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深吸口气,将眼底那一汪泪花生生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底发寒的恨意:“都是那个贱人!”
顾锦知欲言又止,没说话。田嬷嬷心中悸动,只站在太后身旁柔声宽慰。
太后口中的贱人正是先帝的宠妃,赵贵妃。
当年的赵贵妃倾城绝色,宠冠六宫,是皇后的死对头。可惜膝下无子,无依无靠,尽管先帝宠爱,却在势头上被孕有皇长子的皇后压一头,心中自然气愤不过。在皇后怀有第二子顾锦知之时,积累多年的怨恨终于爆发,她选择下毒,毒杀皇后和先帝最爱的儿子,以此报复。
顾锦知仅出生一日,便被赵贵妃下了无解奇毒,无药可医。中毒者必在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中活着,慢慢的等待死亡。
皇后在听到太医确诊后,肝肠寸断,日日啼哭。她最先怀疑之人便是赵贵妃,可苦于没有证据,先帝宠爱也不好发落,直到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成为太后。她立即将赵贵妃囚禁冷宫,日夜折磨逼她说出解毒之法。可是赵贵妃早已对皇后恨之入骨,受尽酷刑咬死不说,最后不甘受其□□折磨,一头撞死了。
事已至此,就算把越贵妃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太后便效仿吕后,将赵贵妃做成人彘,日夜诅咒她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说到底也是哀家连累了你。”太后面露悲色,神情迷离的说:“若不是那贱人记恨哀家,就也不会报复在你身上了。”
“母后说哪里话,你我既是母子,自当同甘共苦。”顾锦知急道:“母后切莫自责,反倒是儿臣,从小就不让母后省心。”
顾锦知如此说,太后心里既欣慰又悲哀,几欲落泪都被忍住了。母子二人又互相关心了一番,看时辰不早了,顾锦知才拜别太后,从皇城后门离开。
一路乘坐马车跟小厮回到王府,顾锦知才刚一下车,郁台就从府门内急匆匆的跑出来了。他脸色发白,满头冷汗,跑得及还险些被门框绊到脚。
郁台向来稳重,跟在顾锦知身边多年,见过的世面不少,什么大风大浪的都经历过,能让他这般惊慌失措,必然不是小事。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郁台气喘吁吁,就这那股冲劲儿往顾锦知跟前一跪:“殿下,江,江公子出事了!”
顾锦知心里咯噔一跳,面上润红瞬间褪的一干二净:“你说什么?小漓儿怎么了?”
“一群江湖杀手闯入湘雪阁刺杀江公子,还放了一……一把大火烧了湘雪阁。此事动静这么大,已经传遍京,京城,闹得人尽皆知了。殿下派出的两个伏兵回来报信,等赶到的时候就看见现场烧起熊熊大火,而江公子……好像还在里面。”郁台因为太过惊骇,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磕磕巴巴,他甚至不敢抬头看顾锦知的表情,只能拼着一口气说道:“属下只听人说了个大概,正想去湘雪阁问老鸨事情经过,殿下若想……”
不等郁台说完,顾锦知已经钻进马车,朝马夫大喊道:“快去湘雪阁!”
马车一路疾驶,烧焦的烟灰味越来越浓。当顾锦知抵达目的地之时,这曾经叫人纸醉金迷,奢华明艳的湘雪阁已变成一片残垣断壁。四面八方回荡着花娘们的啼哭声,周遭街坊邻居勉强将火势压下,木桶丢得到处都是,仅存的残留明火烧着木桶,惊得众人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好在火势控制的及时,没有祸及周遭邻里。可老鸨却嚎啕大哭,苦心经营的湘雪阁就这么完了,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远处从马车上飞快奔下的顾锦知,脸色可没比老鸨好到哪儿去。他几个箭步冲到老鸨身边,厉声喝道:“江漓呢?”
老鸨回头一看是舒亲王,也没那心思去行礼了,瘫坐在地上继续哀嚎:“我的湘雪阁,天哪……我的银子,我的珠宝首饰,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呜呜呜……”
顾锦知没心思听老鸨大哭,他一把抓住老鸨的手腕,用力一提就将老鸨从地上拽了起来,语气更加严厉:“我问你江漓在哪儿?”
“江漓……”老鸨望着顾锦知如刀子般锐利的眼神,呜呜咽咽抽泣起来:“江乐师他……他,他死了。”
顾锦知脑子嗡的一声响,宛如被九天神雷劈中身体,整个人浑身僵硬的呆在原地,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风声,人声,万物之声,在一瞬间模糊不清,连近在咫尺的老鸨痛哭声都变得微乎其微,天地间一片恐怖的死寂。唯有那三个字话阵阵传来,字字锥心。
他死了。
他……死了?
“不可能!”后方的郁台惊声大叫,一把从顾锦知手中抢过老鸨,死死揪住她的领子喝道:“大胆草民,你胆敢胡言乱语!”
“草民说的是真的。”老鸨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脸被憋得青紫:“草民亲眼看见的,呜呜呜呜呜……江乐师死了。”
老鸨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四五十号人呢,他们都太厉害了,还有那群人的头头,简直跟鬼一样。他们放火,放毒,他们杀人不眨眼啊!”
