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请坐。”江漓等顾锦知先坐下蒲团,自己再走远两步,坐在顾锦知对面。
顾锦知待他坐定,便自然而然的开口问道:“看起来,公子与本王年龄相仿。本王刚刚弱冠,还请问公子贵庚?”
江漓道:“未及弱冠,舞象之年。”
顾锦知笑问:“家中可还有兄长弟妹?”
“没有。”
顾锦知了然点头,“公子既是家中独子,那必然要多照顾令尊令堂,像是昨夜那等危险之事,以后且不可再做了。”
这话让江漓原本淡然的脸色明显一僵,心思细腻的顾锦知立即察觉到了,下意识询问说:“怎么了?”
江漓容色恢复平静,看出顾锦知不得到回答誓不罢休的劲儿,只好淡淡说道:“家父家母早已病逝,草民孤身一人,无根无绊,自然心无挂碍。”
顾锦知一愣,当场意识到自己问了不敢问的,更说了不该说的,惹人家想起伤心往事不说,还接连勾起人在湘雪阁,身不由己的苦命感触。一时间既怪自己话多舌头欠抽,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江漓,唯有朝他做了个拱手礼以示歉意,道:“本王无心惹公子忧伤,既然父母已故,那更要爱惜自己才是。像是昨夜那种局面,本王知晓公子的无可奈何。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公子坚韧顽强的高傲风骨,本王深感敬佩。”
江漓语气温润道:“殿下谬赞,草民惶恐。”
“都说了别自称草民。”顾锦知的语气很轻,生怕自己王爷的身份会吓到江漓。虽然抛开身份真心相处的心愿是没法实现了,但最起码别让对方惧怕,一旦有了拘束,那味道就变了。
郁台看去室外日晷,凑到顾锦知耳边提醒道:“殿下,该到服用药膳的时辰了。”
顾锦知虽然心里有些不舍,但还是起身告辞。
“江公子要多保重身体,本王送的灵药别忘记使用。”
江漓跟近一步,“殿下慢走。”
“公子不必相送,留步。”顾锦知对他温雅一笑,目光却格外炯炯有神。
目送着顾锦知离开后,江漓回到房间,蝴蝶果然等在门外,手里正捧着那个紫檀木盒。
“乐师昨晚摔伤了身子,要不就用用这些药吧,舒王爷的药肯定是好的。”蝴蝶见江漓点了头,便迈着小碎步将盒子端进屋。
湘雪阁内稍微出名一点的花娘就会有随身丫鬟贴身伺候着,像是穿衣梳妆,端茶捶腿这种活儿都有人帮衬着。但江漓一向是亲力亲为的,不需要任何人服侍,丫鬟只需有事儿说了就走,有东西放下就成。早就习惯了的蝴蝶例行叮嘱两句就要离开,江漓却突然叫住了她。
蝴蝶止步回身:“乐师还有何吩咐?”
“万盛票号的少东家万芹,你可认得?”
蝴蝶稍作思衬:“是那个富甲一方万里舟的儿子?他啊,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花天酒地,只知道啃老。乐师怎会提起他呢?”
江漓随口应了句:“听姑娘们说过两句。”
蝴蝶欣然一笑:“他那么有钱,姑娘们自然都巴结着。就上个月,连翘姐姐跟桂枝姐姐就因为万芹的事儿大吵一架,妈妈很生气呢,美其名曰说什么自家姐妹谁赚不是赚。其实哪里一样,万芹暗地里赏的,不都是自己密下么。”
江漓顺话接道:“他好像不常来。”
“那是因为他被西街柳春楼的艺伎迷倒了,成天到晚往那地方跑,大把大把的银子往花魁柳心儿身上砸,咱们湘雪阁的姑娘们都嫉妒着呢!”蝴蝶说的轻松愉悦,完全是一副看自己家人笑话不嫌事儿大的姿态。
江漓倚在坐榻上若有所思。
“对了乐师,大理寺少卿的外甥,那个叫李真的突染重病。据说一回到家就昏迷不醒了,他父亲找了京城最好的大夫去看都没用。李真下肢瘫痪,人也昏昏沉沉的,半痴不傻。”
“是么?”江漓的表情吃惊,蝴蝶笑道:“原来乐师不知道啊。既然如此,是不是觉得很惊喜呢,敢对乐师不敬,活该他遭天谴。”
“嗯。”江漓眸中透出深邃的微光,眼底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冰冷。
又到了晚间,湘雪阁上下人声鼎沸,花妈妈跟姑娘们忙碌着招呼客人,宛芙蓉准备齐全,在万众瞩目之下再次登场。花魁的实力犹存,久病初愈后更是具有一种自然的病态美,在遍地芙蓉的花海里,宛芙蓉翩翩起舞,美娆柔靡,赢得了满堂喝彩。花妈妈笑得合不拢嘴,等宛芙蓉下台了一个劲儿的说辛苦了辛苦了。
然而宛芙蓉心里清楚,在场宾客有一部分人是为了江漓来的。
谁人不知,驻扎在湘雪阁的江乐师是个任性到了让人只能干着急的人。他琴艺超绝,却不是每天都演奏的。什么时候出场表演,完全是看个人心情好坏与否。今天心情不好,可以弹上个一曲助兴。明天心情好了,反而闭门不出了。花妈妈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客人们就更惹不起这位倾城绝颜了——舍不得惹啊!
