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江漓转身,正看见从汇仙居走出的知府。二人目光相撞,江漓面色从容,楼远可着实吃了一惊。虽不是在京官员,但京中发生的大事早就传遍五岳九州。湘雪阁的江乐师本就名震四海,再加上江茗之子的惊天内幕,江湖乃至朝堂人尽皆知,而目前这位江公子同舒亲王关系亲密,栖身在舒亲王府也不是什么秘密。
楼远也当然晓得,先前听顾锦知说,门外那蓝衫男子是他的人,心思敏锐的楼远便有所猜测,如今再正视此人姿容,结合民间流传的讯息,心中便敢肯定此人正是江漓无疑。
“草民见过知府大人。”
突然的行礼反倒把楼远吓一激灵,想这人无官无职,他也不懂自己为何这般紧张:“先生快免礼,快免礼。”
江漓平和的视线扫去周遭官兵,楼远立马意识到什么,忙对众人吩咐道:“此次祸端为江湖争斗,那杀人女魔既逃了,便要立即调查清楚她的身份。本官听说三日前有一女子在凤阳楼滥杀无辜,你们速速调查清楚二女是否为同一人,一旦确定立即张贴通缉令。还有那从京城一路逃离至此的采花贼,也不能松懈了。”
知府大人满口的杀人女魔和采花贼,只字未提江漓。有眼色的官兵立马知道怎么回事了,纷纷领命离去办事。
小衙役松了口气,又看了恩人一眼,匆匆随大队人马离开。
原本闹哄哄的汇仙居顿时安静下来,被惊醒的旅人见没热闹可看,陆续回房歇息了。
江漓望向远处偏僻后巷,站在阴影中的清烟朝他点了点头。
顾锦知化名舒怀,就住在江漓隔壁。此次追来杭州,他做了万全准备,一些防身灵药都随身带着,甚至还带了几包今年新进贡的茶叶。他与江漓都不是爱酒贪杯之人,平时惯喜饮茶,特意带的多了些,已做好常年离京的准备。
“漓儿同那魔女交手,可有受伤?”顾锦知递了方才烹煮的西湖龙井给江漓。
“殿下不必担心,我没事。”江漓望着他,反问道:“我见殿下脸色不好,此次离京,殿下可带随行医者了?”
“你说周苦瓜?”顾锦知不屑一顾的摆摆手:“他那老胳膊老腿的哪能跟本王折腾,还是留在府中颐养天年吧。”
江漓眸色闪动,顾锦知忙宽慰道:“你不用担心本王,出门在外本王会照顾好自己的。虽及不上周苦瓜的医术,但也略懂皮毛。不当王爷也能当个江湖郎中。不是本王自夸,二十几年遍尝百草,又跟在周苦瓜身边耳读目染。说来挺逗的,除了太后的雍寿宫,太医院是本王最熟悉的地方。”
江漓听着这话,不知该悲该喜。
“宫中御医圣手本王见得太多,宫外走方郎中,民间高人本王也见过无数。想这天下光说见过的医者大夫,没人比本王更多了吧?每次本王都向他们讨教一二,积少成多,这就给你见识见识。”顾锦知说着,伸手探向了江漓的腕脉。
江漓微怔,下意识将手缩了回去,道:“王爷擅长医术,深藏不露,这点连太后都不晓得吧?”
顾锦知又谦虚起来:“雕虫小技而已,何必说得人尽皆知呢。”
江漓一笑了之,又问道:“提起太后,王爷私自离京,可想过宫中太后担忧,皇上牵挂?”
“小漓儿。”顾锦知面上挂着无奈,起身绕到江漓身后,从背后抱住他,懒洋洋的说道:“你操这么多心,不累吗?本王已经打点好一切了,只是为防止皇兄叫人追我回去,没告诉去哪儿而已。”
江漓眸中含着清淡的笑意:“是王爷说的,游必有方。”
“呵,你不说这话本王还忘了。”顾锦知拧过江漓的身子,皱眉道:“别人都是打个巴掌赏颗甜枣,你倒好,先赏本王甜枣,第二天狠狠扇一巴掌。本王这脸疼着呢!”