顾锦知只觉得胸口气闷,一阵阵发疼,体内血气逆行翻涌,喉咙处一紧,一股腥甜就涌了上来,他强压制住咽了下去。脸色比方才还要惨白:“那又如何,小漓儿不会死的。”
老鸨哽咽,郁台的眼圈红了,他知道顾锦知是在自欺欺人,不过是说些假话来哄骗自己。江湖杀手登门,四五十号人再加上领头的合理刺杀。而江漓呢?文质翩翩,芊芊弱体,如何能抵挡,如何能活命?
“他们是江湖人,他们武功高强。”顾锦知勉强露出一抹冷笑:“难道本王的小漓儿就软弱可欺么?他们会武,小漓儿也会。”
郁台:“!?”
江乐师会武功?
顾锦知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对那哭的天昏地暗的老鸨道:“你立即将事情的始末告知本王,你确实亲眼看见小漓儿……被杀了吗?”
“他们那么多人,各个心狠手辣,怎么活命啊!”老鸨以泪洗面,一面心疼自己的家当,一面心酸江漓遇害:“江乐师在顶楼跟他们打,当时火势好大好大,后来,我看见江乐师从窗户冲出来,就掉到月庭湖里了。”
顾锦知心中颤抖:“掉,湖里了?”
老鸨抹泪点头。
下一刻,顾锦知的目光一凝,英挺的眉宇透出凛然的气息,他转身命令道:“郁台,派人沿着月庭湖岸去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
郁台被顾锦知前所未有的冷厉气势吓到,忙领命去办事。
金陵城虽大,但郁台拿了王爷诏令前去县衙调人,再结合自家府兵和杂役全部派出去,百十来人沿着月庭湖岸四下寻找,丝毫不敢怠慢。
“花妈妈,妈妈。”宛芙蓉带着几个花娘一脸急促的跑来,手中都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见花妈妈泪眼朦胧的看过来,宛芙蓉忙让花娘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叠一叠的银票和金银珠宝。
老鸨的眼睛刷的一下亮起来:“这是?”
“在跑出湘雪阁的时候,我们都把钱财带着呢。刚跟竹桃和凝香去里面找了,妈妈的房间没有被大火波及,东西都好着呢。”
“真的?”原本脸色灰败的老鸨瞬间来了精气神,忙将金银珠宝全掏出来查看:“太好了,这是我最喜欢的翡翠石,还有这个,喜鹊珠钗,真的没坏啊!”
老鸨一扫阴霾气,看着琳琅满目的财宝差点尖叫出声。可一看到身旁站着脸色铁青的舒亲王,立马不敢吱声了,被稍后回来的郁台带到僻静处,老鸨心领意会,晓得舒亲王想问什么,便主动开了口。
“江乐师是今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回来的,他的样子怪怪的,好像要躲避什么仇家,言辞间有点诀别的感觉。”老鸨话匣子一开便把持不住了,叽里咕噜的将最近几个时辰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骇人听闻的,全部一股脑的朝舒亲王发泄出来。
包括那些杀手的身份,领头是个绝色美人,武功狠辣,还会放毒烟。以及双方的言辞对话,全部一字不落的说了出来。
郁台听得一惊一乍,当他从老鸨口中听到“茗郎”二字之时,和顾锦知一样大为震惊。
“哪个茗郎?”顾锦知急问道:“可是江茗江大人?”
“应该是。”老鸨肯定的点头道:“那个老头子是这么说的,说江乐师是江茗的儿子。”
顾锦知脸色一白,心中莫名发慌:“这怎么可能,江大人的儿子明明……”
郁台简直觉得惊悚,嘴巴张的老大,半天合不上:“江家小公子明明体弱多病,大家都怀疑他老早就过世了……”
“不对不对。”老鸨直摇头,撇着嘴道:“草民起先也以为江乐师身芊羸弱,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武功!对了,还有那个经常来湘雪阁要饭的叫花子,他居然也深藏不露,好像是江乐师的人!”
郁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家少爷,那个药不离口,三天两头病倒的江珺歌。他居然活着,他居然就是江漓!可是,就凭这些时日以来对江漓的了解,完全跟传说中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一吹就倒,磕破点皮都要躺半年的江珺歌,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一个冷傲孤清,拥有倾世之姿,风华绝代,气质如雪中翠竹。
一个养在深闺,常年抱病不经风霜,病体弱肤,百无一用。
这简直联想不到一起,也根本搭配不到一起。
“王爷。”郁台都蒙了。
后者薄唇紧抿,眼底泛着阴沉的幽光,似是若有所思,似是也跟郁台一样,在尽全力消化这个真相。
这时,府丞从远处匆匆走来汇报:“下官叩见舒亲王。”
顾锦知思路被打断,忙问道:“可找到人了?”
“回王爷,还,还没有。月庭湖贯穿整个金陵城,人手虽然足够,但还需要时间慢慢找。”府丞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料,双手递上:“倒是在离此地一百里的湖岸上,发现了此物,王爷可眼熟?”
