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第91章

岳崧浑身战甲,背手傲立城堞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城墙底下一帮子京官大老爷们,其目中的不屑之色即便隔了老高的城墙,也刺得所有人如芒在背。

一阵手忙脚乱后,千夫长以上将官根据指令列了个方队,其余低级兵士另外列队。众将的不满情绪立刻冒头,毕竟免不了被呼来喝去,可是和手下小兵蛋子在同一块草原训练,被看着的话难免颜面尽失,将来难立威名。可惜岳崧根本不理会他们的抗议,迈着方步踱下城楼,撇着嘴,斜着眼,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在众将阵前走过。他身后的两员副将面无表情地宣布:“从现在起,你们和他们一样”一指旁边列阵的小兵蛋子,“没有官衔,没有品阶,对岳副帅的命令只有服从!谁要是吃不了苦,直接说出来,自会放你回京城,到时在皇上和太子面前怎么说随便你们!”

岳崧脸黑得像锅底,不住地打量一群“新手下”,目光在扫过高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高凌对他微微一笑,却换来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岳崧思考了一会才对身边的手下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两个士兵搬来桌椅和文房四宝。岳崧沉着脸宣布:各位,我呢,你们已经认识了,但是本副帅还不认识你们,现在,每人把自己的姓名、年龄、职衔和所擅长的东西,不论你擅长文武哪道,都写下来,也好让我早点认识各位。现在开始!

四十四个人轮番写,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有余。没轮到的人就在队列中站军姿。自有小兵把写完的纸张呈送岳副帅过目。高凌发现,岳崧其实对其他人的“自我介绍”都是一扫而过,唯有对自己的那份看得十分仔细,甚至乘人不备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两相对比。明白他还是怀疑自己身份,拿了自己以前给袁峥代笔的信件比较笔迹,不由暗自庆幸:岳崧果然如袁峥所说的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如发,幸亏考虑得周到,改变了笔迹,特长写的是算帐,倒也不算说谎,户部本来就是朝廷的帐房管家。

一番比对过后,岳崧似乎松了口气,脸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臭,向身后作了一个手势。于是一群士兵过来收走众人身上代表官衔的头盔、战袍、并每人发了一套普通士兵的重甲要求当场换上。

众将敢怒不敢言,纷纷换装。站在高凌身边的一个小将对着高凌看了半天,又看看他换下的五品服饰,忍不住问道:“兄弟,我看你面生得很,不知是在哪位将军手下?”

高凌看他一眼,虎头虎脑的,面上还有着桀羁不驯的忿忿然,微笑着道:“在下萧白,本是户部文书,刚刚弃文从武,所以兄台不认识我。”

“哦,怪不得。我叫陆光宗,二十二岁,兵部直属从五品裨将。”

高凌笑笑,正要再说话,就听耳边一声大吼:“你们两个!年纪轻轻官倒不小,连队列中不许说话都不知道吗?每人伏地挺身两百下,开始!”

众目睽睽之下,陆光宗梗了梗脖子,还是俯下身老老实实接受体罚。

交头接耳的人并不在少数,冒充的官职也只是众将中的中等地位,高凌实在想不到岳崧竟会拿自己开刀,一时愣住,在和岳崧对视了片刻后才不情不愿地趴到地上受罚,可气的是居然还有士兵在一旁认真地计数!

刚才列队时石小四被挤得有点远,想到昨日主子的千叮咛万嘱咐,却也不敢冒然开口,只气得青筋暴出,咬牙切齿,更令他跳脚的是,岳崧在围着众将官的队列走了一圈,直着三里地外都能听到的嗓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一阵后,竟登城扬长而去,留下众将面面相觑。

两百伏地挺身做完,高凌直接趴在了地上,呼哧直喘,两条手臂酸软涨痛得似乎要掉落一般。再看陆光宗,也没好到哪儿去,边喘边骂娘。高凌苦笑:“平常心平常心,谁让我们犯规在先呢?”话音未落,大嗓门伴着尖利的哨音又响起:“上城!磨磨蹭蹭地,你们都是老娘们吗?要不要八抬大轿抬你们上来?”