所以,上到皇亲侯爵,下到卖烧饼的老大爷,都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寻到一个真谛。那就是——等!
每天跑到湘雪阁附近蹲坑,一听到琴声响起就冲进去。如若不然就第二天再来等,周而复始连绵不绝,渐渐地湘雪阁附近就积攒了不少“熟客”。
宛芙蓉趁回房间更衣的功夫喘口气,虽是扬名五湖四海的花魁,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总归是不能俘获所有人的。
走着走着,宛芙蓉突然眼前一花,一个黑影窜过去,把她吓得一愣,忙叫道身旁丫鬟:“你可看见一个黑影到上边去了?”
丫鬟摇摇头:“没有啊姐姐,你看错了吧,楼上是江乐师的房间,谁敢随便上去。”
宛芙蓉轻叹口气:“说的也是。”
楼下歌舞升平,楼上清冷幽静。烛台上的火苗烧得正旺,突然抽动一下,室内光线忽明忽暗,搅扰了正在挑灯夜读的江漓。
江漓慢条斯理的放下书,抬头看去隔扇门外,果然站着一个人影。
“公子?”
“进来吧。”江漓随手把书规整好。那人推门进来,脚步落地无声,几步走到桌前,悄声说道:“公子,跟九枢的人联系好了。他说万事齐全,明天晚上万芹会前往月庭湖游湖。”
来人正是清烟。
“好。”江漓的语气永远淡如水,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激动或是忐忑:“交给你一件事儿。”
清烟立即抱拳听命:“公子尽管吩咐。”
“东街口经营绸缎生意的祝掌柜,你去查一下她。”
清烟恍然,“公子怀疑她也是逐晖的人?”
“先查了再说。据我所知,此人心思缜密,口蜜腹剑,你应付她的时候要多加小心,别被她暗算了。”江漓语气清淡,面上却掠过一抹杀气:“若证实是逐晖的人,那你便……”
清烟忙拱手点头道:“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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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月庭湖,贯穿金陵城。月光洒下,浮光跃金。
湖面上飘着一艘画舫船,装饰的甚是华丽富贵。船体上雕刻着吉祥辉煌的图样,船上设有酒桌,上面摆放着各式茶点和珍品佳酿。
家奴还精心准备了一束月季放桌中央作为点缀,一旁的万芹闲饥难忍,抓了几块桂花糕吃,一边嚼着一边道:“二路,可以啊。你这提议真好,我光是把心儿请到府上吃吃酒谈谈情有什么意思啊,到月庭湖来游湖赏月,这多有诗情画意。”
“嘿嘿,少爷您开心就好。”家奴点头哈腰,狗腿子的给万芹将酒杯满上。
“行,要是这回心儿能开心,本少爷重重有赏。”万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话的功夫就见远处徐徐走来二人,正是身穿浅绿色衣裙的柳心儿跟她的侍女。
万芹眼前一亮,忙起身热情的迎过去:“心儿,你可算来了,本少爷等的心都焦了。”
柳心儿垂眸浅笑,惯会眉目传情,一个眼神就能将万芹的魂儿勾飞。她在万芹的搀扶下进入船舱,轻轻将面纱摘了去,清丽的容颜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精致迷胧,笑语晏晏,舞动着婀娜身姿,万芹的眼珠子差点没贴柳心儿身上。
“宝贝儿,你真好看。”万芹一杯烈酒饮下肚,腹中暖热,酒气上头就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的了,从后方一把抱住柳心儿。柳心儿擅长欲拒还迎,把万芹心里撩吧的火辣辣的。
“少爷,这是在外面。”柳心儿往外推了推万芹,又故作恼怒的娇嗔道:“少爷只是喜欢心儿的外表么?”
一看怀中人似是不高兴了,万芹忙安慰道:“宝贝儿千万别瞎想,本少爷喜欢你的全部,不仅是你的外表,还有你的内……”
突然响起的琴声让在场二人心神具颤,就连一边负责划船的家奴二路都目瞪口呆的顺着曲声源头寻去。
“是谁在弹琴?”开口的是柳心儿,她也跟二路一样远远张望看去,猛然寻见湖中央亭子里的目标,她惊喜叫道:“在那!”
万芹赶紧顺着柳心儿所指方向瞭望。
作者有话要说:
《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第6章 赞美之词
亭子之中,挂满了中秋红灯,映照着整座凉亭灿烂炳焕。在亭子之中有一人,身着清雅蓝衣,背对而坐,默默抚琴。
区区一个背影,却看得万芹心跳漏半拍。仅仅一个背影,却那般超尘绝世。万芹的心跳徒然加快,他抛开了柳心儿跳到甲板上,大声催促二路将船划到亭边。一刻都等不了,急急忙忙的冲上亭子,绕到正面一看——
万芹当场傻眼了。
这世上居然还有长的如此艳美绝伦的男子?
