与流衣拱手道别,带著妻妾随从上了路。
我看著大哥那行车马逐渐行远,心头生出几分不舍,更多的,还是欢喜──大哥去了远方,我终於可以和流衣长久朝夕相处了。
其後的日子,几乎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流衣他真的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人,知道我不爱吃大夫煎熬的那些又苦又怪的药膳,便亲自下厨为我调制汤水。明明同样放了许多药材,可经过他的手,苦味全消,鲜美无比。
小猫儿再也没能找回来,他知我难过,又去坊间为我觅来一只八哥鸟,没两天那机灵八哥便跟流衣学会了说话,更绝的是,每次见到我它就扑腾著翅膀,直叫“小猪!小猪!”
“再叫,就把你拔了毛下锅!”我忍笑,作出一脸凶相恫吓它,心里自然知道那是流衣故意教它的,来逗我笑。
遇到晴朗无风的天气,他则带了我出府。那还是我第一次骑著马在乡间徜徉,放眼望去,样样新鲜,只可惜没出游几次,天气就一日比一日冷,我畏寒,躲在了房内烤火。
两只脚,自是老实不客气地黏在了他怀里取暖。看著他一边笑叹摇头,一边温柔地用双手包住了我的脚,我只觉天下最幸福的事莫过於此。
多少年後,每逢天寒地冻,我便会忆起这一幕,可双足冰冷依旧,肯将它捂暖的那双手却已不在。
窗外梅香飘萦时,岁末临近。
大哥人在江西,府里只余我和老管家还有几个仆役,冷清清地没什麽过年气氛。舒府倒派了下人来请大公子回去,流衣与我一商量,干脆带我回舒府过年。
他的弟弟,舒家二公子,在舒府门口迎我俩下了马车,对我左看右看,笑嘻嘻地道:“你就是小南吧?果然生得秀气。怪不得,怪不得……”
流衣笑著打断他,“我说钧天,你少拿这眼神来看小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把他卖了呢!”
二公子大笑:“大哥,我哪敢啊?”
“你还有什麽不敢的?”流衣领著我,和二公子边往里走边数落他。“我听下人说,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将我以前几幅字画都偷去卖了。舒家难道还缺银两用麽?”
二公子叫屈:“翁老爷央了我好几次,愿出千两纹银来买你一幅画啊,大哥,千两纹银啊!四幅就是四千两雪花银!不赚白不赚!反正卖了,你还可以再画嘛!嗯,不过到时候就不能再卖得那麽便宜了,至少也得翻个倍!”
我听著直想发笑,流衣也是好气又好笑:“你个财迷!当初叫你接掌舒家还真是没错!”
“这还不得怪大哥你?”二公子理直气壮地道:“谁叫你把琴棋书画吃喝玩乐的才气都占了去,害我这个弟弟学什麽都不成,只好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了。”
一个除夕,便在他和二公子的戏谑谈笑中度过。春节里,他兄弟俩自也免不了要出门走动访客,怕我气闷,流衣还叫人回冒府把八哥也取了来与我作伴。
我府里老管家也遣小厮来请过几回,我却不愿回去,比起冒府,舒家实是热闹有生气得多。
转眼春浓花开,我才惊觉自己竟已在舒府住了两月有余──有流衣相伴,这光阴便总是过得如此飞快。
这天流衣和他弟弟受邀外出赴宴,我午睡醒来,问了问仆役,他兄弟二人尚未归来,我左右无事,拎了八哥去院中赏花,放开八哥鸟任它在地上啄食。
它追著虫豸到处乱跳,最後竟钻进假山底部一个极小缝隙里,进得去却出不来,急得乱叫。
我忙过去,费了好大劲才将它小心掏出,但它仍折断了两根翅羽。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跑!”我心疼地替它梳理著乱蓬蓬的羽毛,突听有脚步声往院中而来。
我的视线全被身前那座假山挡住了,只听见一人道:“大哥,今天回来得早,你也别急著去看你的小南,先坐会。”
是二公子的声音,我正想出去,就听流衣微叹了口气:“钧天,你有什麽话想跟我说,就说吧!”