众将呼拉拉涌上城头,岳崧挥着牛皮鞭子:“沿城堞跑圈!”

有人问了一句:“跑几圈?”

岳副统帅冷笑:“三柱香时间,不多吧?”

所有人刚刚松了口气,立刻又在心里骂上了,因为有士兵将插着三支香的香炉抱了出来,当众点燃其中一支。然而那三支香却非普通线香,而是有着小指粗细,长约两尺的特制之物!今日天气晴朗,草原上几乎无风,等它们燃完,天都要黑了!有士兵搬了张大椅子上城头,岳崧大刀金马坐下,丝毫没有因为舒适而降低嗓门:“还愣着,是不是嫌三支香太少啊?”

识时务的开始带头跑步,小四放慢脚步,终于等到高凌赶上来,悄声道:“主子,我们一起。”

高凌瞪他一眼:“记得叫我萧白!坏了计划,我送你回京!”小四吐吐舌头跟上。高凌不知道原来光跑步也会累到这种程度:身上的铁甲重得像山压着,双脚似灌了铅,汗水从额际不断淌下,呼吸困难,肺似乎要炸了一般疼痛,耳朵里嗡嗡的,早已不记得沿城墙跑了几圈。城墙依山而建,上坡时气喘如牛,下坡一不小心便要摔个大跟头,若不是小四尽量拉着,早已跌得爬不起来,只知道第三支香才刚刚燃起,太阳已经偏西,已经感觉不到饥饿,只有无尽的疲劳在不住叫嚣着想要躺下。理智却不容许他放弃。昨日还对袁峥信誓旦旦能坚持到底,才大半天工夫便认输岂非笑话!然而筋疲力尽的感觉实在不好过。肠胃中一阵翻搅,高凌再也忍不住,弯腰大吐起来,没吃午餐的胃中早已没有食物可吐,只有酸水和胆汁,嘴里苦得似吃了一斤黄莲。小四停下来帮他抚背,喘着气道:“主……萧白,这不好玩,咱不玩了行不?”

高凌尚未回答,岳副帅的大嗓门先到:“萧白,你个娘们唧唧的,体力比女人还不如,还投笔从戎?不如早点退出,回京享福去吧。”

一句“娘们唧唧”立时如钢针猛扎心头,痛得高凌一哆嗦,新婚之时因委屈绝望而流泪时,袁峥也讽刺过自己娘娘腔腔,虽然误会早已解开,那阴影却尚未完全忘却,此际又浮上脑海。区区一句恶言让高凌竟似又有了力气,推开小四,扶着腰又加入跑圈的队伍中!

三支特制的香燃完,足足花了两个半时辰。四十多名将军里,还能站直身子的人不多了。高凌最后几乎是靠小四拖到队列中的。

岳崧背着手打量这群东倒西歪的所谓带兵之人,又看看城下草原上同样跑了大半天的普通兵士,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之意。也许是懒得再讽刺,岳副帅大声宣布:“从明天开始,每天三次沿城堞跑步,每次一柱香时间,跑完才有三餐,最后到的五个人没饭吃!一共有三十项训练课目,包括速度、耐力、骑射、兵器、布阵等等,别说我不厚道,给你们三个月时间,有三分之一项目考核不合格的,没有资格留在西疆军中!有些项目允许合作完成。现在,每四个人一组,自由组合,然后把名单呈报上来,按小组分配寝室,明天正式开始训练。”说完转身就走,留了个魁伟的背影给众人。

立刻嗡嗡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陆光宗对着岳崧已经走得老远的身影“呸”了一声,“还厚道?简直像个屠夫!杀人不见血!老子好歹是个从五品的朝廷命官,难道连吃饭睡觉都不自由?”旁边有人冷哼“从五品算个屁,老子可是从三品,还不是和你们一样不得不低头?”