江漓淡漠的目光随意落去远处:“王爷捂的是胸口。”
顾锦知一愣,索性抛开颜面,也不嫌害臊的撒娇道:“脸疼完了心疼,心疼完了全身都疼。你不告而别,可有想过本王多着急吗?”
江漓被他委屈巴巴嘤嘤嘤的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我不是给王爷留信了吗?”
顾锦知一听这话,更是委屈的一塌糊涂。他从袖中取出那一直随身携带的所谓信条,展开给江漓看,兴师问罪道:“此番云游,不日方归,勿念。漓儿真是惜字如金,去哪儿不说,去干什么也不说,就让本王心惊胆战的熬着是吧?本王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本王都不会阻拦,只要你说,本王都许你去做。”
江漓抬眸,深深望他一眼:“即便是我说了,王爷就会在府中安心等待吗?”
顾锦知哑然,无言以对。
江漓垂眸,眼底泛着无奈的流光:“王爷是会应允,却不会干等着。我去哪儿都行,因为王爷下定决心随行,是吗?”
“漓儿出门在外,本王哪儿能放心。”顾锦知的语气弱了下来,他又何尝不知道江漓的顾忌,仔细想来,心中倒也温暖。
“漓儿跑来杭州做什么,本王知道,漓儿此行凶险,本王也知道。”顾锦知见江漓要说什么,忙开口截住他的话:“你可别想劝本王回京。”
被堵了话的江漓只好沉默以对。
顾锦知最看不得人愁眉苦脸的。尤其是江漓,哪怕有一点点忧色他都受不了,第一时间从自己身上找错处。将缺点无限放大,越想越觉得自己罪无可恕了。只好凑到江漓身边,声音软的一塌糊涂:“漓儿,本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江漓心中一紧,正要说什么,顾锦知忙抢先保证:“本王也绝不会有危险。”
江漓的眸色比那荧荧烛光还要明亮和暖,“王爷一意孤行,我束手无策。”
顾锦知喜出望外:“你答应了?”
“我不答应,难保会跑出第二个舒怀。”
顾锦知噗嗤一笑,忍不住去爱抚江漓的头,墨发在指尖滑过,直垂腰下,柔顺的宛如丝绸锦缎。“才短短半月,你竟消瘦这么多。本王得给你弄些补品来好好补补身子,离家在外可不能熬坏了。”
顾锦知又是一番小题大做,心急火燎的就跑出去叫人了。
烛光微微颤抖,江漓望去气息传来之处,正是从外悄然归来的清烟。
“公子放心,黄莺莺安全撤离了。听她的意思是要前往寻找宛芙蓉,需要属下暗中随行吗?”
江漓道:“据我所知,杭州欧阳家也是远近闻名的医者仁心,且不说欧阳款,他的父亲欧阳译身上就有不少秘密。”
“正如公子所言,只是时过境迁,无人提起罢了。”清烟语气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无人敢提起罢了。”
江漓眸色幽深了一瞬:“欧阳译医术精湛,冠有神医之名。他身为昔年赵贵妃的义兄,虽不亲生却胜似亲生,本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奈何当今圣上对赵贵妃恨之入骨,也亏他只是义兄,才免于牵连。”
“是啊。”清烟道:“欧阳译早年家中闹灾荒,辗转逃亡到金陵,被赵侯爷所救。赵侯爷看他机敏聪慧,性子沉稳,甚是喜欢,便认为义子。同赵贵妃一直以兄妹相称。后来赵贵妃选秀进宫,欧阳老先生拜师学医,自立门户开起了医馆。往后先帝驾崩,新皇登基,赵贵妃横死,侯府衰败。欧阳译既是义子,又早早另立门户,本以为可逃得一命。岂料他经受不住义父满门斩首流放的刺激,突染急症,没几天就死了。”
“想必欧阳家有热闹可看。”江漓的神色很随意:“我这边也没事,你且走一趟吧。”
“是。”清烟人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兜兜转转在门口溜达了几个来回,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江漓凭借内息便知来者是谁,等了一会儿见那人还在纠结,索性叫道:“郁台。”
门外人影顿了顿。
“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郁台站在门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低着头走进屋,迟疑了片刻才问:“江公子,清……清烟护卫可跟您一道来了?”
