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原偶尔抬头看看他,见他双目始终清明,仰着脖颈,目光穿过高高的房梁,透过层层砖瓦,不知落在何方。
秋叶原渐渐被这股巨大的凄凉卷入。感觉犹如负伤的野兽,濒临绝境时的凄苦。
秋叶原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总要保他大小平安。可是胎儿位置不正,而且体型稍大,怎样都难以娩出。
那人后穴已开到极致,羊水和鲜血混合一起,汩汩地流出。他失血过多,渐渐气力不济,却仍强撑着,勉力挣扎。
不能再拖了!
秋叶原皱眉道:“我要帮你把孩子拉出来。这种痛你恐怕不能忍受,要不要把双手缚上?”
那人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弱地呻吟着,微微摇了摇头。
秋叶原没再说什么,缓缓将手伸了进去,在他体内慢慢摸索胎儿的位置。在这种极痛之中,那人终于紧紧闭上双眼,咬住下唇,喉咙深处发出深沉的嘶鸣声。
秋叶原终于找到了孩子的脚,一点一点拉了出来,渐渐剥离他的体内。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涩,充满撕裂的痛楚。那人死死扒着斑驳的墙壁,指甲深深抠入石缝中,石灰与泥块儿簌簌地剥落。
“啊——”
随着一声不能抑制的惨叫,秋叶原终于冷静地把孩子完全拖了出来。鲜血随之狂涌而出。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承受这种剧烈的疼痛的。他几乎没有较大的挣扎,只是以惊人的毅力忍耐着。
这种惊人的忍耐力,秋叶原多年前也曾在另一人身上遇到过。现在回想起,感觉二人在这一点上何其相似。可是言非离,现在却已不在天门了。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颓败的古庙几十年来的肃穆与寂静。不可思议的新生命,总是给人的心灵带来无穷的震撼与感动。
04
秋叶原从没见过一出生就这么漂亮的小家伙。
以温热的雨水洗去身上的脓血和胎衣,小家伙露出红彤彤的肌肤,头上竟有黑亮黑亮的毛发。小脸虽然紧皱着,可是却眉目清晰,额头圆润饱满。
“好漂亮的小家伙!”秋叶原赞道:“是个女孩儿呢。”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躺在那里,微弱地喘息片刻,昏沈了过去。
秋叶原知道他是累了,又喂他服下了一粒大还丹,让他可以迅速恢复体力。可是此后许多年,他一直为自己这个好心的举动而后悔。
秋叶原为他处理好产后的伤口,将善后之事做完,用自己的一件外衣将孩子裹好,仔细哄了哄,听孩子的啼哭声渐渐小了下去,知道她也要休息了,便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那人身边。
此时天色渐明,晨光已现。那人微微一动,醒了过来,侧过头,呆呆凝视孩子半晌,伸手轻抚她的小脸,突然轻声道:“夏日的菱角……”
“什么?”秋叶原正在拨弄篝火,回过头来。
“又香又甜,紫色的菱角花……”那人喃喃地道,慢慢合上双眼。
秋叶原不明白他的意思,将篝火重新烧得旺一点,驱逐山里清晨的寒气。然后将自己采摘的草药选出几枚,简单加工了一下,帮那人把身上崩裂的伤口重新抱扎好。
“摩耶男人要防止受孕,其实很简单”那人突然低声道。
“嗯?”秋叶原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接着反应过来,问道:“应该怎么做?”
“无香草混合干枝,加点微量的红花。”
“红花不是落胎之用么?”秋叶原疑惑。
那人疲倦地道:“那是对女人。摩耶男人只要房事前后三天内按照这个方子服食,便不会受孕。”说着,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服用方法和作用。
秋叶原恍然大悟,连忙牢记在心,又想起他的身体,道:“你需要休息,再睡一会儿吧。”
那人一直合着眼,微微点了点头,呼吸渐沈,果然又睡了过去。
秋叶原辛苦一夜,此时也是万分疲惫,将篝火弄好,收拾完东西,倚在墙边打盹,不知不觉竟也沉沉的睡了去。
不知过了多久,秋叶原睁开眼来,外面阳光普照,天气温热,竟已过晌午。不由大吃一惊,怎么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待环顾四周,却心中一凉!
