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内人来人往,郁台跟清烟一前一后上了楼,正和从房间出来的顾锦知撞上了。郁台既惶恐又激动,红着眼圈哼唧道:“少爷平安无事,此次有惊无险,将来必得后福。”
顾锦知打量郁台一番:“听信上说你腰扭了,可好利索了?”
“谢少爷关心,小的都好了。”
清烟先朝顾锦知行礼,而后进房间瞧见了江漓,整个人一愣,免不得心疼道:“才半月未见,公子竟这般憔悴,可是身体……”
“无妨。”江漓手中握着一支竹笛,语态清幽:“修养几日便好了。”
清烟欲言又止,想到逐晖已灭,夜来幽已亡,心中自是开阔舒然。
“家中血仇终得报,公子也可安心了。”
江漓明澈的眸中闪烁着怡然的微光:“你亦如此。”
“是,属下也跟公子一样开心。”清烟道:“来时去城中的医馆看望了黄莺莺和宛芙蓉,现下有二路帮衬照料着,宛芙蓉虽心灵遭受重创,但身体并无大碍。”
“有黄莺莺照顾她,不用管了。”
“是。”
在驿站歇了两日,江漓的烧退了,伤势也有所好转。一行人这才张罗着返回杭州城,在汇仙居安置下来,慢慢调养。
又一年初雪,晕染着如烟如醉的杭州西湖一片纯净之美。
打从驿站回到杭州城,郁台就有些刻意的远离清烟,虽然依旧嘻嘻哈哈的,但总觉得彼此之间隔着些什么。清烟虽性情冷淡,但心思细腻又敏感,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扪心自问哪里得罪了郁台,想来想去都没找到原因。
以前有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都会去问江漓寻求答案。然而这事儿却没法问,问了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
日落西山,华灯初上。清烟在后院堵住郁台,还未等发问,郁台便先打着哈哈道:“还没睡呢?我这儿刚收到京中飞鸽传书,也不知道是何等大事,只怕殿下想跟江公子游山玩水的计划要泡汤了。”
清烟迟疑了下,终是说道:“既然是京中来信,那你便快些转交给舒王爷吧!”
“好。”郁台捏着信纸快步离开,穿过后门之时,忍不住放慢脚步回头偷偷看了眼清烟。
“这金丝桂花糖糕也算汇仙居的招牌甜品了。”顾锦知将盘中盛着的金黄色小点心递到江漓面前:“当然无法跟御膳房的比,不过本王方才尝过,倒也甜而不腻,桂花的香气清新淡雅,你且尝尝。”
江漓拿起一块,还未等品尝,梅花的芳香馥郁已扑面而来。
“味道如何?”
“甚好。”
“听闻今年徐州的雪梅开的最艳,比金陵更甚。若你有兴致赏梅,咱们下一站就去徐州吧。”顾锦知和颜悦色的说:“你身子骨强健,伤势恢复的很快。”
“倒是殿下。”江漓放下杯盏,执笔写字:“失聪之症已半月有余,还未见好转吗?”
“有道是病去如抽丝,急不来的。”顾锦知正温声安慰,外面郁台敲门进来,将信封双手奉上。
顾锦知拆开来翻阅,面上略带诧异之色:“皇上不是偶感风寒吗,怎地就重病不起了?”
“小的特意问了来送信的驿使,宫中太医诊治,皇上思虑烦忧,操劳国事,身体一直处于疲累状态。再加上夜里歇息不好,似是经常梦魇,所以那小风寒一直没好,拖着拖着就成了病症。”
江漓一边听郁台说话,一边简明扼要的把话写在纸上。
顾锦知看了眼,了然于心:“太医可有说何时能好?”
“太医也不敢保证,只说少则半月,多则一年。”
“大夫不是神仙,让他们尽力而为。”顾锦知放下信纸,叹道:“皇上病重,京中怕是不得安宁吧?”
“倒还好,毕竟有太子监国,四方诸事他也处理的井井有条,朝局上下倒也安稳。”郁台说到这里,忍不住搔搔脸:“以前看昭郡王年幼,性情洒脱,豪爽不拘,颇有些孩子天真。想不到一朝加封太子,处理起朝政来也是不在话下。”
后半句话江漓没有转述,而是自己接了郁台的话:“皇长子待人温厚,虽天性纯善,但胸中自有城府。明是非,分黑白,对于那些鬼蜮伎俩,四方争斗,只是不屑去理会罢了。有关这点,不是现成就有个例子么?”