“你找他有事?”
“也没什么事儿……”郁台莫名有些慌:“算是有点事吧,还请公子告知于我,清烟护卫在何处?”
“他方才离开朝南边去了,你若脚程快些,或许能追上。”
“多谢江公子。”郁台深深一拜,再不敢耽搁,急急忙忙的追了出去。
天色接近黎明,跑了一路下来,天边尽头已泛起鱼白的光泽,清晨雾气缭绕,空气潮湿。郁台苦恼于自己脚程太慢,追了一路也没瞧见清烟的半点影子。他初来杭州,人生地不熟的,四下一看不知东南西北,各路小胡同转的头都晕了。
郁台只怪自己走得太急,没有向江漓问清楚清烟的目的地,不然去终点等着也好过满大街找人。
“请问善仁堂怎么走?”
“从这个胡同进去左拐,走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郁台听到说话声,无意间一瞧,只觉得那问路的女子有些面熟,仔细想了想才恍然大悟。
那不是湘雪阁鼎鼎大名的红牌莺莺吗?
“她怎么也来杭州了?”郁台一个头两个大,犹豫着是跟上去瞧瞧还是继续找清烟。突然有人拍了下他肩膀,郁台吓得一激灵,第一反应就是昨夜那伙江湖杀手来寻仇了,本能的转身劈一掌过去。后者退一步避开,也被吓了一跳:“郁台,是我。”
郁台一愣:“清烟?”悻悻的缩回手,回想一下前因后果,脑中炸开一个连自己都懵逼的事实:“你,你在跟踪莺莺?”
清烟不答反问:“你在这做什么?”
“我当然是……”郁台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阵憋屈,朝清烟冷哼一声:“跟你有关系吗?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不着。”
“……”清烟真搞不懂这人一大清早发什么神经,继续掰扯下去是浪费时间,便甩了句“赶紧回汇仙居去”,然后驾着轻功去追莺莺了。
郁台:“……”
若说方才是憋屈,那现在就是窝火!他可是大哥啊,小弟说跑就跑,连提前预告一下都不,好不容易找到了还一脸冷若冰霜,上来就是凉飕飕的一句“回家去别捣乱”,搁谁身上谁不气!这大哥当的一点尊严都没有,白担心那破弟了。
第59章 回家
-欧阳家别院-
镜中人儿绝丽倾城,以一支蝶舞玉花步摇盘起三千青丝,面若莹玉,眸如天星,当真是美艳绝伦,妩媚中又不失清纯,身姿柔婉动人,一颦一笑美若天仙。
“宛姑娘,这是少爷叫奴婢为您连夜绣制的新装。”
听到丫鬟的声音,宛芙蓉回头一看。那是一件分外华艳的蜀锦衣裙,幽紫色透着冷艳绝俗之美,用金线绣着的暗花异常妖娆。这件衣裳无疑是极美的,可宛芙蓉本身不喜欢冷色调,她喜欢明艳的色彩,像是桃红,嫣红,缃色,碧色。
衣裙的面料极好,制作也非常精致。宛芙蓉虽不喜这颜色,但到底也是欧阳少爷亲自吩咐做给她的,仅凭这点她就乐意穿在身上。只是一想到同欧阳款这么久了,他还未察觉到自己喜欢什么颜色,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丫鬟服侍更衣,宛芙蓉取了亲自烹煮的燕窝粥一路去往欧阳款的书房。书房的门微微欠着一丝缝,她叫了一声人,无人应答。想必是欧阳款不在,宛芙蓉站在门口犹豫了会儿,还是预备推门进去等。
书房的光线有些暗,临近黎明,倒也不必点蜡。宛芙蓉将食盒放在一边,在偌大的书房度了个来回。这里摞着的书除了一些男儿必读的四书五经,剩下的全是医书。宛芙蓉看着看着,发现角落里堆放着几卷画轴。她禁不住好奇,也想瞧瞧欧阳款的书法画作是个什么模样,便伸手去将画轴拿了出来,摊开其中之一一看。
宛芙蓉愣了愣,画的并非山水,写的并非诗词,而是一副仕女图。
画中女子堪称世间绝色,她的美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同为女子见了也不得不惊叹她的国色天香。女子身着紫衣,美艳无双,也亏得画师丹青妙手,将女子的美描绘的淋淋尽致,将女子的仪容装扮,乃至周围的一草一木都刻画的入木三分。
宛芙蓉觉得有些奇怪,画中女子叫她奇怪,女子身着的衣服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跟自己身上这件有点相似。
宛芙蓉这个想法一出来,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突然从外传进一声低喝:“你在干什么?”