墙角的草堆上,已不见了那摩耶人的踪影。
秋叶原茫然片刻,猛然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孩子竟然躺在自己身边。连忙将她抱起,爬起身来,在破庙中走了一圈,也不见那人身影。
秋叶原呆呆地站在破庙中,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那人的名字。看着草堆下凝结的大片暗紫色的干涸血迹,想起他身上的伤势这样重,又刚刚产下孩子,究竟是怎样离开的?
秋叶原不由暗暗懊悔。早知他会这样离开,那粒大还丹就该晚点再给他吃!
婴儿的啼哭声不止歇似的闹个不停,秋叶原哄了片刻,知道应该给她吃点东西。可是在这破庙之中,到哪里去给她找吃的。
他抱着孩子在破庙附近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那摩耶人的踪迹,地上连个脚印也未留下。知道这样也不是办法,再耽搁下去天又要黑了,便匆匆收拾了庙里的东西,背上竹篓,抱着孩子赶下山。
秋叶原一路急赶,好不容易在天色昏暗前带着孩子来到了山脚下的小村子,找了一户人家敲响了门,希望在这里借宿。
山里人十分热情好客,见他一个人衣衫狼狈地抱着个刚出生的孩子,还以为他是遭了什么难?女主人好心地找来羊奶,一点一点把孩子喂饱。
秋叶原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了几天。一是怕刚出生的婴儿有什么不测,二是为了找那个摩耶人。
白日里他和村里的猎户一起上山,去找寻那人踪迹,顺便采些草药,但总是一无所获。
这样一连住了十来日,秋叶原想想也不是办法,自己还要继续上路,可孩子又不能留在这里。回想起那日,那人说遇到自己是这个孩子的福气,只怕那时已有将孩子留下的意思。
乡下农户,生活简陋。秋叶原这几日一直与孩子同食同宿。晚上孩子哭了饿了,他也不好总麻烦女主人照顾,便都是自己一手把来。这般朝夕相处下来,早已生出感情。
秋叶原想了想,决定带着孩子一起回总舵。
这日收拾好东西,给这家猎户留了一锭银子,用羊皮酒袋装了一袋羊奶,把孩子绑在胸前,身后背上药篓,秋叶原出发向文国南部的浏阳镇行去。
05
带着个未满月的孩子赶路,其辛苦可想而知。秋叶原又是个大男人,许多时候难免手忙脚乱。
不过秋叶原脑子甚是灵光。由于孩子经常哭闹,他想了一个办法,找到一种浆汁果。这种果子果壳坚硬光滑,尖端微微凸起,塞进孩子嘴里,正可以让她含着,顿时便不哭不闹了。而且孩子若是饿了,除了喝羊奶外,还可以把这浆汁果的尖端咬开,流出果汁,放在她嘴中让她吸吮。
他是个本事了不得的大夫。这一路上带着孩子风餐露宿,不但没将孩子饿着冻着,反倒养得极好。
赶了半个多月的路,终于来到文国南部的浏阳城。此时孩子早已过了满月,身形和分量都渐长,眉目也越发看的清楚。
秋叶原已经习惯了这每日绑在胸前的小家伙。一路上一边走一边照顾她,到不觉得路途辛苦,反而充满乐趣。
进了浏阳城,寻了一家客栈,秋叶原打算今晚先在这里安顿,明天再去天门的分舵。
店小二见他眉目清秀,身上淡淡的草药味,身后背着竹篓,便猜到他不是大夫就是药商。只不知胸前绑着什么东西,肉乎乎地。直到听他要羊奶,又见他胸前的布裹微微蠕动,发出咿呀之声,才知是个孩子。
店小二将他带到客房,又把羊奶装在羊皮袋里送了上去。
秋叶原把孩子抱了出来,慢慢喂奶。店小二在旁看了一眼,不由赞道:“这孩子好俊。男娃女娃?”
“女的。”
“原来是千金。长得模样真好,客官真会养。”
秋叶原虽知道他是夸孩子生得好,本不关他的事(废话!本来就不是你生的||||),可就是忍不住溜出一抹得意之色,笑道:“哪里哪里!”