顾锦知的瞳仁骤然一缩,伸手将那湖蓝色的锦缎布料拿在手中仔细看,越看脸色越白:“对,是小漓儿的,你说是在哪里寻到的?”
“回王爷,是在离此一百里的西街胡同地段。”
顾锦知原本紧张焦灼的眼神忽然一释,迫不及待的狂奔而出。吓得郁台和那府丞连忙跟上,一句王爷小心身体卡在喉咙眼,眼见着舒亲王进了马车,郁台也忙骑上骏马跟在左右。一边朝前飞驰一边问道:“殿下是知道江公子在何处了?”
马车内的顾锦知眉头紧锁,目光透出前所未有的凌厉: “若那老鸨所言属实,若他真的是九枢首领的独子……”
郁台屏住呼吸,凝神听着。
“西街胡同附近有什么?”顾锦知提醒道。
郁台面色迷茫,突然,他恍然大悟:“江府!”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五千字,算是小小的加更吧!感谢追文的小可爱,么么哒^3^
第30章 孤独一人
一行众人马不停蹄的赶到曾经威名赫赫的江家府邸。如今,不过同那湘雪阁一般残垣断壁,府门关闭,院内杂草丛生,冷清的宛若荒岛。昔年,上百号人口血洗江府,这里好似飘荡着数之不尽的孤魂野鬼,欲将所有擅自闯入者拉入幽冥地狱。
想起往昔残忍灭门,郁台被冷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惨遭灭门的宅院,皇亲贵胄避之唯恐不及,即便宅院之庞大,规模堪比亲王府,事到如今却也可悲的荒废搁置了。
郁台壮着胆子进府门,在前头为顾锦知开路,走走停停,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出一身冷汗。相反的,顾锦知一门心思向前,对于这种曾经遭遇过灭门的府邸没有半点恐惧。而跟随顾锦知前来的府兵门也一拥而入,分成几个小队在前院后院搜寻。
“小漓儿!”顾锦知喊了一嗓子,无人回应。他加快步子顺着游廊穿过垂花门,绕到了早已干枯的水榭旁。忽然,一个蓝影在廊桥上一闪而过。顾锦知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确认自己没看错,惊喜交加的追了上去:“小漓儿!”
顾锦知跑得急,将神经兮兮的郁台远远甩在后面。跟着那道蓝影从前院到内院,当穿过垂花门之时,顾锦知猛地一怔,定定望着那肃立在远方的蓝色身影。
顾锦知的心中一喜一痛。
那人正是江漓。
他穿着被府丞捡到的布料同样的衣服——湖蓝色的衣襟,可身上血迹斑斑,尤其是左肩的部位,衣襟早被鲜血染透,殷红的刺眼。他侧立在枯死的梅花树下,置身雪地之中。
血液正从他莹白的指尖处滴落雪中,一滴一滴,将白雪染成触目惊心的红雪。他脸色惨白的吓人,鬓角的乌发被湖水浸湿,紧贴在脸颊上,显得他格外憔悴。他一语不发,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出神,似乎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顾锦知的心脏都被揪起来了,那鲜血每滴一滴,他的心就跟着抽痛一下。他想过去查看江漓到底伤在何处,可又有一种不能贸然过去的预感。他站在垂花门处,紧盯院中之人,轻声呼唤:“小漓儿?”
江漓的身子颤了颤,缓缓回头,正对上顾锦知关切的视线。那一瞬间,江漓笑了。
那是顾锦知从未见过的笑容,发自真心,明朗却不张扬,温润如玉,鲜亮动人。那笑容清莹秀澈,光风霁月,日月星辰为之暗淡,天地万物为之失色。
“今年的梅花开的极好。”他转眸,望着那早已干枯死去的梅花丛林说道。
顾锦知心中突跳:“小,小漓儿?”
江漓回眸,目光炯炯的望着顾锦知,又是一笑:“母亲,您快来看。”
顾锦知:“……”
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顾锦知的郁台还没等惊喜叫人,一眼看见神情诡异的江漓,后脊梁骨直发毛:“殿下,江公子这是怎么了?”
顾锦知没有回答郁台的问题,而是迈步朝江漓走了过去:“小漓儿,是本王,你还认识本王吗?”
郁台好阵心惊肉跳:“殿下小心,江公子神志不清了。”
顾锦知小心翼翼的靠近,就见江漓脸上的笑容褪了一半,正色的说:“听管家说,今日府中来了贵客?”
“小漓儿,你看清本王。”顾锦知处处小心,生怕自己的贸然行进惊动江漓,再引发无可挽回的后果。
江漓的目光低垂,神情黯然:“孩儿整日待在后宅不能出门,难道连登门拜访的客人都不能见吗?母亲说,客人极其尊贵,既是长辈,我身为晚辈应当拜见。荀子曰:礼者,人道之极也。就算您跟父亲对外称我久居病榻身体孱弱,但礼数不可不尊吧?”
顾锦知怔怔的听着,郁台只觉得惊悚恐怖:“殿,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