宛芙蓉大吃一惊,慌张的回头一瞧,正是欧阳款站在门口。后者几个箭步冲过来,一把将画轴夺过去,小心卷起并收好,脸色很是阴沉。
这样让宛芙蓉心里很是不舒服,她强压下心中不满的怒火,一双美眸死盯着那被放进箱子并锁起来的画:“那画中女子是谁,竟生的如此貌美?”
欧阳款锁箱子的动作僵了下,含糊着说:“没谁。”
宛芙蓉心里堵得很,冷声道:“那你为何这般宝贝?一把锁够不够,用不用再加一把?”
欧阳款意识到什么,回头看眉头紧锁的宛芙蓉,忙软下声音凑过去哄道:“芙儿别生气,那女子是美,却及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少油嘴滑舌。”宛芙蓉白他一眼,总觉得那女子她见过,但就想不起来是谁,便不依不饶的问道:“她究竟是谁?”
“真没谁,你要相信我。”欧阳款将宛芙蓉揽在怀中,柔声说道:“就是前些年我去西湖,看那女子在断桥上,一时兴起做了这幅画,仅此而已,你千万别多心。”
宛芙蓉轻咬下唇,将头靠在欧阳款肩上,温声道:“你要与我一直住在这别院吗?你不想带我回家吗?还是说,你有什么顾忌?”
欧阳款一吻落在宛芙蓉眉心:“你又多想了,咱们刚到杭州,往后日子还长,我只是想让你多适应适应这里的环境。”
宛芙蓉的神色微凝,有些犹豫道:“夫人……会喜欢我吗?”
“当然会。”欧阳款将宛芙蓉抱得更紧了些:“芙儿蕙质兰心,端庄淑婉,我夫人也是懂事之人,必然喜欢你。等过些日子你适应杭州的环境了,我就陪你回湘雪阁,为你赎身。然后,我要三媒六聘,风风光光的把你娶进门。”
“还是不要太张扬了,毕竟我不是正室夫人,别坏了规矩。”
“芙儿,我不想你受委屈。”欧阳款暖声道:“若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娶你做夫人。”
宛芙蓉听了这话,却只是浅浅一笑,摇头道:“能跟你在一起,做妻做妾都无所谓。我只求你对我真心,那些虚名,我不在乎。”
“我欧阳款何德何能。”欧阳款险些感动的落泪:“你不知道,现在天下有多少人羡慕嫉妒我。跟了我,实在太委屈你了。”
宛芙蓉唇角溢出苦涩的笑,居然不知该悲该喜,心中隐隐有着担忧。那紫衣女子是谁,不搞清楚总难安心。
是夜,宛芙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迷糊间好像做了梦,梦中一绝色倾城的女子身着紫衣,肃立于楼阁之上,既美艳又凶残,她就好像一朵从地狱盛开的曼珠沙华,虽然美丽却象征着死亡。那漂浮在其身上的独特异香久久散不去,又何尝不是为了遮掩血腥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