高凌不作声,静静观察着所有人的言行举动,小四默默陪在一边。陆光宗挤过来:“哎,那个,萧白是吧,咱好歹共患难过了,算一组行吗?”高凌点头:“欢迎陆兄。我和大家不熟,咱们仨就一起吧。”呼朋寻伴的分组热闹地很,有一个小胖子被很多组排挤在外,还在擦着满头的汗喘气。他四处看看,发现高凌一组还没有满员,红着脸蹭过来:“三位将军,我,我叫尚清,只是个千夫长,我可不可以加入你们一组?”

高凌微笑:“可以啊,正好还缺一个。”陆光宗嘀咕了声:“被拖了后腿可别后悔。”尚清的脸更红,嗫嚅着低了头不吭声。高凌安慰他:“我和石校尉也算不上将军,功夫也很差,咱们一起共勉。”陆光宗只好不说话了。

分组完毕已近日落时分,终于可以吃不知道是午餐还是晚餐的一顿饭,内容居然和小兵蛋子的食物相同:每人一个白面馒头一大块干面饼,外加一碟咸菜,只有清水管够。小四乘人不备,想偷偷地把自己的馒头和高凌的干面饼调换,谁知手刚伸出去,岳崧的大嗓门又响起来了:“要想留下的,一律和士兵相同待遇,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直接卷铺盖回京啊!”明显就是针对高凌来的。小四偷偷看了一眼高凌面色,只好把手缩回来。

第93章

寝室被重新分配过了,四人一间,可恶的是每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另三个人得挤一个土炕似的通铺,虽然通铺宽敞得很,睡五个人也没问题。尚清还是识相地把自已的被卷放在通铺最里面的位置,把相对较好的位置留出来。陆光宗眼疾手快把自己行李往唯一的床上一扔,等高凌和小四从侍卫房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拎来,他大爷已经脱得光了膀子,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小四气得想把陆光宗揪下来,被高凌阻止:“算了,他先到的,再说我还没睡过这种地方呢,试试也好。”警告地瞪了一眼小四,“现在没有官衔职位之分,所有人都一样!”

石小四气呼呼地去打洗脸水,却发现尚清已经把水挑回来了。

高凌坐着歇息,小四边给他捶腰边和尚清相互介绍。小四告诉尚清:“自己和萧白是表兄弟,一个从文一个从武,科举入仕后跟着十殿下在户部做小吏,殿下嫌表弟太文弱,所以让他们留下来一起训练,也好有个照应。”尚清自称是武举出身,但是功夫不够高,朝中也没有后台,又不愿意拍上司的马屁,所以在兵部呆了两年才勉强混到个千夫长。这次西征是个男子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抢着报了名,只是没想到还没上战场就得被当草包训。不过知人才能善用,尚清认为这是安疆王对手下人能耐的摸底考察,是必要的,就是岳副帅的态度让人有点受不了。

小四说:“你是没见过安疆王的能耐,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要是见过仅他手下一个侍卫的功夫能高到什么程度,就不会抱怨了。我以前跟着殿下的时候,曾经被王爷的侍卫三招就逼得没有还手之力。有本事的人才有资格骄傲。”

尚清点头:“我相信。不过就怕通不过考核被遣送回京,这脸可就丢大了。”

高凌想了想:“尚清,我们俩在体力方面肯定是比不上别人,不过岳副帅说了,考核是三个月,分三十个项目,一定不乏合作的内容,而且这三十项内容只要合格二十项就行,我们要扬长避短,尽自己的力就可以了,毕竟人无完人,真正十八般武艺皆精的人几乎没有,而且打仗也不仅仅靠蛮力。”

“你说得有理,不过很多东西没有体力光脑袋聪明也是做不到的。咱们还是得先把力气练出来。”

“说得有理。歇得差不多了,那我们继续?”高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包袱里的宽腰带取出紧紧扎到腰间。