江漓笑着打趣,眸光落于顾锦知身上,又轻飘飘的移走。
郁台笑笑,站在一旁候命。
江漓见顾锦知还在看着信件出神,便用狼毫笔写了四个字递过去。
“要回京吗?”
顾锦知看着字楞了一下,似是也在犹豫:“皇兄有恙,我是得回去一趟。不过,宫中自有太医照料。本王就算回去了也仅仅是说些慰问的话而已,起不了什么实质用处。”
“兄长病重,于情于理须得回京探望。”江漓写道:“不如明日便启程返京。”
“路途遥远,奔波劳累,你身子还未完全康复,能行吗?”顾锦知紧张的问道,犹豫片刻,又说:“不然,本王先行一步,你且留在杭州休养,等你好利索了,本王再来接你。”
“王爷不必担心我。”
顾锦知看了眼纸上的字,又望向眸色清淡的江漓,叹气道:“把你一人留在杭州,本王反倒不放心了。”
江漓唇角荡漾的笑意宛如幽夜绽放的雪白昙花:“我身在城中,又不是江湖,有何不放心?”
“谁叫你这般好,本王可怕你丢了。”顾锦知腻歪起来能让人鸡皮疙瘩起一身,郁台知道接下来又该肉麻了,知趣的行了个礼趁早回避。
“漓儿虽经历的多,却改不了纯良温善的本性。你其实很好骗的,如果对方存心骗你,你肯定招架不住。”顾锦知有鼻子有眼的说道:“这世道人心不古,什么衣冠禽兽没有?漓儿又这般超尘脱俗,惹人犯罪的……”
江漓:“……”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看看你现在,不是被本王“骗”到手了吗?”顾锦知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倾诉道:“又是月庭湖饮酒谈心,又是过府做客的,你都未曾拒绝不是么。你性情冰冷,生人勿进,当时能接受本王的邀约,本王当真意外的很。可重点是,若有哪个宵小之辈也百般待你好,或者用些肮脏龌龊的手段坑骗你,那可如何是好。”
看顾锦知一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模样,江漓一阵无奈:“我在王爷眼中就这般不经骗?”
顾锦知怔了怔,神色略微一僵,他正要说什么,就见江漓执笔又写道:“既然王爷担心,那便时刻看着我,再不给旁人可乘之机。”
顾锦知目瞪口呆的望着洁白宣纸上,清楚分明的一行墨色字体,久久木然。
忽然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在王府,在新雨楼,那日晨曦,他以为江漓想家了。情急之下,他许诺要给江漓一个家,并亲口承诺,他愿意对江漓好,对江漓很好很好。
当时的江漓许久未曾回话,直至朝阳冉冉升起,他低哑而又苍凉的声音娓娓传来:若是哪天殿下不愿意了,可要提前告诉我。
当时的顾锦知只有一个念头:说什么傻话!他恨不得把心肝脾肺肾全掏出来对江漓好,想尽一切办法只要江漓开心。谈何不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
直至今日,顾锦知依旧这么想。只不过,望着那一行健秀的字迹,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日后,不禁要永远永远加倍的对江漓好,还要时时刻刻看守着江漓,把这个让他近乎爱到疯狂的人死死捆在身边,无论如何也不撒手!
谁叫这是江漓自己允许的呢!
顾锦知欣然一笑,伸手轻轻抚摸江漓的额头:“好,那本王这就去安排,咱们明天就一起启程返京。”
江漓点头,顾锦知话落,转身便走去开门。
江漓放下笔,他望着顾锦知背对自己的身影,胸中涌出的暖意温暖着五脏六腑,包括那颗早已解冻,现如今变得炽热的一颗心脏。
“锦知,我留你月庭湖饮酒赏乐,应你邀约过府做客,并非顾忌你亲王的身份。而是欣赏你的为人,敬佩你的心性,视你为知己。我这一生,做过最正确的事便是从湘雪阁楼上跳下,砸中你的马车。这世上,真心待我好之人本就不多,可有一个顾锦知便足够了。”
顾锦知打开门扇,走出房间,反手将门扣上。晚风夹杂着几片白雪,轻轻悠悠的飘到顾锦知面颊上,融化在了那夺眶而出的两行清泪中。
能被你砸中,真好。
第75章 仆从
金陵,皇宫。
田嬷嬷搀扶着太后走进养心殿,外面风雪正大,太监往屋内填了火盆,服侍在侧的嫔妃又给太后递了汤婆子,便行礼跪安了。
“外面风雪交加,母后怎么这时候来了?”皇帝披着龙纹黄袍,倚在软塌上慢饮药膳。
“皇儿的身子一直不见好,哀家自然挂心。”太后坐在软塌另一端,深深看了皇帝几眼,不由得叹气道:“皇儿气色欠佳。本是小风寒,怎就演变成了恶症?太医是如何诊治的,前阵子不是会诊了么?可有医治之法?”