店小二和他家常两句便下去忙活了。秋叶原喂饱孩子,拍拍她的背,待她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才把她轻轻放到床上。仔细看了看,笑道:“我们菱儿真是好模样,将来定是个美人。”
他想起那日那摩耶人曾念叨过“紫色的菱角花”,便自作主张,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菱儿。一来叫得方便好听,二来也怕娃娃满月没有乳名,长不大。
秋叶原赶到这浏阳城,本是想到这里有天门分舵,可以先把孩子寄养在这里,并让人去查找那个摩耶人的下落,自己也好再继续去游历采药。可是真到了这里,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早已与这个孩子生出了感情,反不舍得将她送出去了。
这一路上借宿农家,旅居村镇,见过这娃的人都夸孩子漂亮,都以为是秋叶原的女儿。秋叶原初时还着紧的解释几句,到了后来便懒得否认了,心想反正也解释不清的。次数多了,渐渐的好像也真把这孩子当成了自己的。
在客栈安顿下来。秋叶原看看天色已近傍晚,叫了晚膳。用过之后又叫来浴桶,跳进去洗了个澡。顺便把孩子也抱进来,让她舒舒服服地被自己托着,在水里漂荡,嬉戏了半晌。
洗完澡,换好干净的衣物,再将孩子喂饱,抱上床睡了一觉。
半夜孩子饿得哭了,秋叶原爬起来喂了两次。这孩子甚是乖巧,喂饱之后便不再哭闹,秋叶原也费不了多大的劲儿,因而照顾的很是开心。
第二天一早,秋叶原起床后想了又想,挣扎了又挣扎,还是抱着孩子出了客栈,一步一步慢慢挪,向天门而去。
本来以为这段路挺长,谁知磨蹭到这速度,最后还是来到了天门浏阳城分舵的大门口。
秋叶原抱着孩子在门前徘徊半天,就是下不了决心要不要进去。看着她粉嫩粉嫩的小脸蛋,心里说什么也不舍得。
犹豫了半日,孩子突然哇哇哭了起来。秋叶原这才醒起该给她喂奶了。好在羊奶袋他是随身带着的,只是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可不好喂她,于是抱着孩子匆匆寻了一条小巷。谁知刚刚拐进去,就见眼前一花,一个身影挡在面前。
秋叶原抬头一看,骇了一跳,叫道:“怎么是你!?”
西门越佯做不悦道:“什么是你是我。秋大夫见了本座,怎么也不行礼?”
秋叶原呆呆地望了他片刻,才反应过来。想要行礼,低头一看,自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奶袋,这个礼怎么行啊?
西门越当然不是真的要他抱拳行礼。见了他这狼狈模样,道:“秋大夫好本事啊,离开天门刚三个月,就做了爹啦。”
“关、关你什么事!”
西门越向前一步,秋叶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西门越伸手一拉,把他拽过来,笑道:“秋大夫躲什么?你到这浏阳分舵不是特意来寻本座的么?所以本座亲自出来接你啦。怎么?是不是看见本座太高兴了,瞧你紧张成这模样。”
06
秋叶原确实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却不是太高兴的缘故,而是太害怕了。
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西门越便止不住的想跑,好像老鼠见到猫,似乎离得他近一步,危险便多一分。
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来寻你的。”
西门越道:“孩子饿了。”说着伸手抱过他怀里的孩子,转身向分舵大门走去。
秋叶原叫道:“你要把孩子带到哪里去?”
西门越也不理他,一路进了大门,向内院走去。
秋叶原无法,只好紧紧在后面跟着。分舵里的人见他是西门门主带来的,也不阻拦。有一两个见过他的,才认出了他是谁。
西门越抱着孩子走进内院,招来一个丫环,交待了几句,把哭闹的孩子让她带了下去。
秋叶原急道:“你让人把她带到哪里去?”
西门越道:“不过是让人找个奶妈给她喂奶罢了。”
秋叶原道:“我也能喂!”
西门越回过头来,扫了他平坦的胸部一眼,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秋叶原说完那句话还未发现有语病,待看见西门越那可恶的目光和意有所指的坏笑,才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
西门越道:“哦,你也能喂。”
秋叶原觉得他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让自己从心里到身体都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嗫嚅道:“我、我是说用这个……”
西门越拿过他手里的羊皮袋,打量了他一番,道:“难为你一个大男人,倒没把孩子养坏。”他这话说的倒没别的意思,神色正经。接着问道:“你的东西呢?”
秋叶原道:“在客栈。”
西门越皱眉道:“进了城为什么不来分舵,住什么客栈!”说着拉着他向里走,又唤了人去客栈把他的东西取回来。
秋叶原被他握着手腕,用力挣了几挣,当然挣不出来,徒把自己弄得面红耳赤。