“大哥,我也只是想知道,你和冒家小公子究竟算怎麽回事?”二公子的语气难得地严肃起来。
是在说我!我刚跨出的脚又慢慢挪了回去,手也不自知地捏紧了八哥的喙。
“你问这做什麽?”流衣似乎有些不高兴,“钧天,我的事,你别过问。”
二公子重重叹息:“大哥,我担心你才会多嘴。冒家小公子模样是俊俏,对你也热乎,可他才多大?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罢了,连情爱都还没开窍呢,喜欢你大概也就跟喜欢个猫儿狗儿差不多,大哥你还当起真来?我怎麽不知道,你居然对这种小家夥也有兴趣。”
“你别乱猜。我可没碰过小南。”流衣显得有些无奈,低声道:“小南很好……钧天,有很多事,你不明白……”
“大哥,我确实是不明白你这些年寻寻觅觅,到底找到了什麽没有,但你每次失意回来,难道我也看不懂吗?之前的我不想多提,可就最近那个什麽混账景大先生,骗走了我舒家传世之宝不说,还害你病得不轻,我要是不过问,你现在还躺在床上咳血呢!”
“那琴是我自愿赠他的,钧天你莫再提那个‘骗’字。”
“大哥,你还执迷不悟……”二公子无力,沈默片刻才认真地道:“我心疼的不是那琴,是你啊,大哥。即便那冒家小公子眼下黏著你,等过几年,他长大了,还会喜欢你麽?大哥,你也知道,人会变,是不是?我不想再看你受伤。”
流衣比他沈默了更久,终於笑了笑,“钧天,新年新春的,别咒我。你的心意,我懂,我自有分寸。走吧!”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离我远去,我呆呆坐到地上,只觉脸上冰凉一片,摸了摸,都是眼泪。
我早该知道,他怎麽可能没有心上人呢?想到他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体贴,都曾为别人展露过,我的心,蓦然痛到不可开交。
他凝望著我的时候,究竟是在注视我,还是穿过了我在看他心里所爱的其他人?……
流衣他,真正喜欢过我麽?这一切,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连八哥也没拿,失魂落魄地回到房中。流衣已在等我,见了我的模样,吃惊地问我出了什麽事。
我痴痴看著他,忍不住扑上前抱住他,哭著问道:“流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小南,你这是怎麽了?”
他拉我坐下,想去找帕子给我抹泪。我却紧拉住他不放,吻上他的嘴唇──流衣,流衣,你可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就如绣球一般,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无人能代。我也以为,自己会是你心里那个“绣球”,可原来……
“小南!”他按住我,错愕万分。
我被他那种目光刺痛了,再次揽住他脖子,“流衣,你难道不喜欢我,不想和我亲热吗?”
他侧头避开我的嘴唇,呼吸有些沈,低声道:“喜欢。可是小南,你还小,别这样……”
我终於模糊了视线──流衣他,根本就不喜欢我亲近他。
是啊,他原本,心里挂念著的人,便从来都不是我,否则也不会一口答应大哥不来招惹我,不至於偷偷雕好了玉像不辞而别。要不是我病重,他也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他所说所作的一切,也许只是可怜我这个任性又爱哭闹的小孩子,才来哄我开心罢。
“我恨你,舒流衣!”我用力推开了他。原来喜欢一个人,也可以变成入骨的恨。
他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要回去。”这个地方,再多待上片刻,我也无法忍受。
他还想劝我留下,我什麽也不想听他说,只坚持要走。
二公子也被惊动了,见我吵著要走,假意挽留了两句後,对流衣道:“看来我们这舒府,是留不住冒家小公子这位贵客了。”
流衣神情黯然,最後涩然道:“小南,你一定要走,就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他眼里难以名状的酸楚,叫我无法拒绝。
那天,他连夜送我回冒府。他本要将那只八哥鸟放上马车,我不要。
他默默地把鸟笼放回原处,一路上也没再开口,唯独当我走进冒府时,他才低声喊住我:“小南……”
我以为他有话要说,可回头等了一会,他只是站在台阶下,远远地望著我,最终露出与我初相见那天一样温柔的笑容。“小南,今後别再动不动就掉眼泪了。”
他上了车驾,轻扬一鞭,驱著马车驶入茫茫黑夜。
我呆立著,只觉这春夜吹过来的风,竟犹赛冬风,透骨的凉。
人的感情,有时真是再奇怪不过。
前一刻还恨不能日夜厮守的人,下一刻,却想离他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