这……月光皎洁、花似雪明,绝色之颜抚琴奏乐,这怎么看怎么是一副只供欣赏不可亵渎的画啊!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
万芹的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他脚下好像生了锈,想挪挪不动。心上好像长了虫,爬来爬去痒的他都要爆炸了。
忽然之间,琴声骤停。万芹那完全飞出去的灵魂才好像收回了三分,其余七分是彻彻底底锁死在抚琴之人的身上了。
“万公子。”柳心儿提裙上岸,瞧见亭中之人就是一愣,再看万芹两眼发直脸色潮红的模样,实打实的就是被人家迷住了。
“呃……”万芹心急火燎的上前一步,又觉得自己如此这般太过激进,太过贸然。思衬片刻,万芹站住身形,施了个并不标准的拱手礼,面带微笑,语气笨拙的说道:“小生,嗯……姓万,名芹,长安人也。家父万里舟,是万盛票号的东家,不知公子……可,有耳闻?”
书到用时方恨少,家里请的教书先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万芹最烦的就是读书习字,繁文缛节的俗礼更是吵的他头都大了。如今到了用的时候,竟搜肠刮肚寻不到合适的说词。大大咧咧的惯了,如今想摆起架子装儒雅公子反倒显得不伦不类。
江漓抬眼看万芹焦头烂额的模样,依旧是面容清冷,语气更是平淡如水:“万盛票号遍及大江南北,自然晓得。”
“是么!”万芹一下子来精神了,想此人气质脱俗,容貌更是惊为天人,如此不食人间烟火,想必性情冷淡,不易接触,非得花上一番功夫才行。没想到对方很自然的接了话,并不如想象中冷若寒霜。万芹心中甚是欢喜,忙走近几步正要再说,突然身后有人叫了声:“万公子!”
万芹一愣,回头一看,这才想起还有柳心儿这个人来,顿时觉得她太碍事,朝二路使了眼色,二路立马心领神会的将柳心儿拉走。
“公子勿怪。”万芹笑脸迎春,含情脉脉的看着江漓道:“我与那女子萍水相逢,共同乘船游湖片刻,现在已让家奴送她回家,公子别多心。”
江漓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公子真是,呃……”万芹看到这极美的事物,就忍不住想出言赞美一番,寻思来寻思去,将肚子里仅剩的文墨全挖出来,口齿笨拙的说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江漓容色宁和,端起平头案上的酒壶,往杯中倒满清酒,起身递与万芹: “谬赞,愧不敢当。”
万芹兴高采烈的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也不再拘束。目视着江漓渡步到亭子边的美人靠坐下,月色熏染,如痴如醉。万芹心跳如擂鼓,自行拿走桌上酒壶,紧跟着过去道:“公子琴技无双,我再敬你一杯。”
满杯的清酒递到身前,江漓未推辞,一杯醉饮,万芹心潮澎湃,也跟着连喝两杯。
“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江漓。”
“什么?”万芹手一抖,酒杯险些掉地上摔粉身碎骨,他瞪大眼睛瞧着江漓,难以置信道:“莫不是湘雪阁那个赫赫有名的琴师?”
江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形同默认。万芹瞬间兴奋到了极点,又同时懊恼怎么以前没发现湘雪阁有这么个宝贝。万芹眼中散发着欲望的火焰,把江漓从头到脚看了数十个来回,怎么看怎么美。他撩衣坐在江漓身旁,先给江漓杯中满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装模作样的说道:“原来是江乐师啊,失敬失敬。相逢即是有缘,来,请满饮此杯。”
江漓喝的痛快,万芹心里美滋滋的打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噼里啪啦运筹帷幄的声音让他全身血液沸腾,一杯接着一杯的酒喝下去,万芹觉得头越来越晕。方才跟柳心儿在船上就喝了不少,本以为凭自己的酒量肯定能放倒江漓,可怎么喝到后来,江漓依旧是那副风清月白,空谷幽兰的气韵。
他不晕吗?
“美人儿。”喝多了酒,万芹就原形毕露了,他一滩烂泥似的往美人靠上一躺,痴痴傻笑的看着人间美眷:“你晕不晕,醉不醉啊?”
他惦记的美人儿冷淡的回应道:“你醉了?”
“没有!”万芹硬逞能,拖着懒洋洋的身子坐直了,目光炯炯的盯着江漓,说:“我还能喝呢,我才没醉!你千万别看不起爷,告诉你吧,爷什么都有。钱,”万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成问题。金银珠宝,小爷我要多少有多少。”
江漓没应声,万芹有些急了,凑近过去说道:“你不信?”
江漓眸光闪动,清莹秀澈。看的万芹心念一动,控制不住要伸手去摸江漓,却被江漓一个起身躲开了,眼见着江漓走远两步重新坐下美人靠,万芹登时急了,扶着栏杆摇摇晃晃的跟上去道:“小爷我富可敌国,还能骗你不成?你想要什么,小爷我都能给你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