“启禀太后,宫中太医呕心沥血,倒是研制出了几张药方,正逐一尝试。”总管汤公公代为回话,道:“陛下服用这几日,体虚多汗的毛病有所好转,夜里也总算能睡得稳一些了。”
“是么?”太后面露惊喜之色,回头看向皇帝之时,无意间瞥见矮几上的一摞奏折,有翻阅过的,有搁置一旁的。
“国事虽是重中之重,但身体最为要紧。皇儿尚在病中,应当多休养,少操劳。前朝还有太子替你分担国政,你趁此机会好生调养,可别留下病根了。”
“让母后担心了。”皇帝掩住嘴,轻咳几声:“听说锦知快回来了?”
“前日来信,锦知正从杭州启程返京,估摸着年底能到。”太后幽幽叹气:“他这一跑出去,哀家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生怕他在外头有个万一。好在这是要回来了,哀家须得跟他约法三章。”
皇帝一笑而过:“锦知生□□玩,想是在这金陵城中待的闷了,母后也别太约束了他。”
太后的神色有些微冷:“是去玩儿还是去冒险?”
皇帝愣了愣:“母后何出此言?”
太后瞄了眼皇帝:“你这是在跟哀家揣着明白装糊涂?”
皇帝面不改色,许久才露出别有意味的一笑。
“哀家可知道,先出京的人是江漓,你那好弟弟是第二天撵去的。”太后面色不悦:“皇儿想想,那江漓是什么人,他背负着怎样的责任,他离开京城,千里迢迢的跑去杭州做什么。”
皇帝并未言语,只是望着碗中药膳出神。
“江漓报不报家仇的,哀家不关心。哀家只惦记锦知,他跑去追江漓了,可有想过自己是否平安?若路上出了意外,或者厮杀争斗之时,他被波及了该如何是好?”太后秀气的柳眉浮现一抹哀愁:“锦知大了,哀家是管不了他了。”
皇帝倒是善解人意的笑了笑:“锦知重情重义,哪能放心江漓一人独行?好在一切平安,母后也无需再惦念了。”
“为何不再惦念?这不是还有你呢吗?”太后柔和的目光落在皇帝稍显憔悴的脸上:“你跟锦知自小要好,此番他回京,你们兄弟二人又可以好好聚聚了。他洒脱不拘,逗你一乐,没准身子能好的快些。”
最后一口药膳入喉,皇帝会心一笑,“母后说的是,数月不见那小子,还真有点想他了。”
-
一夜过后,风停雪息。日出清晨继续赶路,阳光正盛,郊外的温度倒也暖和。郁台坐在马车前室卖单,时不时看眼正在赶车的车夫,时不时偷瞄一眼车侧骑马跟着的清烟。
郁台暗自叹气,手掌托着下巴,手肘撑着膝盖,脑子里天马行空的一通乱想。冷不防后方清烟跟进凑过来,开口问道:“你有事吗?”
郁台吓了一跳,一看是清烟,心底更是乱糟糟的:“什么事儿?”
“你有话跟我说?”
“没有啊。”郁台一脸茫然。
“过去一个时辰内,你总共偷看我七十七次。”
郁台:“……”
清烟一脸真挚:“我脸上有脏东西?”
“不是。”郁台别过脸去,久久没听见清烟再说话,忍不住偏头偷偷一瞄。
清烟:“七十八次。”
郁台:“……”
郁台清澈的俩眼珠圆溜溜的一转,往清烟的方向挪了挪屁股,故意摆出一副随意的表情道:“清烟护卫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清烟明显楞了一下,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既然人家问了,不回答也不好,想了想,索性反问:“你有了?”
“怎么可能。”郁台两手一摊,笑道:“我可是王爷的随从,一辈子都要服侍在王爷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