草包们住的院落里不时有岳崧的手下巡逻,绝大多数人都在休息或抱怨,没人出来挨小兵蛋子目中无人的白眼,只除了拼命做伏地挺身的小胖子尚清和绕院蛙跳的高凌。袁峥曾经说过,锻炼腿部和腰部力量最好的办法就是蛙跳。巡逻兵们看这两人的眼光很是复杂,有一个小头领蹲在汗如雨下的尚清面前看了一会,见他停下来稍歇,伸出手去捏捏他肉乎乎汗津津的面颊,不无嘲弄地道:“不错,挺自觉,你会减下去的。”尚清也不生气,报以憨厚的一笑。

月上中天,众草包们早已睡得不知今昔是何昔,就听一阵急促的集合号角声震耳响起!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样子!睡眼惺忪,精神萎顿,哪里有从军报国的精气神?简直丢人现眼!”岳副帅口沫横飞地对着一群将军训话,院里火把通明,到得最迟的几个人——高凌小组才姗姗来迟。四人中只有小四和尚清穿戴齐整,高凌边跑边束腰带,陆光宗更惨,上衣只套进了一个袖子,半个上身裸着。一个兵士拦他:“你,衣服穿整齐了再进去。”

岳崧眼光冷冷剜过来,扫到高凌腰带时目光忽然顿住,眯成了一条缝,然后在高凌脸上身上又探究地巡视一番,皱起了眉头。

高凌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甚至微笑了一下。众人以为半夜被叫起来一定有什么夜间攻城之类的训练项目等着自己,不料岳崧竟直接说了两个字:“解散!”众人腹诽着回屋,高凌被单独留下。岳崧把身边人赶得远远地,压着嗓门问道:“萧白,你的腰带是哪来的?”

高凌低头看看腰间平平无奇的物件答道:“回副帅话,是王爷看卑职行军途中过于劳累,送予以助减轻疲劳的。”

“就这样?”岳崧有些不信。

“是。那天是行军的第二日早晨,岳副帅不信的话可以写信向王爷求证。”

岳崧心里暗骂:小狐狸,明知我不可能拿这事去问王爷令他分心,偏偏这样说!却又听高凌问道:“难道这腰带有什么特殊之处或是有什么特别的来历不成?岳副帅可否告知卑职?”

“没有!一个破腰带能有什么来历?回去睡觉!”吼完转身就走。

高凌抹了把冷汗庆幸着混过了这一关,殊不知正是这条不起眼的腰带成了他未来三个月的恶梦之源!

从之前袁峥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看,高凌知道这三个月绝不轻松,却想不到会艰难到这种程度!每天都有极大量的体力付出,一天仅跑的路加起来就几乎是他以前半个来月的总和。岳崧很会因地制宜,碎石地、沙地、草原、河滩、山崖、甚至宽深的护城河,都是格斗和体力训练的场地。从袁峥离开那天起,每天能供睡觉休息用餐的时间极其苛刻,因为参训人员只有完成了岳副帅规定的任务才可以吃饭睡觉。这样一来,体能相对较弱的高凌、尚清等人更是苦不堪言,尤其高凌是岳崧的重点盯防人物,稍有落后便是冷嘲热讽齐上,不要说小四,连高凌都好几次没忍住顶撞起来,虽然都被尚清强拉回来,换来的却仍然是那句“娘们唧唧”,气得高凌头顶冒烟,然而想到袁峥,却又只能强咽下这口气,日子再难过还是得照样过,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呢。

陆光宗官不大,脾气却不小,在兵部是有名的横横,连比他官大得多的都未必放在眼里。在某次险些又和石小四因为高凌和尚清跑得不够快而全组被罚沿城头多跑三圈而争执起来后,尚清偷偷告诉高凌和小四,陆光宗之所以蛮横是因为他刀法出众,一般将军都不是他对手,所以很目中无人,上司们又碍于他是皇贵妃的远房外甥,虽然陆光宗从不拿这重身份来压人,但久而久之人缘就实在不怎么样了。

陆光宗的气焰被灭得很快,开训没几天,岳副帅叫手下某个副将耍了套挺实用的刀法,要求所有人在两天内学会并能灵活运用,教官在前头一招一式地放慢了比划,高凌尚清等人学得很用心,陆光宗却拎着刀撇嘴:“就这种刀法也来当教官,真当我们是一群草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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